进了阿坝州,沿熊猫大道一路向上,中巴车怒吼着,在盘山路上左突右旋,我仿佛掉进了摇篮,昏昏欲睡。到达巴朗山时,隐约有些胸闷,蓦然意识到,我已在高原。
侧目外视,车窗不知何时被水雾染白,外面的世界如在梦里。此刻,思绪却没跟我同行,留在了卧龙自然保护区,沉浸在青翠的竹林、慵懒的熊猫、鹅黄的青草、若隐若现的雾霭,还有湿润的空气中。
用袖子擦透窗玻璃,外面突然间换了季节,不见绿色,一片肃杀。山也不再像卧龙那般温柔,峰陡壁峭、怪石嶙峋,或如怒目金刚,或似凶神恶煞。路窄如羊肠,盘旋于悬崖间,随时感到车轮会走空,倘若车直栽下去,便是万劫不复,我倒吸一口凉气。好在别人的车窗依然罩着水雾,遮住了险象环生。对司机超凡技艺的绝对信任,阻止了我内心的惊叫。邀请我们的阿坝州,最先考虑的就会是安全。
司机握着方向盘,娴熟而自由,车盘旋得游刃有余。
极目远眺,恐高便不由自主地溜走,远处的雪山,戴着白帽,绅士般恭迎我们的到来。悬崖下,峡谷幽深,原始针叶林却神秘地拔地而起,欲与天公试比高,粗壮的臂膀探过路面,仿佛能托起我们。白云浮在对面的山际,像姑娘手捧哈达,等待我们。蓝天白云下,牛羊三五成簇,居于险地,却是怡然自得。向上瞭望,垂直分布的各层生态圈,界线分明,高山灌木丛、高山草甸,还有苔藓都不长的高山流石滩,叠加向上。只用一眼,我便看到了一山有四季,用心一品,方觉天府之国不再局限于成都平原。
海拔已近四千米,车在云层上走,像船在水上游,我似乎觉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托起了车,像孙悟空牵着我们游天宫。我的脸热了,心率也在加快,我知道,这种晕乎乎的感觉,就是高原反应。好在壮如牦牛的司机,生在阿坝,长在高原,苍鹰一般敏捷。
车在蛇行。
蓦然,高山扑面而来,阻挡了道路,车却舒展下来,发动机响得很柔顺。原来,我们到了巴朗山隧道,一下子钻进了山肚子里。恐惧感骤然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蓝得发紫的天、白得耀眼的云、黄中带绿的草甸,还有青褐色的千崖万壑。车入隧道,平缓、舒适而又笔直,壁上接续不断的灯光,被快速地甩到身后,炫目而又光怪陆离。
时间在那一刻消失,没有漫长,没有短暂,没有尽头。此刻,我们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在梦幻世界里穿梭,时间也摆脱了约束,自由飞翔。唯一能与现实沟通的,是掌中的手机。高德地图告诉我,穿越过八公里的巴朗山隧道,一直向西,便是与之毗邻的夹金山。
闭上眼睛,避开纷乱灯光的袭扰,我陷入了冥想,各种场景叠加进我的脑海。我仿佛看到强渡大渡河的红军,翻过了和巴朗山一样危岩耸突、峭壁如削、空气稀薄、常年积雪的夹金山,打破了“鸟儿飞不过,凡人不可攀,除非神仙到人间”的民谣,也让中国革命爬过雪山,走过天险。
我还看到,汶川大地震,地动山摇,都江堰到映秀镇的道路,彻底阻断,济南军区某步兵师官兵,不顾地势险要、滚石飞落,绕路雅安,如同当年红军再现,攀爬过夹金山,沿海拔四千米的巴朗山省道303线,徒步奔跑12小时,抵达震中的孤岛映秀镇,不遗余力地抢救生命。
我忽然感觉到,风呼呼地刮,比外面的高原风还要猛,车窗的玻璃在震颤。我睁开了眼睛,司机解释道,高原缺氧,隧道更缺,有泵在输入空气。我恍然大悟,还误以为适应了高原,不再有反应了。
漫长的隧道,依然遥遥无期,炫目的灯光,眼花缭乱。看着前方挡风玻璃上隧道的顶部,我猜想得出,上面依然重叠着九曲回肠、直入云霄的盘山道,只不过我们抛弃了它,钻入了山洞,径直地穿膛而过。上面的道路,不再属于省道303线了,成了记忆的留存。或许,野牦牛、藏狐、雪豹、岩羊会感恩人类的荒弃,无忧无虑地在上面漫步。当然,探险者和摄影者不会选择捷径,他们会追逐无限风光在险峰,重走故路,寻找天堂与乐园。
是的,我们逃避开了最险峻的道路,逃开了“死人谷”的威胁,从巴朗山肚子里舒服地穿过。车轮每旋转一圈儿,我们感受的都是坦途;然而,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舒适和便利,承载着多少国家的硬实力、科技的软实力,还有开掘者的勤劳与智慧。
我们在隧道里如梦似幻,坐享其成。李白曾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曾多次到川西与川北的高原,只感受到蜀山之险,却未尝蜀道之难,接连不断的隧道,让我们接二连三地享受青云直上,在不知不觉中分享国家的红利。
遗憾的是,在雪山上成为雕像的红军战士,在大地震中深埋在地下的遇难者,没有分享到这份红利。红军太久远了,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我们后世人能获得幸福,若是巴朗山隧道提前八年通车,救援官兵不知要少爬多少山,少越多少岭,径直进入震中,不知能多救活多少生命。
尽管过去不容假设,但谁也不能否认,中国奇迹,在同一地点,重演了三次,红军爬雪山、抗震救援,还有这条超长的公路隧道。这种与天地共存的本领,令世界瞩目。
隧道之行,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短暂得也像眨眼之间。盘山道重新回归,继续着峰回路转、有惊无险的行程。车越攀越高,天越来越纯,太阳越来越透彻。云海,如万顷波涛,伏在车轮之下,奔腾、翻卷、涌动,如巨龙,似奔马。岿然不动的,只剩下浮在云海之上的雪山,成了一座座孤岛。这种感觉,只有在舟山望海,或乘坐飞机时,才能体验得到。
高原反应又开始偷袭我们,车上谁也不再说话,极力压制着身体的不适。我忽然想到了阿来的《云中记》,只有高原,才会有充满着神性的云中村,只有回到云中村,祭师阿巴才有神奇的力量。我喜欢阿来,他有一种高原赋予的神秘,他的起点就在高原,他的一部部作品,宛若浮在云海之上的雪山,纯真而又绚丽。
北坡的雪线之上,世界一片洁白,我有一种出神的感觉,似乎山神与车相伴,灵魂与宇宙相随,世界高尚且宽广,内心浊气荡然无存。车行驶得缓慢而又固执,猛然间,我看到,一头野牦牛停在路旁的雪野,不屑一顾地瞥了眼我们的车,继续孤傲、舒缓而又从容地爬坡。
这便是高原的风格,也是高原的生命力,豁达、率真、自由,而又执着。阿坝出现阿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发动机忽然不再吼叫,重新柔顺,我们到了盘山路的拐点,开始下坡,那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感觉,很快,我们一头扎进了云海,旋转在云里雾里。海拔高度从四千多米降到了三千多,重重迷雾消失了,云朵在我们头顶不断抬升,万道阳光穿过云缝,照耀着我们前行的路。
到了四姑娘山观景台,我们才算走出险象环生的盘山道,又见人间烟火。车要休息,我们也要放松一下自己了。观景台名副其实,四周皆为风景,眼睛停留在哪儿,哪儿就是一幅画卷。俯首望去,眼下的河谷,就是四姑娘山镇,嘉绒藏式民居星罗棋布地盘踞在河谷之间。抬起头,远眺四姑娘山,四位姑娘头戴白纱巾,并肩而立,风姿绰约。回首观望,我们刚刚走过的巴朗山,雄壮巍峨,神圣不可侵犯。陪我们同行的阿坝州文联同志,给我们讲起了四姑娘山与巴朗山的传说。很久以前,阿巴朗依有四位美丽的姑娘,她们与浑身雪白、无半点黑色的熊猫为伴,生活得幸福美满。附近有个恶魔,叫墨尔多,想霸占熊猫为奴,强娶四个姑娘为妾。阿巴朗依奋起与恶魔搏斗,不幸身亡,化作一道巴朗山,截断恶魔劫掠熊猫的路。四位姑娘也打不过恶魔,不甘屈辱,连夜逃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冻死在长坪沟里。大熊猫们听到消息,身披黑纱,戴着黑袖章,一起向四位姑娘致哀。它们用黑袖章擦眼睛,眼泪与臂章上的黑色混合到一起,眼圈被抹黑了。它们悲痛地揪着耳朵,耳朵被抹黑了,最后它们抱在一起哭泣,四肢和前胸被染黑。这时天空中万道霞光,四位姑娘被熊猫感动,化身成了彼此相依的山峦,压住了恶魔,永远保护大熊猫,保佑这方土地的平安。
当晚,我们宿在四姑娘山镇,吃牦牛肉,喝酥油茶,品青稞酒,体验藏族风情。夜深难以入眠,我们到室外看贴近地面的星空,赏下半夜才肯露脸的下弦月,静享高原之夜。第二天一早,我们前往四姑娘山,第一站便是双桥沟的阿来书屋,那是木头的小屋,虽说清冷,却也别致。有书的地方,就有灵魂的皈依,高贵的灵魂,总是孤独的。尤其在高原,符合阿来的个性,也符合文学的神圣。
木屋建在河畔,我不知道河的名称,只知道它是四姑娘山融雪而成,沿着平缓的山谷,不疾不徐地流淌,最终注入大渡河,奔腾而下。接下来的行程,一直沿河溯源而上,经过了人参果坪、盆景滩、四姑娜措、王二哥牛棚子、隆珠措等站点,最终来到四姑娘山冰川下。
在双桥沟,我们看到的是缩小版的九寨沟。积雪覆盖河床,薄冰侵扰河面,河水推开冰的阻挡,弯弯曲曲,若无其事地流淌。本该生长在沙漠里的沙棘树,扭动着老态龙钟的树干,无视冰的禁锢、雪的挤压、河的冲撞,三五成簇,坚韧地挺立,宛如风景各异的盆景。即使有沙棘树木倒入水中,哪怕被河水剥光了所有枝丫,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依然横卧水中,不屈不挠,不卑不亢,不动不摇。
如同北方,川西北高原的冬天也是最缺色彩的季节,不过色彩缤纷,往往会让人眼花缭乱。就像国画,最高的境界在于水墨,在于留白。四姑娘山下的双桥沟,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雪是天然留白,河是天然笔墨,我们随处可见玉砌银装、白鲸游弋、碧海银波。河畔中的树,成了水墨山林、舞蹈精灵,升腾起高原冰雪大地上独特的灵气。
放眼望去,森林、草坪、雪山,层层递进,高低起伏。猛然间几只牦牛闯入画面,优雅而又悠悠地吃草,高原顿时生动起来。
抬头望向四姑娘山,四位姑娘依然大气沉静,披着洁白飘逸的白纱,看着人们戏弄她的胸膛,拨弄她的“乳汁”,钻入她的衣袖。这才是真正的女神,宽容、慈爱、圣洁,崇拜她也好,诋毁她也罢,她始终不动声色。四姑娘山,女人的名字,却是男人般伟岸。
我忽然感慨道,好一个山上是神话,山下是童话啊。
我在高原,云低得在头顶浮荡,触手可及,涤尽我尘世烦扰,洗透我凡思俗愿。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与我的灵魂如此接近。我觉得生命在无限地延长,延长得失去了时间。我把我的灵魂刻在了四姑娘山,去寻找没有疲惫的恋爱。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责编:徐海玉 张金秋)
周建新,满族,1963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一级作家,现为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香炉山》和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在《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多次入选各种年度文学选本。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