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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9年7月,我所生活的桑多镇上,又开了几家酒吧。晚上十二点左右,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会从酒吧里涌出来,他们大声喧哗,左顾右盼,寻衅闹事,像极了凶猛的野兽。他们的服饰都比较怪异:男孩子,有的夹克衫配马靴马裤,有的风衣配西装领带,女孩子则是短夹克配牛仔裤,清一色的高靿靴,裹着正在发育的精瘦干硬的身体。

        我和嘉措刚从一家奶茶馆里出来,看到不远处脚步趔趄的几个年轻人,我给嘉措说,你瞧,就是他们,给我们桑多镇,带来了躁动不安的氛围,还有狂热危险的情绪。嘉措说,就是,怪得很,他们在莫名其妙的仇恨里生活,却始终搞不明白仇恨究竟来自哪里!

        也许是我俩的说话声比较大,结果,让他们中的一个给听见了。他转身走到嘉措跟前,挑衅地问,你说啥?背后说人闲话,有意思吗?

        这青年体型瘦高,脸小,眼睛却大而圆。显然喝酒了,但似乎没有醉,问话时,声音尖而高,感觉神经兮兮的。

        嘉措说:“我说得不对吗?”

        青年说:“有种的话,你把前面说的话,再说一遍。”

        他的伙伴们,都返身回来,把嘉措和我团团围住。我环视他们一圈,见对方浑身都是火气,感觉有可能会挨揍,忙给对方解释说,甭生气,甭生气,我这朋友是个画家,性格有点怪,说话没高没低的,谅解一下吧!青年说,哦,原来是画家,那你呢?我说,我是个写东西的。青年一听,瞬间就换了一副笑脸说,啊呀,作家啊,都是文化人,得认识认识,我们加个微信吧?

        于是,我、嘉措和这个青年,就算认识了。慢慢地,竟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2


        这个青年,就是苏奴,小我五岁,小嘉措三岁。

        “苏奴”在藏语里,是“富贵”的意思,因藏语方言的差异,有时翻译为“索南”。普通藏族人的名字,有以自然界的实物命名的,比如“尼玛”指太阳,“万玛”指莲花,“措姆”指大海。有以出生的日子为名字的,比如“次森”指初三,“巴桑”指星期五。更多的名字,和“苏奴”这名字类似,大多数情况下,是由高僧大德来取的,因此最终取定的人名,带有宗教色彩,其含义,就有了祝愿和祈祷的意味,比如,名叫“扎西”的,祈愿吉祥,“才让”则希望长寿,“道吉”强盛如金刚,“丹增”与佛法同行。而“苏奴”这一人名,显然有着一种祈愿:活人,不能既贫又贱,得既富且贵才好。

        为了实现命名者的祈愿,苏奴还是比较拼的:上学,考入大学,攻读汉语文专业。但毕业之后,却阴差阳错,被分配到桑多镇档案馆里,工资和地位都不高,达不到“既富且贵”的标准。这样,心里的期许和现实之间就有了落差,这种落差似乎暂时无法调和,于是苏奴就和镇上的小混混们混在一起,喝酒,闲逛,偶尔打个小架。直到遇到了嘉措和我,才完全脱离了他的酒肉朋友。

        说起当年相识的事,苏奴就兴奋起来,高声说:“那时我只崇尚武力,相信刀子。”是的,多年后的今天,苏奴不仅迷上了写作,还自筹资金,出了一本诗集,算是个正儿八经的诗人了。在快速流逝的岁月中,他很快就掌握了如何寂寞而快乐的生活能力。

        我在一首诗里,这样总结他的过去:“狂饮,神经质,/在人群里故意显得与众不同,/那时,这人还不会写疯狂的诗。//在白墙上画下黑太阳,/在荒野上长啸,在深巷里撒尿,/那时,这人还不会写叛逆的诗。//把啤酒瓶砸在别人头上,/也被别人狠揍,昏倒在大街上,/那时,这人还不会写失败的诗。//谈恋爱,高歌,/醉酒后大笑,在风中露出白牙,/那时,这人还不会写光明的诗。”

        苏奴见到了这首诗,问我,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会写疯狂的诗、叛逆的诗、失败的诗和光明的诗了?我说,那当然,我发现你已经把侵害别人的利爪收起来了,像个文明人了。嘉措听了,在一旁笑起来。苏奴也笑了。

        其时,我们三人正在一家名叫“老地方”的茶馆里。茶馆设在一栋具有寺院外观的高楼的五楼,凭窗而眺,桑多镇正处在阴历十月的斜照里,整个小镇给人一种很沧桑的感觉,似乎完全对得起我们仨怀旧时的心情。

        嘉措说:“和你们在一起谈文学,是件挺有意思的事。”

        我说:“要不你把嫂子休了,向苏奴学习,娶个女诗人作老婆。”

        苏奴一听,正告我们:“我娶的,是个作词家,不是诗人。”

        苏奴的媳妇名叫何卓玛,在镇文化馆工作,以前写诗,后来转向歌词写作,在桑多,算是个名人。

        我问苏奴:“诗人和词作家有啥不同的地方吗?”

        苏奴说:“诗人爱喝酒,爱抽烟,爱哭闹,爱醉生梦死。词作家的生活,就正常多了。”

        嘉措说:“苏奴的想法,跟我一样。说实话,我总觉得,有些女诗人,还真像个神经病!”

        我说:“你俩的观点,太偏激了。我觉得你俩直接生活在想象中。”

        苏奴说:“这话你说对了,既然现实如此无聊,我们生活在想象中,倒是特别好的选择。”

        嘉措说:“有道理,桑多镇的生活节奏慢,镇上的大多数人,除了工作之外,吃喝拉撒就是人生大事。在这样的环境里,没点想象当作作料,生活还真的没滋没味。”

        苏奴一拍大腿:“嘉措老哥说得太对了,都说到我心坎里了。”


3


        随后,苏奴立刻就提出他的一个文学观点:文艺创作得有想象力,而想象力的提升,得靠吹牛才能激发。

        嘉措完全肯定苏奴的观点,并建议我们各说一件发生在自己祖先身上的事,强调说:“可以渲染,可以夸张,可以天马行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反正得有想象力!”

        我说:“好吧,我这里,正好有个与我太爷有关的故事。”

        嘉措说:“那你先说。”

        我把我手机里写的一段文字找了出来,一字一句念给他俩听:“百年前的某个秋日,我的两个太爷从异乡出发,走在归家的道路上。途经一个小镇时,两人看到一处庄园,背靠在巍峨的西山下,那高耸的门楼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异常壮观。一个太爷指着那处庄园说:‘听说这就是土司居住的地方。’随后他俩就离开了。但还没走出那个小镇,就被一群人——老人和孩子——给堵住了。老人们神色都格外慌张,而孩子们个个手里拿着沙棘条,枝条上的绿叶和红果依然充满生机。他们用眼睛盯着那处庄园,指责他俩不该用手胡乱指点,说庄园的主人会很愤怒,而主人的愤怒必将给小镇带来看不见的灾难。两个太爷只好顺从了这些老人和孩子,被他们领着踏上赎罪之路。他们把他俩带到庄园门口,其中一个白胡子老人很小心地敲了几下门。等了好半天,没人来开。白胡子等得有些焦虑,就轻手轻脚地去推门,门也许从里闩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又等了一段时间,没有一丝有人来开门的迹象。白胡子说:‘也许里面的人都睡了。这样吧,你俩就等在门口,等第二天门开了去给主人赔罪。’可是,第二天,门没有开。第三天,门依然没有开。一个月过去了,门还是没有开。一年过去了,门始终没有开。时光老人挥舞着他的长鞭,把万物赶往岁月深处。两个太爷已经老了,同他俩一样坚守在庄园门口的那些老人,早就化为了灰尘。那些手执沙刺条的小孩,也长成了大人,他们早就不想等了,都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小镇。但那扇在落日光辉里更显沧桑的庄园大门,一直不曾被人打开。”

        苏奴说:“比起我太爷的故事,扎西老哥的这个,就差远了。”

        嘉措说:“那好,让我们听听你太爷的故事吧!”

        苏奴说:“我的太爷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只有一想什么,身边就会发生什么,他能让河水倒流,岩石开花,樱桃树上结出硕大的苹果,严冬时节陡现鲜花、绿草、碧树和汹涌的河流。人们都惊羡于他的这种能力,但他却陷入无穷无尽的烦恼:他能带给别人巨大的惊喜,而自己的生活,却像一潭死水,无法产生令他惊喜万分的波澜。有一天,当他为自己乏味的生活深感懊恼时,来了个和他长得非常相似的客人,在闲谈过程中,这人像磁铁那样悄悄地吸摄去了他的想象和创造的能力。客人离开时,我的太爷就变成了平庸的人。从此,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是惊讶,时时都有匪夷所思。他终于觉得生活开始变得很有意思了。然而,他就在这凡人才有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了——那客人悄悄替换了他,并坐上了他的位置。”

        苏奴讲完太爷的故事,有种遗憾挂在脸上,这种遗憾,是完全能够看得见的。

        嘉措说:“我不得不承认,苏奴吹牛的功夫,要比扎西老哥好。”

        我说:“确实,苏奴讲的这个故事,很有想象力。”

        苏奴说:“嘉措老哥,你讲吧。”

        嘉措问:“那要不要加入吹牛的成分?”

        苏奴说:“那是一定要的。”

        于是嘉措说:“我太爷六十五岁的时候,去参加聚会,反应总比别人慢几拍:听人讲笑话,等大家笑够了,散伙了,他才独自笑起来。因为把笑话完全想透了,所以他笑的时间格外长,要笑老半天。他想,这可能是我的脑袋缺了颗螺丝的原因。但他也有待人接物反应特别快的时候,和平时大不一样,像变了个人,显得另类,说出来的话,也隐藏着深渊般的玄机。他作出判断,认为他的脑袋里,肯定比别人多了颗螺丝。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先知、巫师和算命先生,是走在同一条道上的。他有点后怕,决定把自己修理成普通人。他找到长相酷似巫师的兽医,兽医说:‘这需要打开你的天灵盖,取出或添加一颗螺丝就成。’我太爷说:“那你就打开吧!”兽医说:“我只是个兽医,治人,没经验。”我太爷说:‘我都不怕,你怕啥?’兽医只好抖抖刷刷地上阵了,但因这手术花费的功夫太大,操作过程过于复杂,结果还是出了问题:他还没打开我太爷的天灵盖,就被‘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的担心,给压得昏了过去。等他苏醒过来,我太爷发现,那个兽医,竟然变傻了。’

        我问嘉措,讲完了?嘉措说,讲完了,有啥问题吗?我问苏奴,你觉得有啥问题吗?苏奴说,没问题啊,嘉措老哥凭着想象力,还原了他太爷的故事,是不?我说,好像就是,不过,这事在我们这里,能发生吗?苏奴说,只要有强大的想象力在,我们这里,啥都会发生的。说着,一拳砸到茶几上,茶水都给溅出了杯子。

        嘉措说:“对,文艺创作,就得这样。”

        苏奴说:“最近我想象了另一种家庭生活,写成了一首诗。我感觉这些事,一旦写出来,就会成为历史。”

        苏奴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新写的诗歌。诗名《当我从高山之巅回到小镇》,内容为:“鸟儿在林子里飞累了,/迟早会化为鱼,/从山谷里出来,栖息在桑多河畔。/孩子们在房子里待久了,/迟早会穿上华丽的衣服,/跑出巷巷道道,聚集在桑多河畔。//香浪节这天,铁皮炉上/茶壶里的水开了,/那壶盖啪啪跳动,像人一样热烈。/先人的魂灵闻到了酒香,/就从供堂里出来,/桑烟那样在门口盘桓。//卓玛啊,我要去/陪高山之巅的朋友喝酒,/三天三夜,你就别找我啦。/回来后,当我步上台阶,/你可不能陷在别人的怀里,/喝酒,亲吻,把对方搂得紧紧的。//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孩子/将会转世成猫,/在花园里徘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当他们被猴子和狐狸引向别处,/亲爱的,那时/肯定就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我说,写得真好,我喜欢。嘉措抢过手机,细看了一遍,说,兄弟,看来你不自信啊,只担心媳妇跟了别人。苏奴说,啥呀,那是艺术处理,我媳妇在这方面,那还是有分寸的。嘉措说,那可不能保证,我听说诗人都比较敏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许你写的,真会变成现实。

        苏奴变了脸色,语气冰冷地说:“屁话!”

        嘉措有点尴尬,看着我。我说,走吧,今天聊得太多了,下次再聊,好不好?苏奴站起来,狠狠地说,走吧!边说边离开包厢,不看嘉措,也不看我。

        看来,嘉措的玩笑话,戳到苏奴的痛处了。


4


        过了几天,听说苏奴和何卓玛吵了一架,之后,他从家里搬出来,住在单位的办公室里了。我约了苏奴,也约了嘉措,又去了“老地方”茶馆。苏奴的情绪特别低落。

        嘉措说:“两口子吵架,是常有的事,你就甭伤心了。”

        苏奴恼怒地说:“你就甭劝我了,我和媳妇这样,都是你那天说的那话咒的。”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苏奴说了事情的原委。我们才知道,苏奴果然如嘉措所说,心里还是怀疑何卓玛对自己的感情,就试探何卓玛,何卓玛带理不理的。这更加深了苏奴对何卓玛的怀疑,连续几次试探后,何卓玛恼了:“你说我有相好,我就有相好,你能把我怎么样?”苏奴忍不住扇了何卓玛一巴掌,何卓玛十分委屈,去找自己的老哥诉苦。谁知两人在一起的情形又被苏奴的一个好管闲事的朋友见了,打电话告知了苏奴。苏奴赶过去,才知道自己确实冤枉了何卓玛。苏奴给何卓玛道歉,给何卓玛老哥道歉,但两人都不愿原谅他,他只好从家里搬出来,在单位上暂住。

        我说,看看吧,捕风捉影,只会害了自己。嘉措说,就是。苏奴说,就是个屁,这人世间的事,没意思,我真想出家,当阿古去。我说,想去寺院?那就得不惹尘埃。苏奴说,对,不惹尘埃!

        我对他说:“尘埃是啥?是情欲、贪念、嗔怪、痴迷,你能戒得了吗?”

        嘉措帮腔说:“对,家庭矛盾、情场仇杀、商业机密、政界漩涡,都是尘埃。它们无处不在,你能做到都不惹吗?”

        我说:“对,还是去给媳妇道个歉吧。女人心软,说几句好话,就能冰释前嫌。”

        嘉措补充说:“对对的,人人都感觉活得苦,活得累,但还得活着,对不?”

        苏奴的情绪好转了,他喝了一口奶茶说,原以为只我一人活得不像人,一听你们的说辞,才明白别人也活得不怎么样。说罢,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但再次聚会时,苏奴说,他的道歉,还是没有感动媳妇。又说,他不想回家,也没心思工作,得请一个月的假,去他舅舅家,体验体验生活。

        苏奴的舅舅家在农村,有一大片山地牧场。在那里,他将甩起抛石去放牧,在放牧之际,会把眼中所见,写成诗歌,通过微信发给我们。过了几天,我们果然收到了他的一首诗:“积雪像刚剪下来的羊毛,/松松地堆在西山。/山顶的信息发射架上缠着经幡,/经幡上的文字像睁着的眼睛。//灌木丛低伏着身躯,它们的/枝桠还未被北风吹干。/看不见北风的形体,当它掠过灌木时/的声音,让我想象到它的犀利的身影。//听说只有雪豹,在那肉眼可及的/森林深处,仍保持着绅士风度。/这位雪豹家族的第七十二代猛士,/一边巡视着疆域,一边舔舐着伤口。”

        再看诗名,是《我:雪豹》。作为在桑多镇长大的人,我们还是比较熟悉苏奴的内心的。当他放下抛石,拿起纸张,我们就知道,诗歌中的雪和雪豹,已经悄然进入了他的心灵。当天幕降下来,他回到冬窝子。屋子里,光线开始变得暗淡,沉闷地洒在床面上,炕桌上,和一把空空的椅子上。小小的房间只他一人,静寂的黄昏后,他得开始生火,把隔夜的剩饭加热,关上门窗,把北风堵在外面……

        当我和嘉措忙于自己的俗务时,苏奴给我们发来了内容相似的微信:“这一段时间,在山地牧场,我反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回忆了我的过去:出生,哭闹,吃;成长,傻笑,大哭,继续吃;念书,做作业,挨老师批评,换着花样吃;买房,娶媳妇,生孩子,有时不想吃;工作,吵架,耍脾气,看到下一代开始重复自己经历的生活,气得不想吃。我终于发现,人类的生活方式远不如飞禽自由,也不如野兽那么简单。我突然明白,要活着快乐,还是要靠想象。只有通过想象,把得不到的都得到,才能过上永恒的好日子。”

        过来几天,苏奴打来电话说,扎西老哥,我现在是这里村民们的导师了,他们特别信服我。我说,你就忽悠他们吧,不过,你得小心,也许是他们在忽悠你。

        一月之后,苏奴回到了桑多镇。

        我问他,你这个导师回来了,那些村民会不会迷失了生活的方向?苏奴说,那不会的,我把我的思考和发现,都传给了另一个羊倌。嘉措戏谑说,那个羊倌,是不是充当了新的启蒙者?苏奴一脸自豪地说,那当然。嘉措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苏奴说,你不相信我?嘉措说,等你媳妇原谅你了,我再相信你。


5


        新岁到来之际,在镇文化馆组织的茶话会上,我遇到了苏奴的媳妇——何卓玛。身为词作家,何卓玛身材颀长,眼神清澈,给人清爽干练的印象。

        我说,三个月前,听说你和苏奴狠狠地吵了一架,是不是?何卓玛说,没有啊,谁说的?我说,就是你家苏奴说的。何卓玛的脸上浮起了愁云说,他的话你都信啊?我说,你的意思,这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何卓玛说,我看他基本分不清想象和现实。

        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我说,他还说和你吵翻后,就去了他舅舅家,在牧场上待了一个月,这事不是假的吧?何卓玛说,假的。我说,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苏奴编出来的?何卓玛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说,天哪,那他太能编了吧,我和嘉措都信了。何卓玛说,他总是编些乱七八糟的事,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

        我问,那他还编过啥?何卓玛说,有一天,他竟然给我讲他死后的情形,还写成了一段话。她拿出手机说,你看,就这个。

        我一看,苏奴如此写道:“我躺在湖边,头朝湖水,脚朝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个省上来的验尸官喃喃地说:‘他的脑组织都溅到了草上。’埋葬我的时候,那些抬棺木的人,双腿打软,都走不动了,但还得朝挖好的墓穴慢慢挪去。那时,天色肯定是阴沉的,柏木棺材也比他们以前抬过的要重得多。当一堆湿土形成山峰的样子的时候,那些低空盘旋的桑烟,才很不情愿地升入了天幕。”

        我感慨道:“他真有想象力啊!”

        何卓玛说:“他还想象了他走了以后我们的反应。”点开了另一个界面说,“你看,就在这里。”

        苏奴写道:“送葬的亲朋好友一回来,洗净了手,开始吃羊肉泡馍,这时候肯定会想,苏奴已经吃不了羊肉泡馍了。当他们抽烟喝酒的时候,肯定会想,苏奴已经不是高声喧哗中的一个了。当他们熄了灯,搂着妻子或娃娃们睡觉,肯定会想,苏奴已经和家人永远分开了。那么,苏奴留在世上的,还有什么呢……衣服?被烧了。书籍?也被烧了。房子,还有妻子?成了别人的了。他溅在草地上的脑组织?那会被蚂蚁分食,成为人类完全忽视的粪便。只他的诗歌,还被人们记着,但在不久,若不进入文学史,也会被人一一忘掉。那么,在这人世上,他什么也不会留下,即使他的尸骨,也会化为腐土,永远地消失在地底下。”读完,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何卓玛说:“这半年来,他一直活在想象中,都搞不清啥是现实啥是梦境了,让人担心得很,你们做朋友的,得劝劝他!”

        我说:“我得给嘉措打个电话,把这事给他说说。”

        电话通了,嘉措说,扎西老哥,你在哪里?我和苏奴在一起聊天,这家伙太能吹了。随后,苏奴的声音就传过来,老哥,我想你了,你在干啥?我说,我在文化馆组织的茶话会上,和你的媳妇何卓玛在一起。

        电话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半晌,苏奴说:“我就知道她会背叛我,和别人在一起,但我不知道的是,她竟然和你……不过,请你转告她,我不恨她,也不恨你。”

        我忙说:“兄弟,你误解了,事情是……”

        电话里一阵盲音,这个苏奴,竟然切断了我和他的通话。


原刊于《回族文学》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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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藏族,70后,甘肃临潭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甘南州领军人才第一层次荣誉称号获得者。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著有诗集《七扇门》(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7年)等,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9年)。现居甘肃省甘南州合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