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


        在人类的城市,住房已经成为了准备结婚的男女之间一个重要的砝码。伴随着爱情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婚姻的来临,让爱情从精神的高度低下头来面对世俗的世界,有没有房子,便成为摆在城市青年男女,以及他们各自家庭面前的一个严峻问题。有时候,婚姻还没有开始,甚至连爱情也没有开始,准备配对的男女双方只是准备相亲见面,房子问题立刻就出现了。房子甚至是他们要不要见面的前提。

        多半时候,房子往往是要靠男方家庭来解决的。这种现象,非常像鸟类世界——鸟巢是鸟类世界爱情与世俗生活的源头所在。“蓝鸫赢得伴侣的方式,就是凭借自己热情的注意力和诚挚的赞美,还有找到一幢已经构筑好了且质量绝伦的房子。”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这样描写一只蓝鸫雄鸟为爱情和婚姻的付出。蓝鸫为了赢得雌鸟芳心,往往先于雌鸟来到它们准备产卵的地方,找好房子,单等雌鸟到来。等雌鸟带着一种巡视的目光飞临,雄鸟“立即飞向它事先找好的房子或树腔,发出鸣叫,让雌鸟在见面的第一天,就能跟着它去看房子”——“看房子”,如今在中国式婚姻中,几乎成了一个专用名词。

        相比远在美国哈德逊河畔的蓝鸫,我家乡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上的角百灵似乎更懂得爱情的平等,它们不会把建造新房的事儿一股脑儿甩给男方,而是会共同营造自己的爱巢。每每到了草原的初春,大地复苏、青草发芽,一些经历了冬眠的昆虫苏醒过来,开始四处游走或飞舞,以青草嫩芽和小昆虫为食的角百灵的食物逐渐丰富了起来。于是,它们从深冬时节成百上千地集结起来。从“抱团取暖”、集体觅食的团队中分群出来,开始成双成对地搭配组合在一起,找到一处适于搭建鸟巢的地方,开始它们的蜜月。蜜月的第一步,就是共同搭建鸟巢。

        开始搭建鸟巢时,它们在建筑材料选择上,看似随意,其实用心良苦——刚刚复苏的草原,草色一片枯黄,构成这种枯黄草色的,其实是经了去年风霜雨雪的枯草草屑,这种草屑是它们鸟巢建筑材料的首选。刚刚结为夫妻的角百灵小两口,在草地上掏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小坑,便开始四处衔拾这种枯黄的草屑,把这样的草屑盘根错节地粘连着铺在小坑里,鸟巢就基本建成,它们还会就近采集一些沙砾和泥土,堆放在鸟巢周围,做一番伪装。

        经过这样一番操作,它们的鸟巢便会与周围环境形成同一种格调,被周围环境所淹没,人们很难一眼发现。约翰·巴勒斯也注意到了小鸟的这种智慧——他和友人在哈德逊河畔的牧场上发现一处刺歌鸟的鸟巢,却在他们走出三五步时“得而复失”,再也找不到了,“这个小小的整体,与整个牧场成功地融合成了一个整体。”约翰·巴勒斯在描述小鸟的这种智慧时,用了一句诗歌一样精妙的语言:辽阔隐藏了渺小。小时候,每每到了角百灵搭建鸟巢的季节,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经常进入草原深处去寻找鸟巢,就屡屡应验过这种“得而复失”的意外和迷茫。

        角百灵不但会把小小的鸟巢搭建在大大的草原上,而且还会有意选择在牧民的帐篷附近抑或是他们经常来去的路畔。原本,把鸟巢搭建在草原上,人们一旦发现,若想拆毁它,也是易如反掌,那么它们为什么还要这样选择呢?其实答案很简单:牧民与这些角百灵“相濡以沫”,共同拥有着同一片草原,这样的历史,已经有了几千几百年,它们知道这些牧民有一种信仰,有着朴素的生态保护思想,不会轻易杀生,也更懂得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道理。所以,拆毁它们鸟巢,并且伤及鸟巢里的鸟卵或雏鸟的,不会是人类,而是其他诸如藏狐、臭鼬、鹰隼等它们的天敌。聪明的角百灵恰恰是利用这些小动物对人类的恐惧,有意把鸟巢搭建在人们居所附近,让那些天敌在不敢靠近人类的同时,恰好也不能靠近它们的鸟巢,让鸟卵和未来的鸟宝宝得到保护。

        记得小时候,我和附近的小伙伴们把搭建在自家帐篷附近的角百灵鸟巢,就叫作“我们家的鸟巢”。把鸟巢里的角百灵夫妇和它们的鸟宝宝,就叫作“我们家的鸟儿”。从角百灵夫妇搭建鸟巢开始,到它们在鸟巢里产下两到三枚鸟卵,接着开始不间断地倒班换岗值班孵卵,把不长毛的鸟宝宝孵化出来,再开始紧张繁忙地喂养哺育。鸟宝宝一点点地长出柔嫩的毛来,爬出鸟巢,跟着父母去学习飞翔,整个过程当中,我们都会一遍遍地去看望它们,却从来不会惊扰它们。小伙伴们之间还有一种说法:不能让自己的影子投到鸟巢上,这样鸟儿就会弃巢而去。所以,我们在看望它们的时候,也总是站得远远的。


鸟与蛇


        约翰·巴勒斯不厌其烦地记录下了许许多多的观鸟见闻,他甚至还邀请了一些被他称作“通讯员”的农民,让他们也农闲季节参与到观鸟活动中,把他们通过观鸟看到的一些奇异的事讲给他听。他曾经描述过一个通讯员讲给他的故事:一条大蛇匍匐在地上,高高地昂着头,不断吐着蛇信子,一只可怜的鹌鹑就在它的头顶上方努力地拍动着翅膀,它一边哀鸣,一边盘旋,好像被蛇所释放出的某种巨大的力量所控制,它的哀鸣越来越凄惨,盘旋的高度也越来越低,越来越靠近蛇的头部,直至它把自己的爪子无奈又乖顺地放进了蛇的嘴里。约翰·巴勒斯还讲了其他类似的几段见闻,都是鸟儿被蛇控制后的怪异行为:一方面惊恐又无奈,而另一方面却被动又屈从,似乎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这位痴迷于观鸟的作家并没有说出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只是猜测蛇可能会释放出一种“魔力”,把鸟儿吸引到自己能够抓攥的范围之内。

        约翰·巴勒斯所讲的故事,却让我想起了流传在家乡青海湖畔藏族牧民们中间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的同样是鸟与蛇之间的斗争,但情景和结果却完全相反。在这个故事里,鸟儿被无限放大,被升级为一只硕大无比的叫“琼”的鸟,而蛇也与这只大鸟相匹配,相应升级为一条巨蟒。

        在青海湖北岸的达玉草原上,有一座山叫同宝山,“同宝”是藏语“高大”的意思,但这座山,并不高大,其貌不扬,在青海湖周边的几座大山中,甚至有些矮小。之所以如此,当地牧民传说是因为我们如今看到的这座山是躺倒在地上的,所以并不高大。那么这座山又是缘何躺倒在地上的?传说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一只叫“琼”的巨鸟捉住了一条巨大的蟒蛇。飞落在高高的同宝山顶上,“琼”和蟒蛇巨大的重量一下压塌了同宝山,从此同宝山就躺倒在地上了。小时候,听着这个故事,总觉得是大人们为了给那座并不高大却名叫高大的山找个理由,让这座山依然保有自己的尊严罢了,后来大概是上中学的时候,读书读到大陆板块漂移撞击,许多体积庞大的远古动物从此在地球上消失的内容,忽然想,也许这个故事用民间传说的方式,记录下了远古时代那次惊心动魄的地壳运动:一座座高大的山峰倒下了,而那只叫“琼”的巨鸟和被它衔在喙中的蟒蛇,也许就是消失不见了的始祖鸟、翼龙之类吧。

        曾和友人说起这个故事,友人听了大为惊讶,说,你说的“琼”和巨蟒,也许是庄子《逍遥游》里的鲲和鹏呢!友人的话也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书中援引了美国古生物学家罗伯特·巴克的一个观点:恐龙并没有灭绝,小鸟即是恐龙。这位古生物学家曾经风趣幽默地说:“看,恐龙在我们的院子里觅食呢!”

        不知道谁说的,民间传说不一定是空穴来风。也不知道谁说的,沧海又桑田。


原刊于《长江日报》2022年6月23日


铁卜加草原的云雀


        铁卜加草原青海湖畔,赤麻鸭和棕头鸥相映成趣。

        我是在梦里看见那只草原小云雀的。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居家生活成了我的日常,时间因此好像慢了下来,也多了起来。有时候,斜倚在沙发上捧读一本书,忽然意识到阅读与写作代替了往日嘈杂的生活,这个原本几乎难以企及的梦想竟然成为现实,“悬停”——这个词儿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脑际。

        睡觉的时间也比往常早了许多。躺在床榻上,只看了几页文字,恍惚间就进入了梦乡,少年时代的故乡——青海湖西岸的铁卜加草原,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依傍着小牧村的溪流,岸畔牧草稀少的沙湾,一簇簇瑞香狼毒散发着丁香花一样的芬芳,铺泻在那片沙湾里。

        那只草原小云雀就是在此时出现在我梦里。它先是绵延不断地鸣唱,接着,我就在那片瑞香狼毒上方的云天里看见了它小小的身影。

        它悬停在云天之上,它的鸣唱响彻旷野。

        悬停,是指鸟儿在空中飞翔到一定高度后,保持空间位置基本不变的飞行状态,如今,它也成为一些航空器的飞行技能——我的家乡常见的留鸟小云雀掌握着这样的飞行技能。

        我开始琢磨“悬停”这个词儿,天马行空地放飞着想象。

        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故乡,是环青海湖地区的一片丰美草原,这里也是小云雀的故乡。这种娇小的鸟儿,是百灵科、云雀属的鸟类,它们迷恋着我的故乡——有着沙地、河滩和荒坡的草原,这里有它们所需的一切:任鸟飞的高天,有着各种植物纤细的种子和果实,以及藏匿在草丛中的各种昆虫。作为一种留鸟,它们从不想离开这里。小云雀也是著名的鸣禽,除了婉转的鸣唱,它还有着超强的模仿能力,几乎能发出草原上所有鸟儿的叫声,在草原上演着一场场“模仿秀”。

        除此,它的另一种特殊本领就是悬停。

        鸟类的悬停,大多是一些猛禽所掌握的技能,它们用这样的方式掌握“制空权”,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去搜寻和锁定猎物。但小云雀的食物是禾本科等植物的种子或果实,抑或是蚂蚁、甲虫等一些很小的昆虫,它们飞上高空悬停在那里是为了什么呢?

        每每到了候鸟离开的秋冬季节,环青海湖地区广袤的草原也由绿洲转为荒野。鸟儿们需要的虫蝇已经冬眠或死亡,草原上本就不多的植物种子和果实几乎难寻踪影,小云雀等留鸟们的苦日子到来,而这样的时间远远长于食物相对充足繁盛的春夏季节。但留鸟们并没有因此选择离开。

        想起我的朋友周晓枫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的一段话。她说对于拒绝移民的留鸟,生活提出了艰难得近于苛刻的要求,它们在近于赤贫的土地上,寻找着极为有限的供给。正如周晓枫所说,候鸟的离开,意味着这一地区的供给已经匮乏到不值得留在这里,而留鸟们却别无选择,因为它们生来就注定了守候,因此也无权去选择富有或贫穷,就像所有的众生无权选择母亲一样,它们出生并且长大的故土,就是它们的母亲。

        这或许就是小云雀执着于悬停的答案吧。它跃向高空,不断地鸣唱,是为了赞美它的母亲,它悬停,更是表达一种依依不舍的迷恋。

        它们对故土之爱,一如对母亲之爱。


《人民日报(海外版)》2022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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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仁青,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先后在《芳草》《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作品,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20余部。原创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翻译作品曾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