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怕一些比自己还老的东西
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大风过后,才旦就把自家的那块地用密密麻麻的棘刺围了起来。才旦围了十天的地边,那十天的脸都拉得长长的,他还在气一场风吹断了一季的麦子。
“气个锤,你气风,风又不会疼。”有人对才旦说。
“看我怎么收拾一场风。”才旦拉着马脸,又花了几天的功夫把棘刺墙加高加厚了几层。
才旦相信风会疼。
风疼发出的声音就是那刮过麦芒、拐过墙角、挤进门缝时发出的“嘤嘤”声。没有几场风从你身边过时走得安安静静的,没有几场风刮过一把锄头、经过一个刀口时静悄悄的,风都是带着大疼和小疼在村子里转悠。风的疼来自很多地方,它把其他地方的疼带到凹村,一并在凹村白天夜里“嘤嘤”地喊。风叫疼的地方很多,风有时叫出的疼是自己的疼,有时叫出的疼是其他村庄带来的疼。无论是自己的疼还是其他村庄的疼,风面对凹村有些东西的时候,再疼也不敢叫出声。
才旦见过一阵风远远地叫着疼从一片玉米林走来,每片玉米叶都是一把锋利的“刀”,风绕不过那片玉米林,它经过很多把“刀口”朝村子扑来。风叫疼的声音才旦在自家院坝里听见了,才旦在院坝中等那阵风。这么多年,才旦已经习惯等一阵叫疼的风从自己头上刮过。他看见那阵风刮过一片绿绿的玉米地,刚到村口的大石堡就停了下来。才旦踮起脚看风在村口遇见了什么。那天太阳很好,十几个老人坐在一堵烂墙下晒太阳。那些老人自从坐在那里,就没说几句老话,他们眯着眼靠着墙睡觉,睡醒了盯着地下的黄土看。才旦当时想,人到老了只对一把黄土感兴趣了。那天的风遇见十几个老人,“嘤嘤”声没有了,它们愣在离老人不到几米的地方,抬不起脚向前走。凹村黄黄的土在风的后面上下左右地乱舞着,那是风在哆嗦自己。不一会儿,风转身向其他地方吹去了。那天的风绕过了十几个老人的老。
风疼不赢一棵枯树的老。凹村生长着一棵枯树,五六百岁的年龄,没有枝丫,只剩下粗粗的黑黑的杆立在那里。枯树成为一棵枯树的时候,就没人在乎它了。枯树是在凹村自己活着自己,自己过着自己的老。遇到雨天,乌云在天上沸水一样翻滚,天离地很近,很多树、很多人、很多动物都拱着背,生怕被越来越低的天压着。只有那棵枯树立在越来越低的天下,撑着凹村低下来的天。山风围着这棵枯树转,风用足了力气去拔这棵枯树,树身上的老皮一层层地掉,枯树不动,它任由一层层的皮脆生生地落在风中也不发出一声喊疼的声音。山风力气用完了,它像干了一场大活路一样气喘吁吁地退出了村子。风走到半山腰,转过头看那棵枯树,枯树的皮差不多掉光了,它忍着痛立着身子撑起凹村的天。风记住了有种疼是自己疼不过的疼。风不好意思在一棵枯树面前喊出疼。
风疼不赢一些动物的老。风刮过一头老牛,老牛的老尾巴被风刮得到处飞,风吹不断一头老牛的尾。风贴着老牛身体走,它听见牛身体里的老骨头颤颤地响,牛依然站在风中,任由自己身体里的老骨头颤颤地响给一阵风听。风不放弃,风想那颤颤声或许在某个瞬间可以变成“咔嚓”的断裂声。风一圈两圈地贴着老牛身体转,风快转晕了自己,牛在风中眨巴着眼看风。风停下看老牛的眼睛,就那么一眼,风就立刻明白自己早早就输了。老牛的老眼神会看疼一阵风。风疼不赢一只蝉的老。一只趴在树枝上的蝉,被风一天天地吹,吹得改变了自己身体的颜色,吹得自己的声音一天天变弱,吹得自己断了翅膀,吹得自己的身体变空,到生命的最后一只禅壳还死死地抓着树枝不放。风疼不赢一条老狗的老。老狗蜷缩在一条细细的土路上,风向它吹一下,它趁着风吹一下的功夫挪一下自己早就挪不动的身体。风不向它吹一下时,一条老狗就把自己一生的老放在一条土路上,一动不动,像要死给一场风看似的。
风怕一些比自己还老的东西。风在有些老面前藏着自己叫疼的声音。
才旦在自己家地边等一阵风的疼。他忘不了十年前的风吹断一季庄稼的仇。才旦说,那十年前的一场大风尝过一次凹村的甜头,还会来尝第二次。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一场风老,风不会见着自己就绕开身子往其他地方刮去。才旦告诉别人,他想等的风只要他一直等下去,一定能等到。
但自从才旦把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修起来之后,凹村就没来过一场像十年前一样的大风。才旦整天在院坝里等风,他的鼻子会闻一场风的味道。他还记得十年前那场大风的味道,涩涩的,带点儿苦味。自从那以后,只要闻到这样的味道,才旦都会小跑着来到自家的地边,他想看看密密麻麻的棘刺怎么让一场风“嘤嘤”的生疼。才旦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又能把失去的信心从某个时候找回来。
有一次,凹村死了塔吉。才旦和几个男人正在把净了身子的塔吉从楼梯往坝子里的棺材抬。远处来了一阵风,才旦闻着风的味道停了下来。他这一停,后面的人跟不上来,前面的人走不到前去。前后的人骂才旦。
风大还是人大?后面的人怒着声音问。
都大。才旦继续耸着鼻子闻风。
风大还是人大?后面的人生气地踹了才旦一脚。
才旦险些摔倒。他顿了顿,望着举过头顶的塔吉心里嘀咕,都说狗日的塔吉在世的时候轻飘飘的,死了倒像块烂铁巴。才旦举起塔吉走在人中间,举塔吉的几个人往前走。
塔吉的身体躺在几个人的头上,高高在上地望着天。塔吉从来没有这样高高在上又理所当然的高过凹村人一次。塔吉离头顶的天比谁都近,塔吉躺着就想把这辈子没有看够的天一次性地看个尽。
这是狗日的塔吉这辈子享的最大的一次福,才旦想。
塔吉的手悬空空地晃在才旦的耳边,才旦好几次把那悬空空的手放回塔吉的肚皮上,放一次塔吉的手悬空空地掉下来一次。举着塔吉的人对才旦说,塔吉左手不垂下来右手总是垂下来,是和你斗了一辈子的塔吉在和你合好,你就握塔吉一次手,这次握了就各走各的了,这次握了,就是下一世的事了。
才旦看看晃荡在自己耳边塔吉的手,说什么也不想去握一下。男人握男人的手,才旦不情不愿,况且这只手还是一只死人的手。
“锤个男人,塔吉都不是个人了。”举着塔吉的人在塔吉身下瓮声瓮气地说。
才旦想想也是,他一只手举着塔吉,另一只手伸过去握塔吉的手。塔吉的手冰凉凉硬邦邦的,才旦摸到塔吉手心里厚厚的茧。才旦握完塔吉的手,急忙把那只冰凉凉硬邦邦的手放回塔吉肚皮上,生怕塔吉的手拖着自己到下一世去。握完这次手,塔吉的手再没掉下来过。
“不是你娃成天和塔吉斗,塔吉可能还可以多活两年。”有人说。
“各人有各人的命,塔吉的死是他自己命已经到了那步,下一世在招他,他自己也等不及过完这辈子,管我什么事?”才旦生气地说。
塔吉越来越沉,大家抬着塔吉都不说话了。
才旦硬嘴是硬嘴,他开始想自己是怎么和塔吉斗起来的。
有一年,塔吉跑到才旦家里来说自己得了一种怪病。这病长在骨头里,白天看不出来,夜里就一个劲儿地痛。才旦问塔吉,痛是怎么个痛法?塔吉说感觉骨头在裂。才旦问,骨头裂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塔吉说就是感觉要命,夜里自己都不想活了。才旦说你这病病得倒很稀罕。塔吉说自己也觉得稀罕,想问才旦借点钱,去大医院好好看看自己的骨头。塔吉说得可怜,才旦同情,就把刚卖的一头猪钱给了塔吉。塔吉告诉才旦,等他骨头医好了,就把钱还给才旦。才旦没推迟,也没拒绝,那时的才旦想的是医治塔吉的骨头比什么都重要。哪知塔吉借了才旦的一头猪钱,第二天和隔壁村的巴错赌石子输得精光。才旦一股气堵在心里,怎么也缓不过来。他跑去找塔吉还钱,塔吉翻脸不认人,说没借过。才旦说,人在做天在看。塔吉说,人在做天在看。塔吉赖皮到天都不怕还怕人?才旦从此不再问塔吉说还钱的事。他当着塔吉说,我就当我的那头猪得猪瘟死了,我就当我给谁买了一年的痨病药,但是你塔吉要知道,天是有眼睛的,天会帮人处理好很多事情。塔吉说他知道天是有眼睛的。
才旦和塔吉斗了很多年,大事小事都斗。
大家把塔吉从头顶放下来装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塔吉高高在上了那么久,看够了人头顶的天,笑眯眯地闭着眼。才旦想揍塔吉一顿,他这一生从来没看见塔吉用这种表情对待过自己。
塔吉,你得意个锤,你有本事站起来和我继续斗。
塔吉,刚才我握你的手,不是我想握的。别以为我握了你的手,就给你下了矮桩。
塔吉,我说过人在做,天在看。你现在知道这句并不是假话了吧?
塔吉笑眯眯地躺在棺材里继续笑着死。才旦气气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才旦又开始闻风,他有事没事都养成了爱闻风的习惯。一股涩涩的略带点儿苦味的味道从不远处浅浅地传过来,那是十年前那股大风的味道。才旦猛地站起来,他前后左右地看。四面八方的树都静悄悄的,四面八方的云都像睡着了一样趴在蓝蓝的天上。别想骗我,你骗不了我,才旦自言自语地说。他朝自己家的那块地跑去。那场风他等了十年,现在终于来了。今天他向一场风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才旦想。
那场风确实是场大风,才旦看见那场风从远处几座山上一路刮来,雄赳赳气昂昂的,风走过的地方树在断,漫天都是黄土和飞扬的叶子,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红色裤子被风推在前面走,走得大摇大摆的,走得气势汹汹的,像一个没头没脑的人没头没脑地踏着大步子,像一个人快要上天又上不了天的样子。
才旦对着那场大风站着,十年前的恨在他心里滚。才旦想看看自己围起的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怎样让一阵风发出“嘤嘤”的疼声。才旦也想看一场风再刮不断自己家一季庄稼的沮丧。十年之后,才旦想让一阵风不但身体疼,心也疼个够。
才旦确定那天的风就是十多年前刮断自己家一地庄稼的风。那场风在十年后,又长大了一些,才旦不怕那场长大了一些的风。
那场风离才旦越来越近了。才旦看见那条红色的裤子一只已经跨过凹村村口的大石堡,另外一只却突然停在了风中。才旦站在地边喊一场风,一声声地喊,喊得嗓子嘶哑了,喊得自己都快把肺喊出来了,被风推在前面走的红色裤子却把跨进凹村的那一步收了回去。风朝其他地方刮去了,那条被风推在前面大摇大摆走的裤子,被风推到其他地方的前面大摇大摆地走了。才旦愣在地边,没看见一场风疼,他更气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塔吉的棺材旁,棺材里的塔吉仿佛笑得更开了些。
凹村的人看见才旦站在塔吉的棺材前骂塔吉。
是不是你塔吉捣的鬼?是不是你塔吉故意让一场风收回了跨进凹村的那只脚?你塔吉知道我恨一场风。这么多年我都在等那场风来。今天终于等到了,你却让它绕着走了。你塔吉是不是还想着和我斗?别以为你塔吉死了,会两下子就来找我的岔儿,有本事你塔吉站起来,只要你站起来和我斗,我就不怕你塔吉。
说完,才旦在塔吉身边再坐不下去,他气气地背着手回家去了。凹村人看他样子是再不会送塔吉一程了。他气一场风的程度和气塔吉的死是一样的。几个人走过去盖塔吉的棺材盖,塔吉笑着的脸慢慢拉了下来。才旦走后,塔吉是生前的塔吉了。塔吉也在棺材里气有些东西,塔吉想活过来,和才旦像生前一样好好斗一斗,塔吉却活不过来了。棺材盖盖上,塔吉独自在棺材里气。塔吉的气得顺到下一辈子去了。
才旦没有拆除那堵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才旦可能还在等。他在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墙上开了一扇门,门上上了一把铁锁,那把锁只有才旦有钥匙。
那把锁是用来锁一场风的,那把锁是用来锁才旦的恨的。那把钥匙一旦打开那把锁,里面的风就跑了,才旦的恨就没有了。才旦不想这样,这辈子才旦就靠着这两样东西活着自己。如果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了,才旦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过了几年,才旦又闻到一股涩涩的、带点儿苦味的风的味道从远处传来。那天那场风也准备走进凹村,但那天凹村也死了一个人。那场风刮到凹村村口又灰溜溜地刮到其他地方去了。后来才旦才明白,几年前自己误会塔吉了。那天的风并不是塔吉做的怪,是风会嗅死人的味道,风怕一些刚死过去的东西。风怕死。
还有那棵村口的枯树。枯树很多年前是一棵老枯树,很多年后还是一棵老枯树。但是风不一样,风很多年前是一股年轻的风,很多年后却也算一股老风了。
风越来越怕一些老的东西,风离自己的老也越来越近了。
别处的生长
泽仁旺堆新做了一个俄尔多,他说明天要让我看看。我说我不看,他说你看看。我转身就走。第二天他把俄尔多带到我家,我们坐在门坎上看他新做的俄尔多。
“狼皮的。”泽仁旺堆得意地给我说。
“你抓住狼了?”我问他。
“没有。不过这就是一张狼皮。”他说。
我把俄尔多还给他,气愤地说:“吹牛大王。”
“我看见那匹狼时,它快死了。它全身是伤,四只脚都没有了,眼睛还在眨,眨着眨着就不动了。”泽仁旺堆看着我说。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从来没在草原上遇见过一匹缺脚的狼。
“我带你去看它的尸体。”他说。
我从拴马桩上解开我的若若,让它带我们想去的地方。
若若今年二岁,自从它出生就跟着我。现在它已经能像一匹真正的老马一样在草原上奔跑。
“就在那里。”泽仁旺堆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坡。若若像能听懂泽仁旺堆的话,朝他说的方向一路奔跑起来。
我们很快到了小山坡,坡上的草长得绿油油的。除了草,坡上什么也没有。
“那天它就躺在这里,它眨着眼睛看我。后来就不眨了。”泽仁旺堆跳下马,指着一丛绿油油的草对我说。
那丛草在风中左右摇摆。
“一匹狼不会躺在这里眨巴着眼睛等你。”我说。
“它没有脚。不知道什么动物吃掉了它的脚。”泽仁旺堆边说边用手疯狂地拨开草丛,他在一丛绿草中寻找一匹狼留下的踪迹。一只草原鼠从里面窜出来,接着还有一只。它们受到惊吓,在草丛中疯窜,一会儿又埋没在另一丛浓草中。
“一定是它们吃掉了剩下的那匹狼。”泽仁旺堆说。
“别找了,又吹牛。我们回去。”我对他说。
泽仁旺堆沮丧地爬上马背,就在我们即将离开那处荒坡时他还在回头望。我们一路无话可说。只听见若若在草原上奔跑的声音。风从我们耳边奔向相反的方向,还有远处的雪山,还有天上的晚霞都在往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匹狼。”我们在马背上往回家的路上赶,泽仁旺堆的话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
很久没见到泽仁旺堆。确切的说,我很久没有见到凹村的几个人了。我不知道凹村的人都去了哪里,没人走的时候向我告别,没人走的时候向谁说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凹村的人似乎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家。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下来,每条路,每棵树,每只鸟都可以是他们重新开始的地方。
在那段时间,他们的记忆被一场风掏空,被一场雨淹没,被一个突然来临的冬天冻结。谁都记不起有凹村这样一个地方。出走凹村的人,仿佛都是一次生命新的开始。他们觉得自己一生下来,就是这个年龄,他们告诉遇见的人,他们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一切。他们在说这些话时,可怜兮兮,仿佛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他们在有些分岔的路上遇见凹村人,他们上下左右地看着对方,看够了,转身离开。谁都无法拒绝这样的打量,谁都做过这样上下打量别人的事。这些在路上遇见的凹村人,他们比一个真正遇见的外人还要陌生。在那些分岔的路上,他们的很多记忆也在分岔,分岔的记忆像一棵棵草下面的无数条根系,有某种东西联系着他们,但各自要走的方向又完全不同。
在那个冬天,他们在各处修建一座座雪里的房子。雪厚厚地压着路,压着树,他们把一座房子压在雪上。他们记不起自己是哪里学来的盖房手艺,他们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能盖一座座木头房的人。有时他们想把自己的房盖得大些,除了住自己,他们还想在房里为一些雪地里的野鸡、鹿、麻雀腾些地方。他们试着先养过几只麻雀,麻雀身子小,占不了房子的多少空间。可是他们把麻雀刚带进屋里,那几只麻雀就不断想往外面飞。麻雀不想要这个家。他们也曾把一头野鹿抓来栓在门口的木桩上,他们想让一头雪地里的野鹿过些好日子。他们对野鹿没什么企图,他们只是想养着它。他们甚至在抓野鹿回来的那一天,就冒着大雪往山上爬。他们费尽心思地给一头他们准备养却对它没有任何企图的鹿割一背草回来,他们想用一背雪地里的枯草让鹿安心。他们告诉那只被抓回来的鹿只要它安心地待在这里,他们可以每天冒着大雪去为它割草。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刚抓回来的鹿吃完他们为它准备的草,晚上咬断绳子跑了。等第二天他们发现,绳索被又一场大雪埋没了,那只他们曾经抓过的鹿远远地在树林里看着他们。后来那只鹿也会偶尔来看他们一下,却再不靠近他们的木房。
他们不想在雪地里修那么大的房子了。他们把房子修成自己够住就行,有的修得只能容下自己的身体,他们说那样能感觉到自己和一座房子之间的某种亲。一辈子和一座房子亲着,也够了。
冬天,他们的胃好像被一根细绳勒着,吃不下太多东西,也感觉不到饿。他们在自己修建的房子里,要做的最大事情就是睡觉和听大雪落地的声音。再大的雪也淹没不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房子会动,雪厚一点,他们就把房子往上移一点,再厚一点,再往上移一点。有的房子移着移着就移到了树顶上。他们白天夜里在一棵树顶上生活,树托着他们的梦。树在雪里生长,他们的梦也在雪里越升越高。
一个梦离地面太久,就再感觉不到那是一个梦了。梦成了他们的真实生活。他们活在一场梦里。梦里他们能听见自己骨头生长和衰老的声音。在梦里,他们竖着耳朵听那种清脆的声音,他们说那种干脆利落的声音让自己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们在梦里用劲力气地生长和衰老,为的就是想听见那一声声干脆利落的声音。
什么东西都在厚雪里长得很快。它们的长被一场厚雪隐藏着。一场雪来和一场雪去都是一次阴谋。雪来为的是它要给这个冬天带点东西来,雪去为的是它要给这个冬天留下点什么。雪,总是有远方要去,雪总有故乡要回。生活在雪里的人永远生活在一场雪要去的远方和故乡里。
那些把房子越建越高的人,总会等到厚厚的雪慢慢把他们放到地面。树顶上的房子,他们一节一节往下挪,每挪一节,他们都会向每个树叉告别。每挪一节,他们似乎都隐隐看见那些他们移动过的地方,悄悄地长出了嫩叶。
雪快化了。他们的冬天就快走到尽头了。他们做着远行的准备,他们不担心找不到一条远行的路。他们知道一条远行的路就在某处等着他们,只要他们随便踏出去一步,路就有了。他们会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回来已经春天了。我站在空了一个冬天的村子看那些归来的人,他们各个精神抖擞,在村口相互遇见,热情地招呼着对方。他们在说一些我听不见的远话,他们指着一片凹村的枯土大声向站在远处的我喊:再过几天,土里该撒些青稞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们的话。他们已经在一座空村里消失了一个冬天。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消失,只知道一到春天就该在地里种些东西了,仿佛他们一直都呆在那片枯土旁边,他们白天夜里的守在地里,他们要做的就是告诉我,春天里的某一天,我该做一件春天的事情了。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给一个懒了很久的人说的话。他们厌倦了一个懒人的无知和不理事。
我看见泽仁旺堆远远地朝我走来。先是走,后是急急地跑。
“这是我新做的俄尔多。”他跑到我跟前对我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了,仿佛他的离开只是昨天在草原上的分别。
“狼皮做的?”我问他。
“狼皮做的。”他肯定地说。
“抓住狼了?”我盯着他。
他黑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他比我们分别之前黑了很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变黑的。只有我知道,他的黑来自这个春天之外的某个地方。
“我梦里来了一匹狼,我和它在雪地搏斗,经过几个回合,我战胜了它。我用它的皮做了新的俄尔多。可能你不相信,但这是真的。”他真诚地望着我。
“我知道那匹狼,我看见你和那匹恶狼在雪地搏斗,最后你胜利了。”我对他说。
“你看见了?你真看见了?我还怕你不相信。这下我放心了。”他在我面前开心地笑着。
远处,那片干枯的土地上着急的人已经在播种青稞种了。他们将一把把青稞撒在干枯的泥土里,经过几场春雨之后,他们希望自己种的青稞比其他家的长得快些。长得快些,青稞就能早些收割,早收割,他们就可以早早地住进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冬天里了。
什么花都在开放
后来有人回忆,那年的冬天简直没冬天的样儿。太阳天天挂在天上,冬风刚刮到西坡又马上折了回去,晨雨下到吊桥前就再不往前下了,阿拉神山流下来的雪水冒着一阵阵的热气,还有村头的迎春花奇怪地在冬天开了,它一开,凹村所有该在春天里开的花,都提前在冬天开了起来。
同麦出生在那个奇怪的冬天。他是这三年凹村出生的唯一一个娃。
他刚生下来,阿妈的眼睛就瞎了。阿妈的眼睛是在生同麦时挣瞎的。同麦的阿妈生同麦用了两天的功夫,什么声音都叫完了,什么力气都用尽了。
他们家院子里有棵一米多高的梨树,梨花在那个冬天开得雪白雪白的。同麦的阿妈生同麦时,村人看见接生婆匆匆忙忙地把一盆盆从屋里端出来的血水慌忙地泼到梨树上,有的梨花掉落在地上,有的梨花被血红血红的血水染得红艳艳地开在阳光下。
“受这样的罪,还不如死了算了。”帮不上忙的凹村人躲在同麦家的泥巴墙后面干着急。
一只只乌鸦站在提前开花的核桃树上,“哇哇哇”地叫。
很多人都认为凹村那两天会死人。那个要死的人,要么是同麦的阿妈,要么是同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大人和娃一起死。
同麦的阿爸蜷缩在生娃的门口一动不动,两天不说话,两天没喝水,两天没睡觉。
“日卵的。”接生婆倒一盆盆血水时骂他。
他一句话不说,跟没听见似的。
“用力,用力,石头都能背,大树都能砍,一个娃就生不出来了?”接生婆的话淹没在同麦阿妈的喊声里。
同麦的阿妈在屋里像驴一样叫。叫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软,再后来只听见接生婆的骂天声。
“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了。”接生婆从屋里跑出来,满头大汗地对同麦的阿爸说:“把她抬到隔壁尼玛家牛圈里,他家牛上半年才产了十多只小牛。那地方好生。”
泥巴地上有一只断腿的虫使劲地爬,同麦的阿爸盯着它眼珠子不转地看。一只断腿的虫在他心里使劲地爬。
“日卵的,㞗事帮不了。”接生婆骂完,跑到泥巴墙边往上喊:“去找几个凹村有大力气的女人来帮帮忙,男人的手不能碰产妇的血。”
“呀呀呀。”好几个声音在泥巴墙后面答,接着墙后面响起脚步四散地奔跑声。
不一会儿,院子里来了七八个强壮的妇女,她们相互搭手,抬着同麦的阿妈往隔壁尼玛家牛圈方向去了。屋里剩下一个女人收拾残局,她将最后一盆血水泼到了梨树上,雪白雪白的花瓣上不断往下掉着一滴滴血水,像在下一场有颜色的雨。
土地被染红了。泥土在吃一些东西,泥土在隐藏一些东西。
同麦的阿爸越蜷越小,像只被很多个冬天冻垮了的老狗。
夜快黑尽了,对面牛圈里传来接生婆的声音:“唵嘛呢叭哞吽,终于落地了。”
所有躲在夜里的人都松了口气。有的朝尼玛家牛圈门口跑去,有的生怕同麦的阿爸没听见,进院子来拉他。来拉同麦阿爸的人,拉不动他。他依然蹲在门口,终于把埋了两天的头抬了起来,他在看那棵被鲜血染红的冬天里的梨花。
“生了,日卵的。”喊的人看他还是一动不动,气气地离开了,没人再注意他。
他慢慢站起来,踉踉跄跄朝那棵开满梨花的树走去。他在树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听见尼玛家的牛圈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接着是一个婴儿稚嫩地“咯咯咯”笑声。
像在笑话自己。
他突然奔跑起来,夜把一个奔跑着的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第二天,第一个去池塘挑水的人看见一个仰叉巴叉的人浮在水面。脸朝池底,背朝凹村奇怪的冬天。
几只乌鸦站在杏枝上“呱呱呱”地叫。
几只喜鹊在池边的桃树枝上扑棱着翅膀,跟随时会飞一样。
“日卵的。”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池边,越来越多的人对着这个漂浮着的人说这句话。
这是一个奇怪的冬天,什么花都在开放。
越来越深的黑
那年我八岁。稍稍懂事一点儿的我,已经不安于呆在黑漆漆的屋里睡觉做梦了。
八岁以前,我听父母的话,他们经常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就去忙地里的农活。他们一辈子都在忙地里的事情,他们以为还可以在地里得到自己期待的东西,只有我知道,土地能带给他们的不会再有什么新鲜的了。
大人一走,屋子黑了下来,仿佛光亮只属于他们。他们告诉我,娃都是从黑夜里走来的,娃不怕黑。我把他们送到木门口,不哭也不闹。他们把木门一扇拉过去,再把另一扇急急慌慌地合上,两扇木门的缝隙把他们和一束光越挤越细,最后他们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的身后是一片黑。他们呆在一片光亮里。
从那一刻起,我似乎明白我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他们也不是我的什么。这样一想,我对一片黑亲近起来。
我在一片浓浓的黑里,自由着。黑里没有什么能挡住我,黑是我的自由。我在黑里来回地走,唱想唱的歌,跳想跳的舞,开心的时候,我学着一匹马在黑里奔跑,我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很多花都在开放,我想让我的马儿在哪里停下来就停下来。累了,我们躺在花丛中,很多的花在我身边慢慢地开。
在黑里,我的朋友很多。他们争着来和我说话,他们拽着我去爬一棵干枯的树,他们说树顶有鸟蛋。我们可以弄几个鸟蛋来尝尝。说着他们就往上爬,我在树底看着他们。一会儿,他们从树上扔下来几个鸟蛋,鸟蛋在我的手心里破了。他们哈哈地在树顶笑。
我在黑里伸出手指,一次次地数着长在我身体上的它们。我问黑里的人,我的手指是几只?他们说六只。我不信,一遍遍地数,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我睡在一片黑里。我梦里尽是一束束阳光,光从远处向我追来,我在梦里使劲地逃。我怕极了温暖的阳光,它是我的噩梦。等我醒来,满身的汗打湿了我的衣裳,旁边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对我说,别怕,你呆在黑里。他用手抚摸我的头,他的手带着一股青稞成熟的味道。我问他,他是不是青稞长成的人?他说不是,他是一个一直行走在黑暗里的人。说着,他不见了。我再没遇见过这个身上带着青稞香味的人。
玩累了,我把锅里的馍拿出来吃。馍是大人前一天做好,第二天放在锅里用一堆星星火热着。他们怕我饿,他们想用几块馍把我从一片黑里养大。我把我的馍分给黑里的朋友吃,他们说我的馍有股生人的味道,他们吃不惯还给了我。在黑里,我听见几只老鼠从洞里窜了出来,他们在黑里长大。我送给他们几块馍,他们高兴地拿着我送的馍进洞去了。后来,我经常这样做,那几只老鼠为了感谢我,常常来黑里陪我说话。他们一辈子生活在黑里,已经能讲些简单的人话。他们说,黑里什么都看得见,黑里有一条路。
大人从地里回家,他们离我还远,我早早闻到泥土和他们的气味回来了。那种光亮里带来的陌生气味让我害怕。我急忙躲进被窝里,紧闭着眼睛,我在黑里假装入睡,他们再喊我都醒不了。
“这娃,已经在黑里长了一大节了。”他们一只手伸进我的被窝,摸我的腿,摸我的手,像在摸一只圈里羔羊的成长。
八岁那年,我突然就不喜欢呆在黑里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也不清楚是什么改变了我。我一不喜欢呆在黑里,所有黑里的朋友都离我而去。我垫着小凳子打开二楼上竹片盖着的窗户,我爬上去,双手抓住两根被灶堂里的烟火熏过很多年的窗框,一次次地往下看一条从窗户下穿过的小路。我开始对一条小路产生兴趣。我对小路说,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我只剩下你。
大人还不放心带我出门,他们说家里需要有一个人守着。我不知道他们要我守住家里的什么。家里什么也没有,没人想来偷一屋子的空。
我从小不喜欢土地。我把凹村的土地看得很透。土地在凹村假惺惺地长着,却再给不出凹村什么新鲜的东西。
凹村好的黑土,都被远处来的风刮到了其他村子。土地上好的种子也被外村几家养的大鸟带走了。那几家养大鸟的人,一年四季都躲在离凹村不远的一个山洞里为偷走村子里的好种子做着准备。还有一些夜里丢掉的东西,我们现在不知道,以后也可能没办法知道。
凹村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很多家慢慢开始饿起肚子。他们怨家里的人懒,该耕深一点的土地没有耕深,该多施一次肥的地方没有施够。他们怨有人砍了山顶的大树,树少了,挡不住外面的干旱。他们还说天上的云总是不安神,在凹村空中呆一会儿就急急地走了。
他们说凹村人对不起一片自己的土地。越是心里有愧,他们越把所有的心思花在土地上。他们白天夜里的在一片土地上下功夫,把其他事都快忘记了。
下午渴慌了的牛用头去顶他们,一次两次地顶,他们骂一头牛只知道偷懒。牛懒得理他们,自己找了回家的路。有些狗在月亮地里乱跑,狗跑累了,主人还在用锄头挖地,空空的土地声,让月亮地里的狗莫名的兴奋。有几只鸡,耐不住家里的静,他们东叫一声西叫一声的把其他家的鸡也叫慌了,有的鸡从家里逃出去,在离自己主人不远的地方打鸣,他们想用自己的阴谋错乱主人的时间,好让他们早早回家。
无论怎样,大人们带着一身的疲惫,还是很晚才回家。累坏了的他们,谁都没心思管理一个村子,谁也不关心村子里会发生什么。
我记不清楚八岁里的哪一天,我看见三个人从小路上走来,两个老妇人,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娃。那个时间,凹村所有的人和牲畜都下地了。
“我们进村时,有几只乌鸦在树上叫。”五十多岁的妇女说。
“这一路上都有很多乌鸦看着我们叫。”另外一个妇人回答。
“还有狗。”手里拿着木条的男娃说。
三个人在我家木窗下面沉默。男娃的眼睛往四处看,他手里的木条不断地“啪啪”抽打着一块坚硬的石头。
我急忙把头从窗户里缩了回来。我不想让她们看见我。对于一个她们认为空下来的村子,如果发现一个人,会吓住她们。
“我们可以不离开这里吗?”我听见那个男娃的声音。
“娃,路在脚下等着我们勒。”五十多岁的妇人说。
男娃看看脚下的路,又说:“路会带我们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另一个妇女埋着头说。
“那里有雪吗?”男娃问。
“有,还有你最喜欢的藏羚羊。”妇人说。
“真的吗?”男娃站起来,高兴地说。不过很快他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沮丧地坐下了:“可我们走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看见。”
“很快会看见的。”妇人说。说完这话,他们又是一阵的沉默。
长久的沉默总让我莫名地慌。我止不住好奇,探着头看她们。
从上往下看这三个人,她们长得奇奇怪怪的,她们的头发和肩膀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土。无数的灰土正一点点把她们埋没,她们却什么也没发现。
她们起身往前走。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娃,手里拿着细条,他走几步,用细条抽一下凹村的土墙。土墙上的黄土,在细条地抽打下,一粒粒往下掉,一些青叶被他用细条抽打得散落一地。他在憎恨着凹村的有些东西,憎恨着这座空下来的村子。
我一直偷偷看着这三个人从小路上消失。我把头伸得长长地送她们。
外面阳光正好,而我似乎看见她们正一步步把自己走进越来越深的黑里。
凹村的大人没一个人知道有这样的三个人路过凹村。他们忙在一片黑里。
我不会告诉他们,永远不会。
那里面有我的力量
在某个夜晚或黄昏,我长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自从作为一个生命存活在她的体内,我就开始了一天天地熬。每天面对黑漆漆的一切,我迫于走出黑暗的心情我想谁都会理解。
和我熬的人还有一个,就是一直陪伴着我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每天带着我,来回地在屋子里走,她重重的脚步让地板“咯吱”地响。我想之所以这个女人有这么大的力量,是因为她每踩下去的一步,都有我给她的力量。
我还不知道称呼这个每天陪着我的女人叫什么。我只听见每天早上有个粗粗的男人声音把我和这个女人从睡梦中唤醒。每天早上,我陪着女人一同在这粗粗的声音里醒来,她不断地打着哈欠,她还在睡与醒之间挣扎。她打一个哈欠,我在她肚子里跟着想打一个。那个粗粗的声音在离我们有点远的地方唤这个女人:“拉姆,拉姆,别贪那一丁点儿睡不完的觉,再老的牦牛也要自己走到雪地找吃的。”
最先我不知道拉姆是一个人的名字。我整天呆在黑暗里,对名字之类的事情我不太懂。直到我长大了一些,那个粗粗的声音唤这个名叫拉姆的名字多了一些,整天陪着我的这个女人答应的次数多了一些,我才渐渐明白粗粗声音的男人时时唤起的拉姆应该就是这个女人。
我从心里不喜欢拉姆这个名字,我说不出太多的原因,也或许我根本不喜欢人要有名字这回事。人一旦有了名字,就像固定了一个人的一辈子,我不喜欢被确定下来的感觉。如果人非要有名字,我想一天用一个名字,每天被人唤着一个新的名字,有种每天一朵花开出不一样的颜色,每天太阳会从不同方向升起,一棵树每天会发一次新芽一样,到处都是新鲜和期待。
别好奇我知道的太多,有些东西我与生俱来,还有些东西我是在这个叫拉姆的女人肚子里知道的。
叫拉姆的女人,每天在那个粗粗地叫喊声里醒来。我知道她不想醒来。她的每一场梦都是一次美好地抵达。我能看见拉姆的每场梦。拉姆看不见我。我在她的梦里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拉姆对每一朵花微笑,对每一棵树点头,对每只飞过的蝴蝶挥手。梦里,她经常对着初升的太阳许愿。她的愿望里有凹村、有草原、有那个粗粗声音的男人,还有我。我喜欢拉姆对着太阳为我许愿的样子,虽然我不太能听懂这个女人为我许的什么愿,但是我能感觉到阳光正扑向我。
拉姆从床上坐起来,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她的衣服又大又厚,我躲在她的身体里,也能感觉到那来自身体之外的温暖。等她打理好一切,走几步,要跨一个不高不低的坎再到吃饭的地方。后来我知道那个坎叫门坎。那个粗粗的声音响在拉姆坐下之后:“高空中的鹰都知道天亮在空中盘旋,草原上的旱獭也会早早出洞等待初升的太阳,就你拉姆每天要我叫你起床喝茶。如果凹村的人知道我这个大男人每天做这样的事,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这个叫拉姆的女人“呀呀呀”地答应着。她没告诉男人她的梦。我听见那个男人“稀里哗啦”粗糙地喝茶声。除了喝茶声,一片沉默。自从我的大脑慢慢发育,我就能感知到这个女人和粗粗声音的男人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很硬的,没办法柔软起来。
男人早上喝完酥油茶出门了。男人每次出门,总是带着几头牦牛“哞哞”声消失。我听不见他跨出院门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被牦牛的牛蹄声掩埋,仿佛他的出走是其中一头牦牛的出走,他的归来也是其中一头牦牛的归来。
他每天早早出门,到下午或晚上才回来。这么长的时间,整个屋子空空的。我在一片空里陪着她,听她叹息,听她哼唱。她不知道我在她身体里陪她,这方面这个叫拉姆的女人还不懂我。
随着我在女人的身体里慢慢长大,男人的归来一天比一天晚。他回来除了身上的牦牛味,还有一股难闻的酒臭味。我隔着女人的肚子都能闻到那让我难受的味道。他回来就睡,我想这个男人随着牦牛出去一整天,一定累坏了。整天和几头牦牛打交道,对于一个强壮的男人来说确实是一件无趣的事。
这个叫拉姆的女人叫不醒睡觉的男人,越来越叫不醒他。她跨过门坎,收拾着桌上热了几次的饭菜。隔壁传来男人的呼噜声。女人坐下来,她用手摸着鼓起来的肚子,我在里面感觉到她的手在肚子上打转。我使劲朝那只抚摸着肚子的手蹭去。我的脸贴着她的手心。她把打转的手停了下来,我的整个头在她手心里静静地躺着。这是一只温暖的手,我真想永远这样待下去。
我听见这个叫拉姆的女人在哭。她的哭声“嘤嘤”的,生怕吵到肚子里的我。我把头从她手心里抬起来,我想看看这个哭泣中的女人。我想象着这个哭泣着女人的眼睛,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想象不出一滴泪是怎样从眼睛里滚出来的。我没见过泪水,我不知道泪水是什么颜色。
她的手离开我。她在用手擦眼泪。她边擦眼泪,边从凳子上站起来,我们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的声响。我知道她跨过了那道门坎,男人的呼噜声在她跨门坎时响得像一头小牛的“哞哞”声。
我们一起躺下。她在黑暗中盯着满头顶的暗看。满头顶的暗空空地。她在黑暗中轻轻地诵经。我瞌睡起来,暗是一张铺盖,我渐渐沉睡在这张长期困着我的铺盖里。她的诵经声在暗中回荡,我入睡在她的诵经声里。
我很少在这个叫拉姆的女人没睡之前先睡着。我的大脑总是异常活跃。我要想的事情很多。比如我想我是怎样来到这个女人的身体里,在没来到她身体之前我在哪里?我有没有自己的朋友?有没有看见过一些离奇的事?我以前的世界是怎样的?我在这个叫拉姆的女人腹中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很恐慌自己,特别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变化,我不知道我会长成什么模样。有时我轻轻张开手指、动动脚趾,我觉得自己长得可怕极了。这些都属于我的身体,我却害怕着它们。我想丢掉它们。后来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在这个叫拉姆的女人身体里,慢慢体会到了绝望和无助。
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会遇见多少让我害怕的事,我隐隐感觉到有很多东西在一个角落里等着我,它们着急着见我,我正慢慢靠近它们。在这种时候,我的心和身体有时是分离的,我的心在身体的后面,心拖着身体不想走。
这段时间可能是我想得多,太累了。我总是在这个叫拉姆的女人之前睡着。但按道理,这个叫拉姆的女人这段时间更累。我能看见她的累。
自从那个粗粗男人的声音不在每个早上响起,拉姆的累就开始了。她每天带着我早早的起床,升火、煨桑、打茶、做饭、扫地,等一切做完了才去叫睡在藏床上的男人吃饭。男人起床,来到桌边喝茶。他喝茶的声音越来越像牦牛吃拉姆手中盐巴的声音,贪婪得要命。
藏桌旁, 这个叫拉姆的女人找些话说给男人听。男人一句回应也没有。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早早的出门去放牦牛,一次比一次晚的回家,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个男人提到过我,一次也没有。他并不关心我,他和我隔得很远,我们之间的远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连接上的远。
我经常想,我和这个每天生活在一个房子里的男人关系到底是什么?我想不透人这种奇怪的联系,隔得这么近,却如此冷漠。想到这里,我倒是欣赏起那群鸟。
我每天都能听见那群鸟的叫声,虽然我没见过它们,但从它们的叫声里我可以知道鸟的快乐和默契。这个叫拉姆的女人每天背着男人向院子里撒一把青稞。青稞一落地,那群鸟就来了。鸟能听见青稞落地的声音,我能听见鸟啄青稞的声音。那女人站在一群啄食的鸟旁边笑。
鸟飞到女人的手心里感谢她。那只手是女人经常抚摸我的手。每次女人用那只手抚摸我时,我似乎都能闻到那群鸟的味道。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鸟身上的羽毛,暖暖地,柔柔地。我们和一群鸟生活在一起。
我们也和那个粗粗声音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但远远没有鸟亲近。粗粗声音的男人回来就睡,他不想听这个叫拉姆女人的话。有好几次,我听见他在梦里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我想把这件事告诉这个叫拉姆的女人,可我无法张口说话,我也发不出人那种奇怪的声音。不过或许也不需要我告诉她,她早就听见了,她只是不说。这个叫拉姆的女人很多事情都不说出口,她把那些不想说出口的事情埋在心里,那些事情和我一起在她身体里慢慢变重。
我害怕起人。难过的是,我也是一个人。我不知道现在算不算,总之我以后会是一个人。
我无法想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之后,我会经历什么。我会不会也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这个男人一样,每天活得像一头牦牛,孤僻、淡漠、不关心身边的同类。如果是这样,我宁愿现在就变成拉姆喂养的这群鸟中的一只。每天听院子里青稞落地的声音,吃饱了,在院子里和伙伴们叽叽喳喳地打闹。我会飞到拉姆手心里,如果可以,我还想呆在拉姆大大的肚子上,和里面即将出世的另一个娃摆上几句贴心话。
“拉姆,让我变成一只鸟吧?”我默默的给拉姆传达着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因为我没有声音。拉姆的手抚摸着我,她坐下来,早上的阳光落得她满身都是。
“鸟会飞走的。”她说。她的手在肚子上一遍遍地打转,轻轻地。我又蹭了过去,我躺在她的手心里,之前的恐惧渐渐淡去。我听见那几只填饱肚子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粗粗声音的男人昨天没回到家,只有几头牦牛回来了。牦牛一回来就到处找拉姆,拉姆从盐罐里抓一把盐喂给它们。牛在拉姆的手心里舔着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让我想到那个没有回家的男人。拉姆为他准备的一桌子菜又凉了。
牛进圈,女人带着我回到屋里。女人没有开灯,她把自己关在一片黑里。她没哭,她默默地坐着。我陪着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又睡着了。这样很不好,我进不了女人的梦。可我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我无法控制我一天天地成长。
第二天、第三天男人都没有回来。一个月也没回来。
几头牦牛在圈里“哞哞”地叫了好几天,它们在唤女人,也在唤那个没回家的男人。
女人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我拖累着她,她心里不愿说出的苦拖着她,我难过极了。
“蝴蝶欢喜新开的花朵,羔羊欢喜才露出地面的嫩草。有些冬天,总有几头牦牛在雪地里走失。”隔壁的多嘎帮这个叫拉姆的女人放牛时对她说。
拉姆连连说着感谢的话,她站在门口目送多嘎慢慢走向牧场。多嘎走远了,她才一步一步缓慢地往楼上爬。楼梯不算很高,她比往常慢了很多。
好不容易走上二楼,她脚下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比往常大了很多,我知道,那里面有我的力量。
原刊于《十月》2022年3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