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这个村子变得越来越轻了。

        那天,我从地里割了一整天的青稞往家的方向走,全身的累拖着我,我一下走不动了。天从四面八方朝我黑过来,我心里急急的,怕自己落在黑中,被夜的黑染了色。四周都是人割剩了的青稞,有的高,有的矮,在风的吹动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一条大河在夜的黑中朝我奔来。整片土地上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很多人都在黑没来之前,赶着早上陪自己下地的几匹马或者几头牦牛驮着青稞回到了家中。他们都是能提前洞察黑来临的人,哪怕有一天,黑因为某种原因提前落向大地,这些人也能向往常一样闻出黑的来。

        我遇见过几次这样的事,太阳还在半空中挂着,几个人停下手中正挥舞着的镰刀,慌手慌脚地把割倒在地上的青稞往自己家的牦牛背上放,牛背上的青稞还没有捆绑好,他们就着急地吆喝着牦牛往回家的路上赶。我搞不懂他们。秋收时节,每家每户最大的事情就是把满地的青稞收回家,以免遭遇高原说变就变的坏天气。这种时候,人恨不得把自己吃饭的时间、说话的时间、走路的时间都挤出来,用在收割一片自己家的青稞上,没一件事比这个更重要。我没空走过去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站在自家的青稞地里朝这些人喊过两声,我的喊耽搁不了割青稞的太长时间。风不急不忙地把我的喊捎向他们。这几个人把自己的整个脑袋陷在正抱着的一捆捆青稞里不回答我,哪怕他们驱赶着牦牛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也假装低着头或整理悬挂在牛背上的几株青稞避开我。我嘴里嘀咕着一些难听的话,我安慰自己不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阳光把大地照得亮白白的,大地仿佛是一块亮闪闪的金子,在我眼睛里发光。

        这几人走后,我的心里始终不踏实,脑袋里全是这几个人离开青稞地时轻手轻脚的脚步声。他们不想让更多割青稞的人知道自己的离开。我的脑袋乱乱的,仿佛他们走在小路上的脚步声全部走进了我的脑袋里。我弯腰加快割青稞的速度,我想用我的快赶走脑袋里乱糟糟的东西。可我越快,长在我面前的青稞越却不规矩起来。它们一会儿朝前歪,一会儿朝左歪,它们东倒西歪的样子像极了西措喝酒醉的样子。我气这些前面还很听话,现在却不听话的青稞。我想用几句重话骂它们,话到嘴边又不忍心了,我知道为我长了一个季节青稞的累。那几句想被我骂出的重话在喉咙里翻滚,它们被我从心里打发出来,就不想再回到我的体内。我被那几句重话弄得满脸通红,如果不把它们说出我的口,我明白我的结果是什么,于是最终钻出我嘴巴的骂话是:狗日的西措。这句话是我刚才想骂出的几句话的一个临时结合体,带着那几句话的重。我想我在骂西措时,离我远远的西措会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不过西措会用他整天东倒西歪在风中的身体化解掉它。青稞知道我是在骂一个叫西措的人,和它们无关,依然在我面前歪。

        青稞是在那几个人走了之后开始不听话的,也许青稞和我一样,也在好奇那几个早早丢下一地没有割完的青稞轻手轻脚离开的人。想到这里,我从一片青稞地里直起腰看那几个离开的人。比起脑袋里的乱,我不再急于这个季节的秋收。我看见那几个人被一条回家的小路牵着往前走,小路弯下去的地方,他们也跟着弯下去,小路在某个拐角藏起自己时,他们也跟着藏起自己。他们是几个没有自己路可走的人。这几个人在一处小路拐角处,突然加快了速度。他们驱赶牦牛的俄尔多高高挥舞在头顶,远远看去他们像是在驱赶一片自己头上的天。不一会儿,这几个人走进了村子,我看见他们的前脚刚跨进家门,黑就来了,我仿佛听见那几个刚跨进家门的人长长叹气声,如释重负。这几个人躲过了一场落向自己的黑。一种从天而降的重压向大地,树被黑压弯了,人被黑压矮了。四周安静得出奇,野风像被种进了黄土里,刚才还在冲我乱叫的几只小虫也没有了声响。黑突然落向我的时候,也绕不过弯地落向几只小虫。

        我埋怨这几个人不把黑突然来临的事情提前透露给我,后来路上遇见他们,我故意给他们摆着一张臭脸,故意不把他们见面的问话装进耳朵里。他们一脸无辜地在背地里议论我,那细里细气的议论声,像几只树上度过余生的老蝉,残弱且让人同情。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在哪儿得罪了我,他们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我更加恼怒,我转过身把那天我喊他们,他们不理我的事情一口气说了出来。他们矢口否认,憋急了的眼眶红红的,他们说他们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们把祖坟里的死人拿出来发誓。我不敢说什么了,他们提那些死人名字的时候,那些死人似乎一个个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对峙。我胆小,害怕死人,虽然有时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还是怕。再想到他们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的样子,我原谅了他们,我想或许他们真的是不曾经历过我口中提及的事,那时,在我眼中的他们都是在一场自己不知道的梦里。再或者,那次他们没有告诉我的黑,是只落向他们的黑,与旁人无关。

        我站在原地,等着那天的黑落向我。那天的黑是我躲不过的一场黑。很多黑需要自己独自面对。

        在这个收获的季节,我没有一匹马和一头牦牛帮我的忙,我的马去年因为大暴雨掉下了崖,牛场上的牦牛我专抽了一天的时间去赶它们,怎么也赶不下场。这个忙碌的季节,它们都不想帮我的忙。在还没有收割青稞之前,我早知道在这个秋天,我要把一匹马或一头牦牛没有帮我使出来的劲儿得帮它们全部使出来。这个秋天只要我一下地,就把自己埋在一片高高的青稞丛中,难得抽身。整个一天,我没有感觉到时间从我周边那么快流走。

        中间我停过两次,第一次停下来,我朝天上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天,可能只是觉得应该看看天。天空空的,一朵云也没有。四周空空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在我看的那一会儿时间里,很多割青稞的声音从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稞地里传出来,像有千万只蝗虫藏在暗地里吃着青稞。我朝左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我知道我喊出名字的那个人就在我不远的左边割青稞,我喊出的声音从无数的麦尖上传过去,左边某个地方的青稞丛停止晃动了一会儿,接着又晃动起来,像是有股风刚好藏在青稞地里睡觉,突然被我唤醒。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地方看,我希望听见那个我喊出去名字的人回答我一声,好让我喊出去的喊不会落空。我等了好久,等来的是一场空。我又向右边、前边、后边喊出一些人的名字,同样等来的也是一场空。我没兴趣再朝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稞地喊了,我继续埋下身子割青稞。第二次停下来,是我的肚子骨碌碌的叫。我一屁股坐在青稞地里,吃早上带来的火烧子馍馍。我在吃馍馍时,听见离我不远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的人也在吃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干粮,他们干粮的香味被风吹散在青稞地的上空,像整片饿慌了的青稞地也在狼吐虎咽地吃一顿香喷喷的饭。我不想站起来看他们,也不想对他们喊了,我知道即使我喊出去,我的喊还是会等来一场空。

        停了这两次后,我就再没有把自己空下来过。我一直忙着割青稞的事,直到四周慢慢静下来,我才直起身子,黑已经离我很近了。我急忙把镰刀插在腰上,放下一地的青稞往家的方向走。那天,我身体里的力气都被自己用完了,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背几捆自己割掉的青稞回家。我放心一地的青稞被自己堆放在地里,这个季节凹村的人都累得不行,不会有人在自己累得不行的时候,半夜去地里背别人的青稞。我走出地不远,又回头看了看被我扔在地里的青稞,它们静静地躺在快要黑下去的暗里,跟正在睡一场好久没有睡足的好觉一样。我默默地对它们说:睡吧,什么也别想,今年你们也把自己长累了,该休息休息了。

        我的累在往家走的时候,在身体里多起来。我走过桑珠家的地,走到尼玛家的地,就再不能往前走了,白天的累在我走过他们两家地时,一下朝我扑过来。我满头大汗,大口喘气,耳朵里轰隆隆地响。我试着再往前挪了挪双脚,脚僵硬得像节木头。我的脑袋热烘烘的,似乎在被一场火烤。突然,我的身体垮塌下去,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和一块土地碰撞发出的声响,既厚重又带着一块地接纳我身体的柔软。我倒在了尼玛家的青稞地里,我的眼睛鼓鼓地盯着天。除了一轮小小的月亮挂在越来越暗的天上,天黑得死死的。尼玛家没有被割掉的青稞穗低着头黑黑地看我,我的脸滚烫起来,像自己成了尼玛家青稞的一个笑话。我想逃离这一切,我努力的动了动手,动了动脚,虽然我的手和脚在我的努力中微微动弹了一下,但那种动仿佛是别人身体的动,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轰隆隆的声音又在我的耳朵里响起,我好像进入到另外一个空间,就在那时我感到村子变得越来越轻了。

        我似乎躺在一朵花上,鼻子里全是花香的味道。那种味道我很多年以前在哪里闻到过,那么熟悉,正当我伸着鼻子一次又一次贪婪地闻那种香味时,香味慢慢消失了。我身体下的花朵变成了一片树叶,树叶在我身体下面晃动,我生怕自己从一片树叶上掉落下来。我听见“吱吱”的声响。就在去年,我从一棵树下经过时,也听见过这种声音,一声比一声紧,抬头看时,一枝大树杈在我面前撕裂,那种碎了自己的声音从那以后久久响在我的耳朵里。很多日子我都担心自己像那天看见的大树杈一样碎掉自己,无数次梦里,我都梦见一棵大树叉撕裂之前的“吱吱”声,那种撕裂之前的疼痛感时时折磨我的梦,让我的梦也带着巨大的疼痛。我知道我的身子动弹不了,我把眼珠到处转,这时我才发现我在慢慢往上升,身下的“吱吱”声在我往上升时,渐渐变得细弱了。接下来,我似乎又躺在一把大大的青稞穗上,又躺在了一粒尘土上,又躺在了一个人说出去的话里,一个人的呼吸里......整个我变得轻起来,仿佛随时可以被一滴雨带走,一朵雪花带走,一只蚂蚁带走。我急得满头是汗,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被带走,我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会离开凹村。

        正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耳边喊我的名字。我想动动身体,我的身体还是不能动弹。我努力转动眼珠朝喊我的方向看,就在我感觉我的眼珠子都快被我看出眼眶时,我看见了桑珠。他正在挖去年在门口种下的元根萝卜。他笑着和我打招呼,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是躺在他面前的。他说他今年的收成很好,看着一地元根萝卜简直喜人得很。我问桑珠,我是不是躺着飘在他面前。他哈哈的笑,他说你是不是又在做梦了。我给桑珠说过很多我的梦,我喜欢给桑珠讲我的梦。我说这次不是梦,是真的。桑珠过来摸我的手,揪我的脸,过后他问我痛吗?我说痛。他说,那你没有做梦。我说,可明明我是躺着的呀?桑珠从上到下地看了我一遍,只说你这不是好好站在我面前吗?我被桑珠的话弄糊涂了。我说桑珠,扶我一把,我的身子僵硬着。桑珠不可思议地打量我,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我又说,不管怎样,你拉我一把或推我一把都可以。桑珠骂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气得要走,我又把刚才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桑珠这才狠狠推了我一把,然后离开我挖他的元根萝卜去了。我从桑珠的推中站了起来,虽然我的上身还是僵硬,但是能慢慢走路了。我说桑珠你看看我,桑珠边挖元根萝卜边歪着头望我,他把那句疯子的话又骂出了口。我不在乎桑珠的骂,我正在为自己能站起来感到高兴。我还想给桑珠说话,却看见桑珠的脚没有挨着地面,桑珠每挖下去的一锄,其实都没在泥土里,他向一块地使出的全部力气其实都使在半空中。桑珠还在挖他的元根萝卜,我不敢告诉桑珠我看见的,现在他的眼里装着一季丰收的元根萝卜。我给桑珠说我走了,桑珠懒得理我,在那一会儿的时间里,我还是桑珠眼里的疯子。

        我踏着凹村的小路往前走,凹村的小路软软的,脚一踩下去就陷进了泥土里,不过泥土不吃脚,反而把我踏下去的每一脚往上推。一条小路不想要一个踏向它的人。我从来没有走过一条这样的小路,我盯着它边走边看,我忘记自己向前走了多远,当我意识到已经走了很长一节时,转身回头看,我身后走过的小路像被一场风吹动了一样,轻飘飘地在我身后晃动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怕自己从这条晃动的小路上掉下去。我转过头看自己脚下的路,只有我脚踏着的地方像路,前面的路也轻飘飘地晃动着。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可这样站着总不是办法,我试着提起一只脚往前走了一步,我往前走的那个步子和前面走过的每一个步子一样陷进泥土里,然后又被脚下的泥土往上推。我又往前走,依然是这样。我不怕一条像绳子的路在风中飘了,我知道我不会掉下一条自己正踏着的路。

        我边走边往四周看。一条狗在菜地里追着另外一条狗跑,那跑出的步子轻飘飘的,仿佛可以马上从菜地里飞起来。一只大公鸡站在一堆柴垛子上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那叫出的声音一节一节地飘在它的头上,仿佛被什么东西在中间分开了。跛子拉康跛着脚在院坝里收豌豆,那拖在他身后的一只残脚晃动着,仿佛就快离开他的身体。我听见一个男人粗粗的喘息声和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呻吟从一棵长着茂密枝叶的大树上传出来,那声音离地很遥远,被一棵茂密枝叶的大树直直地送上了天。我还看见几个老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闲话,他们已经老来不行了,他们的老相像一个深冬的冰凉,透彻而又凛冽。他们的老突然让这个村子变得更加轻飘起来。

        我终于看见了我的房子,它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我。那一刻,我是多么期望回到它那里。我盯着它一步步往前走,我已经不想往四周看了,四周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起来。我一遍遍在心里喊着我家房子的名字,这个名字跟随了我家好几代人,这个房名也渗透在我家几代人的名字前面,我家好几代人有时为了节省喊我们一长窜名字的麻烦,常常把一个人的名字喊成这座房子的名字。我不知道这座房子在我家几代人的喊中答应过我们多少次,但它已经早早地扎根到我们几代人中了。我加快步子,我离它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它从地上飘起来,我走得越快,它离我越远。我就快哭出了声,我喊着它的名字,我听见了它的答应声,那样陌生,仿佛从墙缝里冒出来的。我让它等等我,它说它也想等我,不过它等不了我,有样东西正把它往远处推。我眼泪刷刷地流,内心的疼痛无法用话语表达。我还想继续和它对话,我想让它告诉我为什么?还没等我问出口,它已经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哭出了声,这辈子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流出的眼泪不是往地上掉,而是在往空中飘。这时村子里的很多东西都飘起来了。

        一匹马跑在路上在飘,一片青稞摇摆着脑袋在阳光下飘,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时眼神在飘,一条河流向一座山时在飘,一些话在遇见一些话时在飘。很多东西飘起来时,凹村显得越来越轻。原来的凹村像被一场大风刮过一样干干净净的,地上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黄土贴着地。

        很多东西在飘中相互遇见。一棵树和一棵树相互遇见,没有一棵树和一棵树的亲。一座房子和一座房子相互遇见,没有一座房子和一座房子几十年的问候。那些飘在空中的牲畜,自从它们飘起来,叫出的声音怪怪的,让人感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远在里面。还有那些飘起来在路上遇见的人,即使擦肩而过,望望对方,互不说话,就朝各自要走的方向走开了。路在往外推人,这次路是真不想让人往自己身上踩了。

        我飘在空中,整个脑袋空空的,心空空的,我想知道凹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念头起,我身体的某个地方像针扎一样疼痛,我叫出了声。我叫出的声音不像我叫出的声音,更像是一头驴或者一头牛叫出的声音。我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了。我不敢再叫出声,更不敢想此时的凹村到底在发生什么。我混迹在一切飘起来的事物中,变成一切事物中的一份子。

        我又看见了桑珠,他还在用那把挥在空中的锄头挖一地的元根萝卜,他没有发现他正在挖的元根萝卜已经早早离开了他。只有他给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看,今年的元根萝卜够我家几头牛一个冬天的口粮了。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突然在半空响起,我惊醒过来,那时黑已从四面八方朝我挤来,我落在黑中,黑染了我的身体,染了我头上的整片天,我像黑播种在大地上的一粒无名种子,静默期待一个最好的春天来临。


原刊于《青海湖》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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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民族文学》《中国作家》等期刊,收入各种选本。出版凹村系列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四川文学“特别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