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沿着桑曲西路往西南走,几百米后过桥,就到了拉卜楞寺。
夏河的水面不是那么宽阔,水流却很湍急,好像生怕落在朝圣转经的人后面。
这是立秋的第二天,天很蓝,云不多,但是很低。尽管是清晨,阳光中已经有了青藏高原才有的浩烈之感,也似乎只有这样的阳光才配得上寺庙的白塔和金顶。
抬头看,闻思学院大经堂的金顶上正好挑着太阳,我略微有些眩晕,就停了一下。身边转经的人流像夏河的水,迅速流过了我。我定定神,加快步子,随着人流走入转经长廊。这是世界最长的转经长廊,近四公里,环绕着拉卜楞寺。经轮很大,有一米半高的样子,它们不停在转,是信仰的手转动它们,又像是它们自己在不停旋转。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十九岁,之后来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这里的一切不止一次震撼过我,寺庙、经幡、经轮、活佛和僧人,雪山、草原、河流和月光。从这里继续走青藏,措美峰和他身旁的雪山高迥沉静,旺藏的荞麦花开成粉红的海洋;扎尕那石城中的村寨安详,山顶上雄鹰就蹲在路边,静静看着我们;玛曲草原上赛马后的汉子裹着红头巾,东山顶上的月亮照在黄河第一湾,温柔,令人心碎;天葬台上亡者的灵与肉已然分离,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郎木寺大经堂内僧人们正在辩经,我们把鞋袜脱在门外,盘腿坐在地板上聆听,而山下背着柴禾迎面走来的,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之前来这里是看风景,这一次,我来是找一个人——交巴加布。
离他已经很近了。拉卜楞寺里,有他的父亲、他的师傅、他本人画的唐卡,唐卡中众神妙相庄严,风神各异,众生生意盎然,鲜活灵动。我没有见过他,只是通过朋友加了他微信,他发来了他家的地址,在浪格塘,离这里不到十公里。不近,不远,在这样的早晨走,刚刚好。
打开导航,重新过桥,沿着夏河向东北走,先走一段国道,然后是桑曲西路、桑曲东路,最后进入一条乡间小路,走几百米,就到目的地了。下车后发现四周都是美丽的藏式小院,掩映在树林之中,不知道哪个是交巴加布的家。有个修得很新的院子,白松木的大门上刻着四个字:以梦为马。显然是个民宿,主人可能喜欢海子,也可能喜欢打马过草原。
想找人问问,四周不见一个人。
就给他打微信电话,他说,你们到了吗?
我说,是。在以梦为马门口。
他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到两分钟,一个男人从旁边的小巷道走出,个子很高,不胖不瘦,身板很直,穿着藏青色夹克和西裤,皮肤略黑,眼睛很大,五官棱角分明,头发理得很短。
我想,应该是他吧。但是他并没有对我们微笑,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边走,一边看着我们。
我问,加布老师吗?
他还是不笑,点点头,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请到家里吧。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我是个村长,刚有急事开会去了。
我们随着他走。先是走过一个长长的园子,园子只有一面墙,其他三面是栅栏,里面一大片各色虞美人正在怒放,还有一些菜,低低矮矮的长着,好像自己的花儿没有那么娇艳,只好安安静静结果实了。
到他家门,两条狗就突然吠了起来,他把一条关进专门给狗搭的小屋里,那条狗被关后叫得更凶了。我问,为什么只关一条?他说,另一条不咬人。
家里的女主人闻声出来了,一个美丽的藏族女人,眼睛很大,鼻梁挺直,脸上很干净,透着一点高原红。她笑得很灿烂,用手势请我们进去,我用汉语和她打招呼,她很灿烂地冲着我笑,没有说话。院子里种了一些绿植,一株不知名的藤上开着团团簇簇的橙红色花朵,好像在配合它的女主人,表达着对我们的热情。我们被请进客厅,房间很大,里面全是松木装饰,沙发上铺着手工羊毛垫,两只长条茶几并在一起,上面摆满了各种水果、干果。
女主人端来了奶茶。我向她问好,问她怎么称呼。她羞涩地笑了,说,汉语不行。我愣了一下,用有限的藏语说,乔代莫1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倒奶茶。
我看看交巴加布,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要换民族服吗?
我笑着对他说,看您方便。民族服当然更好,如果不麻烦的话。
他说,你先喝口茶,等我一下。
他再次进来,白色的藏式上衣,滚着红黄两色的云锦边,外搭一件青色的藏袍,右边的袖子别在腰带上,有一种庄严华美之气,仿佛换了个人。我心想,这才是那个唐卡大师。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说,我的汉话说得不好,不知道能说成什么样子。
你的汉语已经很好了。今天主要是谈你的人生,当然会与唐卡有关,所以不用紧张啊。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要谈什么,才紧张。我接受过很多采访,前几天在晒佛节上还专门拍过一些镜头,那些采访都很明确,我知道自己要说唐卡,说我们的信仰,说唐卡的画法和文化。只有你,让我说人生,这是第一次。
那就从最想说的说起吧。
我最先想到的,也最想说的,不是我自己,是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青海黄南人,叫才让东珠。
我看到的资料上说您父亲尊名是九麦?
对,九麦是他做了僧人后改的名字。父亲不止一次给我说过,画唐卡是因为有信仰,没有信仰心里面就很空。他天生就喜欢唐卡,喜欢诵经。他很小的时候就去黄南的一个寺院做了小喇嘛,那是解放前的事。当时环境不好,寺庙里的僧人被解散了,父亲也不想回家,就开始流浪。父亲从青海一路走,走到了四川。四川大山里的一座寺庙里还有僧人,他就留在那里做厨子。做厨子的时候,看到寺庙里的僧人画唐卡,他就去帮忙,后来就开始学画,时间久了,就可以独立画唐卡了,而且越画越好。
再后来,这个寺庙的僧人也解散了,父亲又开始流浪,然后来到了拉卜楞寺。为什么来拉卜楞寺呢?一方面是拉卜楞寺吸引着他;一方面则是现实的原因,当时拉卜楞寺比较安全,军阀不敢到这里抓兵。当时拉卜楞寺的活佛是第五世,嘉木样·丹白坚赞,他是四川理塘人,汉名黄正光。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第五世活佛嘉木样·丹白坚赞活佛为民族文化发展做了很多事,但是英年早逝。他的家乡理塘也是有名的地方。
最近理塘旅游是很火,成了旅游打卡地。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我知道理塘是因为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的情歌流传很广。不过,他的情歌的“情”字被理解狭隘了。
对,他的有些情歌写的是生死轮回,本质上还是与宗教信仰有关。
藏族人有信仰,自然什么都和信仰有关。不是因为信仰,父亲不会来到拉卜楞寺。父亲到这里时其实已经还俗了。他虽然流浪,但有技艺在身,唐卡画得好,饭做得好。我母亲家当时需要一个招女婿,家在这里的小伙子都不愿意,有人就把我父亲介绍给了他们。我母亲叫拉瑞,是我爷爷奶奶抱养的,老两口家里没孩子,母亲五岁的时候他们抱养过来的。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都还健在。爷爷奶奶都很慈祥,父母对他们也很孝顺。
想起父亲,就想起他在油灯下画唐卡的样子。那时候条件特别不好,没有电,父亲被熏得鼻子里面都是黑的。买不到画唐卡的布料,就用纸代替。当时买布料要钱,还要布票,我们都没有。父亲就在纸上画,那种纸有点像牛皮纸,带点黄色。画唐卡用的颜料是父亲自己调的,里面有木胶,着色晾干后会有一点收缩,所以父亲画的时候相当小心。因为唐卡是要天天挂的,我们这里以前是半农半牧,经常要搬家,搬来搬去的很容易弄破。
您父亲纸上画的唐卡有保存下来的吗?
没有了。
是纸不好保存?
不全是,各种复杂原因吧。
您多大的时候开始画唐卡?
八岁。我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其他人学唐卡会跟一个师傅学,扎扎实实地学三年,五年,甚至八年,我是从小看着父亲画唐卡,跟着父亲画唐卡。那时候父亲也不是天天画,因为条件不允许。当时是生产队,白天去大家集体出去干活挣工分,父亲也一样,挣不到工分,家里的大人小孩都就没吃的了。父亲画唐卡时,我先是认真地在旁边看,一天天,一点点地看,时间久了,我的眼睛里、脑海里就全是父亲画唐卡的样子,像电影镜头一样,会刷的一下闪过,很清晰。后来慢慢帮父亲画一点,再后来一个人就可以独立画了。我画唐卡的时候,每落下一笔,都会想起父亲,仿佛他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画唐卡的时候从来都不孤独。
兄弟姐妹里有没有和您一样画唐卡的?
我家有四个孩子。哥哥比我大四岁,很聪明,在拉卜楞寺做过喇嘛,做过导游,汉话说得也好。他说汉话的时候像个汉族人,像个地地道道的兰州人。他小时候也画,画得也不错。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公安系统工作,太忙了,就画得少了。姐姐和妹妹不画。姐姐学习特别好,始终是三好学生,年年拿奖状。妹妹也考上正式工作了。从我们传统的意义上来说,男性画唐卡为更理想一点,它是信仰方面的艺术品,一般都是男性画。
现在有女性画唐卡的吗?
我小时候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女性画唐卡。现在时代在发展,思想开放了,偶尔有女性画唐卡,也不是很多。从信仰的方面来看,还是男性画的为佳。
父亲从四个孩子中选我传承唐卡。为了让我学好唐卡,父亲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就让我辍学回家了。
记得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你跟我画唐卡吧。唐卡要传承,你最合适。一个人不能做两样事,做好一样就行了。我看你学习不怎么好,这样下去什么都做不好,所以你就辍学跟我学唐卡,让他们三个上学吧。
其实我学习不错,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不过我也很调皮,因此我们的班主任对我又爱又恨,要是有全校的竞赛活动之类,他第一个推荐的都是我。我调皮的时候,他就打我,打得很凶。有一次,他一怒之下提起一条凳子腿冲我就打,把我头打破了,人也晕过去了。然后,我住了十五天院。从医院出来,父亲去学校给校长反映了,说,你们老师打得好,我做家长的支持,但是我有一个劝告,以后下手轻一点,头上不能打。你把孩子脑子打坏了怎么办?校长说,对不起,班主任下手太重了,不过也是看重交巴加布,希望他能坐下来好好学习。
虽然被班主任打成这样,我还是很愿意上学。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去跟你班主任讲,你家里活多,要干活,不能继续上学了。
我就去找班主任讲了。班主任说,胡说八道,哪里有这回事,好好上学。我又上了十几天学。
父亲说,让你不要去上学了,怎么又去了?我说,班主任要我继续上学。父亲直接去找校长,校长说,交巴加布学习好,我们舍不得他辍学。父亲说,他更适合画唐卡。
就这样,我就辍学回家了。在家每天不光是学唐卡,还要干活。外出挑水的时候碰到原来的同学会觉得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心里舍不得那些同学,一起上了三年学,和很多同学之间有情感了,突然间分开,一时之间放不下。
很多年后,父亲告诉我,说他一直在观察,觉得我可能有一点天赋,就想让我学习唐卡艺术,把它传承下来。父亲说,要把唐卡画好,没有天赋是不行的。我那时候太小,感觉不到,也想不了太多,但是内心里高兴和失落都有。我确实喜欢画唐卡,和父亲一起画唐卡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就是画。晚上睡觉前把画的那些过程脑子里再过一下,心里特别舒服。画完一张唐卡后就会特别兴奋,好像自己和父亲一起创造了一个世界。
我跟着父亲画唐卡的十多年里,认真学习唐卡颜色调配、上色、勾线画法、描金、开眼,慢慢地,我也开始设计和独立绘画。二十岁的时候,父亲说,你可以一个人画唐卡了。我一边画,一边揣摩学习,为的是让自己的画技得到进一步提高。
有一天,父亲带我去拉卜楞寺拜访他的师傅,说要我正式拜师。我很激动,跟着父亲去见他的师傅,实在是说不出的高兴。齐智和大师和父亲很亲切很默契,我的拜师很神圣也很自然。我准备了一条哈达,见面后行了拜师礼,献哈达,行跪拜礼。齐智和大师很慈祥,也很有耐心,像父亲一样对我。父亲是我的第一位师傅,齐智和大师是我的第二任师傅。我画唐卡能有今天的收获,与他们的付出分不开的。说起来也很有意思,齐智和大师也是父亲的第二任师傅,父亲的第一任师傅在他的家乡青海黄南。
说到这里,交巴加布突然停了下来。
我说,我去过黄南,那里有很大的唐卡画院。
他愣了一下,说,画唐卡要有天赋。现在画唐卡的人不少,有天赋的不多。我跟齐智和大师陆陆续续地学了好几年,父亲也在他那里,我们三人一起画唐卡,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学习过程。齐智和大师是特别有天赋的那种画师,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人了。他的天赋是自然就有的,这是学不到的。有些人学了十年几十年也没有多大的起色,他们努力地画,投入地画,可画出来的东西很死板,没有生命力,没有创造力,什么都没有。有天赋的画师,画出的唐卡与众不同,怎么与众不同呢?从外在的角度来看,他就是很轻松地去画,不那么紧张和投入,但是画几笔就很生动很自然。这就是真正的大师和普通工匠的区别。现在的唐卡画师很多,但是真正画到极致,把神性画出来的,有生命力的画师还是很少。我们这里紧挨着拉卜楞寺,信仰的影响力很大,有些东西可能在你们看来有点保守,但它会让有些东西保有传统的魅力,比如唐卡。有些地方好像更有现代感,办了大型唐卡画院,怎么说呢,从商业的、经济的角度看,要做大做强,但这只是个模式,不代表画出的唐卡是一流的。
他说到了我最关心的问题,我问,您对自己怎样定位呢?您怎样处理唐卡的传统和创新?
传统必须继承,再加进一些创造和创新。我一直在找一个准确的点,传统至少要保留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不能再少了,再少了就乱套了,百分之十到二十左右有一点创造创新。假如没有创新创造的话,艺术的魅力就慢慢变弱了。艺术的魅力也是一定要随着社会变化而变化的,但一定要以传统为核心,这是前提。我们国策里面不是这样讲:弘扬好中国文化,必须要中国化。
您的唐卡创新在哪里?
灵性。这是具体层面没有办法说清楚的事情。我在画唐卡的时候,一直在佛祖、菩萨、金刚的灵性上努力提升。神像周边的祥云、树木花草、山水等等,我都尽量提升它们的灵性。
没想到他会用灵性二字来形容自己的创新,这让我吃了一惊,我说,之前看的是您唐卡的照片,待会儿看您的唐卡真作。
好,等一下你到我画室看看。我在打底稿、勾线、着色、用料、材质方面都有创新。唐卡在我看来首先是一个信仰的东西,所以必须用心认真去画。唐卡艺术要随着时代和社会的要求不断提升,才能保持艺术生命力。唐卡画师就要不断地探索和学习,只有这样,才能不断提升。没有学到头可以休息的概念。
您除了跟着父亲与齐智和大师学习,还去哪里学习过?
去过三次拉萨,两次是专门朝圣去的,对我来说,朝圣就是学习。
第一次去的时候是2011年3月。那一年,我的母亲过世了,我非常悲伤。母亲的身体一直很结实,跟一个石头一样,经常一个冬天都不感冒一次。母亲得了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但我们依然希望有挽回的余地,在兰州了几个医院看,在西安的西京医院看,都没有效果,很快离开了我们。我们藏族有个传统,父亲或母亲过世后,子女少带一点他的骨灰到我们的圣地拉萨,放在布达拉宫附近的德尔萨,就会比较圆满。我就带着母亲的骨灰上了拉萨,打算送完母亲的骨灰后在再待半个月,看看拉萨的唐卡,拜访拉萨的唐卡大师。
没想到我去的不是时候,正好遭遇了拉萨的那次特殊事件,看到的一切让我难以置信,行动也变得不自由了。我有生第一次遇到这样令人不安的情形,一个人在八廓街转着,不知何去何从。大概是我的焦虑与悲伤太明显了,引起了一个僧人的注意。他上前主动和我打招呼。
你从哪里来?
甘南,夏河。
来做什么?
朝圣,送母亲的骨灰去布达拉宫附近的德尔萨。
我们一起过去,到那边你在路南等着,我替你去办这件事。
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要去了,你到那里又会悲伤起来。
我们就按他的意思办了。走到布达拉宫广场边的一个路口,他说,你在这里喝茶,我去办吧。我根本无心喝茶,就在那附近来回一边走一边等。我还记得等他的时候,心中依然悲伤,但似乎开始慢慢化开。母亲走后我的悲伤是座雪山,现在开始融化流淌。母亲该乘着洁白的仙鹤去了,应该有一个新的轮回等着她。
交巴加布又一次让我吃惊,在一般人看来,多少年的至交才可以托付的事情,他托付给了一个陌生人。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们互相问了对方的名字和身份。他叫更登江措,比我大两岁,拉萨人,当时在扎什伦布寺修行。
现在还和他有联系吗?
没有了,他没手机。他说自己是出家人,不需要手机。现在这个社会,好多喇嘛都有手机,更登江措没有。他特别虔诚,他的眼神让我想起齐智和大师,所以我很信任他。我们从布达拉宫回来后一起吃了饭,我感谢了他。
这次去拉萨,环境不安宁,我的心也静不下来,朝圣的意义没有达到,就想赶紧回去。那时候正是旅游高峰期,火车票飞机票特别紧张。拉萨到兰州和西宁的票一张都没有了,只有到西安的,票价很高,我就订了一张。这飞机竟然经停了西宁,我就从西宁下了飞机,提前结束了行程。西宁机场的保安不让我走,氢我扣了下来,直到我坐过的那趟航班安全落地西安后才让我离开。
从西宁曹家堡机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站在路边,想打个车先回兰州。我经常去兰州,对兰州比较熟悉。很快,来了一辆中巴车,是十七座的那种。我看车牌是甘A,就挥手。我一挥手,车就停了下来。这一刻,我发现车是歪的,可能是个事故车,可我也只能上了。上去后才知道是私人车辆,不运营,我坐了个顺风车。师傅开得飞快,夜里十点左右到兰州了,出高速后不久,我就下了车,黑夜里我完全辩不清方向,打了个的往七里河走,到那里时我一下子认清了东南西北,找了个饭店住下,第二天回了夏河。
回到夏河后心中一直很遗憾。拉萨是我们藏族人心中的圣地,怎么让坏人弄成了那样,可见团结有多重要。我下定决心,还要再去拉萨。
第二年年底,我又一次上了拉萨。我要去弥补上次缺失的东西,要在八廓街好好转一下郭拉,要去布达拉宫朝拜。这一次,我都实现了,还见到了唐卡画师罗布斯达。
我在拉萨到处打听,你们这里最有影响力的是哪一位画师?
他们都说,罗布斯达 2。
罗布斯达在哪里?
在布达拉宫修复以前的那些唐卡。
我立刻往布达拉宫走,其实也不知道人家在不在那里。到了之后发现旅游的人特别的多,排队要排一个多小时。太阳很亮,紫外线很强,旅游的人都拿着伞、帽子什么的遮阳,只有我光头站在阳光下,头皮被晒得好像针扎一样。我咨询了一下工作人员,他们说我不用买票,出示身份证就行。我进去后碰到两个僧人,就问他们,请问罗布斯达画师在这里吗?
在,他在修复唐卡。你一直往上走就能到。不过,他工作的地方是文物保区域,一般人不让进去的。
我也是个唐卡画师,从甘南拉卜楞寺过来,专门来找他的。
这样啊,我去问一下他吧。
很快,罗布斯达本人出来了。我们互相问了扎西德勒,这是我们藏族见面时最美好的方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费多大的周折,就在布达拉宫见到了想见的人。
罗布斯达耐心地和我交流着。我们都是勉唐画派,但又有不同。我发现,我们在一些具体的画法上不同,比如打底稿的时候不太一样,着色时颜料的深淡略有不同,山水、花色方面也有区别,但我们的追求是一样的,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知音,心里无比欢喜。临别时,我问,您画的唐卡布达拉宫其他地方有吗?他告诉了我具体位置,说那些都是他小时候跟他的师傅画的。我就一边走一边打听,看到了他和师傅的作品。出于保护文物的需要,布达拉宫内部的光线不是很亮,但大体能看清。我尽量让自己离得近一些,仔细地看着,这些唐卡震撼人心。这才是我心中的拉萨,这才是我心中的布达拉宫。
第三年,我又去了拉萨,还是朝圣,学习。拉萨是圣地,是个神奇的地方。我去过三次,但依然想去。
加布说到里,看了一眼窗外,说,我们休息一下行吗?
当然。我说,拉萨在我心中同样神圣。我专门去过拉萨,也是心怀虔诚。布达拉宫内看到的一切也让我非常震撼。
秋天的阳光实在是好,我们走到院子里,站在树下。树下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同样摆了很多干果和水果,我们晒着太阳,喝着奶茶。
加布突然说,我还是想说我的父亲。
我父亲一开始生病的时候,我们就带他到夏河县医院找马院长看,他是一个好曼巴3,医术和医德都特别高。他在我们这里影响力很大,方圆的藏族人、汉族人、回族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他对每一个患者都一视同仁,这一点让我的确佩服。马院长很认真地给父亲看病,但是父亲没有多大起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马院长建议我们带父亲到兰州去看,我们到兰州去前后找了四家医院。有一家医院让我们给父亲准备后事,我们感觉天塌下来了。转到另一家医院,住了十几天院后,医生也说让我们准备后事。后来又换了两家医院,检查的程序差不多,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说的还是同样的话。
父亲不愿意接受治疗了,说自己活到六十多岁了,已经很满足了,不想折腾了,要回家。其实他内心里是不愿给我们添负担,觉得花钱太多,孩子们还要继续生活。在兰州看病花掉了二十几万,父亲心里有负担。但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想法是,父亲在,家就在,只要能治好父亲的病,我们把房子卖掉都是可以的。我们到处打听,继续想办法,成都的华西医院,北京的中日友好医院,西安的西京医院,都打听了。有的人说这个医院好,有的人说那个医院好,我们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而父亲说他哪里都不去。最后,我们只好从信仰的角度走,去拉卜楞寺找了一位活佛,让他为我们做个决定。
这位活佛说,你们不要病急乱投医,不要着急下结论,也不要强迫你们的父亲。这两天先缓一缓,两天之后,你们再跟你们的父亲慢慢讨论,听他本人说,跟他的意愿走,他想去哪个医院就去,顺其自然,这样最为理想。
过了两天,我们跟父亲聊天,说,现在我们不折腾了,但有病还是要看的。
父亲说,我已经六十多了,该走的时候就走,任何人都不能强留,这是一个自然规律,你们对此不要太执着。
我们守在父亲身边,不说话也不走。我们怎么忍心呢。父亲一生受过的罪不少,这两年生活刚刚好一点,父亲竟然得重病了。
父亲看我们这样,就说,那就去西安吧。我想,西京医院或许不是最理想的,但活佛说随父亲的意愿,就听他的。
我们马上通过朋友跟西安那边联系,把病例、化验单、检查报告都传过去,对方说可以去治疗,让我们第二天下午就去西安,费用大概需要二十万左右。我们兄弟姐妹开始四处借,几千、一万的借,当天借了十万,我让哥哥姐姐拿着这些钱先带父亲过去,其他的我再想办法。
第二天,天还没亮,哥哥姐姐就带着父亲出发了,先坐汽车上兰州,然后从兰州坐火车去西安,当天晚上就到了。西京医院重新检查,说要等待肾源换肾。后来,我凑足剩下的钱也去了西安。不幸中的万幸,父亲等到了合适的肾源,手术时间特别长,但医生说手术相当成功,还说父亲的生命可以延长三到五年。我们兄弟姐妹都特别高兴。父亲在,家就在。
父亲出院回家后,一开始精神上有点萎靡,有时候还有点神志不清。我很担心,问专家,专家说休息一些日子就好了,让我们多陪伴。我们兄弟姐妹抱着一种信念,就是再困难,也要让父亲多活几年。我姐姐听人说北京王府井书店里有一本书,是专门讲如何护理肾移植后的病人的。我去北京时和朋友去了王府井书店,书店那么大,我们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后来,一个工作人员帮我们在电脑里查到了,只有一本,好几百块钱,我没想到这书这么贵,但是赶紧买了下来。拿回家后,姐姐就严格按照这书上的方法照顾父亲。后来,父亲的精神慢慢好起来了。父亲做完手术后又活了了十六年,这比医生说的时间多了十多年。父亲出院后要一直吃药,药全都是从西安买的,每年大概三、四万。我们一直给父亲买虫草吃,增强他的免疫力。父亲活着的日子里,我觉得很幸运,老天和信仰都在保佑他。父亲走的时候,我们都很难过,但是我们内心深处没有遗憾。
说完这些,加布沉默了。
我说,最大的善行,其实就是孝。
人一定要善。加布说,我们兄弟姐妹的条件不是多么好,但对父母尽到了最大努力。这些感情难以言表,不管是藏语还是汉语。
我们汉族有句话,常恨言语浅,不及人意深。
是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们兄弟姐妹一直很团结,我有什么事,他们都很支持。
我看您夫人对您也很支持,怎么称呼她呢?
她叫夏吾草,确实很支持我。
她是夏河本地人吗?
不是,是青海黄南的。父亲老家人介绍的,我们两个人一见就对上眼了。
她画唐卡吗?
不画。她在家里干些家务事,培养孩子。以前也干些农活,后来地被政府征了,她大部分时间就在家了。
您的孩子画唐卡吗?
我三个孩子。老大是在我们县上工作,是事业编。两个小的都是女孩,一个学农业,一个学艺术。老二有一点基础,但在我的理解中,女性画唐卡总是不太融洽,我是说按我们的传统来说不是很融洽,所以也没有刻意培养。
看您带了好多学生,吉太加、贡巴扎西、看召他,确实都是男性。
对,他们都很优秀。以前我们唐卡传承是传内不传外的,现在,大家慢慢理解了唐卡的艺术价值、文化价值和信仰价值,也认识到唐卡的传承靠一个人、一个家庭是不够的,所以,在传承方面就没有以前那么保守了。我带学生主要看他有没有天赋,勤奋不勤奋。
您最得意的学生是哪个?
我的学生我都喜欢,最喜欢贡巴扎西和看召他。
他们都在您身边?
贡巴扎西在拉卜楞寺,看召他在黄南。平时他们自己画,我活多的时候也叫他们来。我会说,Go,go,go,一起干活了。这与当年我父亲和我、齐智和大师和我父亲,还有我的模式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我和学生们一起工作,一起探索,艺无止境嘛。
您收学生的时候,怎么收学费呢?
我们唐卡传承跟金钱没有任何关系的,我们就是师生。他们来给我行拜师礼,献哈达、行跪拜礼,都还是很传统的。以前我们是这样一个传承方式,现在还是。我们画唐卡,首先是艺术追求和信仰需要,然后是文化传播、旅游发展,更重要的是,唐卡是各兄弟民族团结的一个象征。我觉得团结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说,完全同意,有一首藏歌,《一个妈妈的女儿》,唱的就是这个。说完,我唱了起来。
尼玛当达娃
阿妈吉给普姆
阿美名拉
阿美名拉唯色色
啊,米力达甲力
阿妈吉给普姆
阿美名拉中国色
阿美名拉中国色 4
我唱的时候,加布也在轻声随唱。唱完后,他笑了起来,说我唱得好,像藏族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我说,藏语不标准,让您见笑了。
他说,我们去画室看看吧。
他的画室里摆着画好的唐卡、画了一半的唐卡,最大的一幅长四米多,高近两米,完全是一个极度精美的天国世界图景。其他的唐卡大小不一,每一幅的色调都不一样,有一幅绿度母的唐卡,整体是春绿色基调,偶尔配了朱红色和其他颜色。每一幅的神像、祥云、花草也都各异。最让人震撼的是唐卡中的神像和动物的表情。所有神像神圣庄严,不可侵犯,但是每一个神像的神情都不一样,非常鲜活,呼之欲出。有的慈眉善目,目光让人想到《心经》中的观世音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有的金刚怒目,让人生畏。有一只骑在白象上的猴子,眼睛瞪着左前方,像是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仔细看,每一笔线条,每一种色彩,每一个形象都充满灵性,对,是灵性。这一刻,我彻底被加布的唐卡征服,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用灵性来形容自己在唐卡艺术上的创新。
他没有给我介绍唐卡,却对我说,你来看我的颜料。我看到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色矿石,看到用来捣碎矿石的石臼和瓷臼,看到密封罐里调好的颜料,看到从夏河打来的清水。我还看到一个白色的瓷缸里泡着一种不认识的浅黄色大花朵,我看看这些花朵,抬眼看了一眼加布,加布说,这种植物调出的颜料是专门用来画植物的,用它画出的植物像真的植物,活着的植物。他给我指了一个唐卡上树叶的浅黄色边缘,说,你看,这就是它画出的效果。我看那叶子,仿佛来一阵风就能轻轻飘摇,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明白了。
加布说,唐卡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工笔画。我天生热爱唐卡,画好唐卡要有天赋,要有虔诚的信仰。
我没有说话。
和他道别的时候到了,他说,你不要急着走,这附近有个牧家乐,我请你吃藏餐,吃完了再走。他的夫人夏吾草也笑着看我,与此时夏河的阳光一样灿烂,眼神里也是热情与挽留。我觉得已经打扰他们太久了,就坚持要走。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刚刚看过的唐卡上的那只猴子,它看见的是一个怎样的新世界?加布画出它的时候,它看到的首先是加布的唐卡世界呀!所以它的眼神才那样让人难忘记。
出了夏河县城往东走了几公里,车子就被拦了下来,有人穿着防护服在维持秩序,让所有的车调头回去,找人少的地方待着等消息。
我问一个工作人员,请问为什么?
他大声回答,因为疫情。
疫情,难道是东边来夏河的路上出了问题?这样的话,可以往西走,从青海黄南回兰州,那边虽然不是高速,但风景更美。一查地图,通往黄南的路也已经成了深红色,显示禁止通行。
我给甘南的一位朋友打电话,他说,夏河县城发现了疑似病例,你赶紧找个宾馆住下,然后再看情况,不然我担心待会儿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又往县城返,又一次经过拉卜楞寺,然后走一条偏僻的路,买了一堆方便面和水,回到昨天住过的酒店,重新登记入住。
我问前台的人,那疑似病例在哪里?
他们说,在一个酒店,离我们八百米。
进房间,泡面,喝水。心想,这下健康码的颜色怕是要变了,这个假期的非遗传承人采访任务不能按期完成了。事已至此,只能顺时而行了。我想,我可以在酒店整理已经采访的传承人材料,可以写封城日记,甚至可以去拉卜楞寺转经——如果还能出门的话。正这样想的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你可以离开了,那个疑似病例被排除了,后面几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
于是,又一次退房,开车离开。
回到兰州,我对一位曾经在甘南工作过多年的老师说起在夏河的经历,她说,你只做错了一件事情,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应该和交巴加布一起吃完饭再走,那样的话,一切不都好了。
她说的是对的。这样一想,我欠加布一顿饭。
注释:
1.乔代莫,藏语安多方言音译,意为您好。
2.罗布斯达,藏族,1967年生于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国家级藏族唐卡传承人。
3.曼巴,藏语音译,意为医生。
4.歌词大意: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她们的妈妈叫光明。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妈妈叫中国。
(文中插图唐卡作品均为交巴加布先生团队创作。本文在采访的基础上写作而成,已由交巴加布先生本人确认并授权。)
原刊于《青海湖》2022年第三期
交巴加布,藏族,1967年出生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国家级藏族唐卡传承人。从小随父亲学习唐卡绘制。其父本名才让东珠,后更名九麦,国家级藏族唐卡传承人。
张晓琴,女,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客座研究员,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