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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桃儿


        天擦黑,半弯月亮就从白岩子山顶上升起来了。一只饥饿的老鹰扑扇起巨大的黑影,盘旋着去袭击场坝上的一只母鸡,母鸡极力张开翅膀保护着身后那群小鸡,众小鸡在母鸡身后左躲右闪,叽叽呀呀地激烈叫嚷着。有一只、两只被自己的慌张轻轻抛出,老鹰见机飞扑上去,捉住其中一只小鸡,场坝上顿时就响起了一阵孩童尖利的哭声,仿佛能割伤月亮。

        歇坐在一根圆木上的几个妇人止住热乎摆谈,去辨别孩子的哭声,妞纽从她们中间猛然站起来,朝那老鹰投去斥责:“三娃的魂又被你吓丢了,赶快回家招魂去吧。”石达收拢正要扑扇而起的手臂,拨开“母鸡”占六,找出自己的几个孩子,领着他们回家去了。

        几个妇人与妞纽互道晚安后,也牵着各自还没有玩尽兴的“小鸡”散去,场坝霎时安静了下来。

        “曲哦——”

        村道尽头响起了赶羊的短促哨音,接着,月光把一头绵羊和一个身披擦尔瓦的女人送到了场坝上,女人用一根绳索牵住羊,他们一黑一白站在妞纽面前。女人用比赶羊还要明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大嫂”,妞纽惊喜地答应,并扭头朝着身后那扇亮着昏暗灯光的木窗高喊:“石达,石木回来了。”

        石达盘腿坐在火塘边的篾席上,一声不响地抽叶子烟。石木坐在几个孩子对面,火光耀着他们黑亮亮的眼睛像沉静的星星,他们一齐看着这个远嫁他乡的小姑,单薄的身形,清秀的眉眼,神色中有淡淡的喜悦。

        阿依看着小姑,她的身体朝火塘边微倾着取暖,黑底蓝边的百褶裙散开在脚边,令她像一朵晚风中摇摇欲坠的喇叭花朵。石木逐个去端详孩子们,他们因为对她陌生而显得乖巧安静,使得她要屏着呼吸去打量他们。接着,她从身后提出一个布袋打开,伸长了手递到孩子们面前。他们凑近袋口去看,接着用一只只黑乎乎的小手,从袋子里捡出来一个个粉扑扑的桃儿,他们的脸颊也升起了粉扑扑的喜悦。他们掰开桃,大口地吃起来,甜蜜的汁水在唇齿间闪烁。

        妞纽在火塘上煎煮,最后盛出一大碗酸菜面递到石木手里,石木吃着面,暖和从内里蔓延,热突突的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石达咳嗽一声后,在火沿边轻叩烟斗,抖出熄灭的烟灰。石木忙用袖口擦拭眼泪,她就一直埋头吃着那碗面,直到喝尽碗底的汤汁。再抬头,她的目光又落在了几个孩子身上,他们多么像一窝生长旺盛的土豆啊!石木不由得轻轻看了一眼身旁的妞纽,她身量高大,且饱满结实,一双眼睛也充满了生命力。

        孩子们吃完桃儿,用桃核玩抓石子的游戏。阿依是孩子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她折卷起那只空布袋,起身走到石木身边,双手把口袋送还石木。她眨动着黑亮的眼眸望着石木,扎在耳际两边的小发辫像正在发芽的叶苗般伸张着。石木对她轻拍一下自己的裙袍,阿依就顺从地坐进了她怀里。石木低头微微笑了,火塘里跳跃的光也为此温透了许多,并映出她眼角展露出的细密纹路。她把脸埋向阿依的背心,她闻到了从阿依发肤里透出的野桃花般的青涩气息,令她感到了满足和安宁。妞纽看着石木的举动,心里一阵温热,眼泪就充满了她的眼眶。

        她对着眼前的景象由衷地说:“阿依坐在石木的怀里,就像石木亲生的闺女”。

        石木突然拾起裙边掩面抽泣起来,她的胸口不断地涌出她抑忍着的情绪,那哽咽的声音令火塘边的孩子们感到了惊怕。妞纽不知所措,她忙去看石达,石达又在烟斗里摁进了一撮烟丝,用一块火炭点燃,意味深长地呼吸起来。他看着对面的窗户,目光像窗外的夜色一样空无,烟纹氤氲了他的整张脸,妞纽只好怜惜地看着石木。阿依没有被小姑的哭泣惊吓到,她侧身去抱住小姑的头轻拍着,又让她伏在自己小小的怀抱中安抚。石木在阿依的怀中慢慢平静下来,等她完全停止悲伤的时候,阿依松开了手。

        男孩们又开始用桃核玩抓石子的游戏,阿依离开石木的怀抱,跑去跟他们一起玩起来。他们欢喜嬉笑的声音吸引着拴在门外的绵羊也跟着“咩”一声叫唤,那声音像它的名字一样柔软悠长。

        孩子们不知道跟着小姑来的还有一只羊,他们一哄跑去门外看羊。月光银白明亮,绵羊看到孩子们,它在原地轻轻走动,踏出优雅细碎的节奏,仿佛是要告诉他们,它的蹄子带着遥远山寨的风声。其中一个小孩一把握住羊角,一跃翻上了羊背,“曲”一声对绵羊发出行走的命令,绳索牵制着它的颈脖,它只能在原地走动几步,脚下的石板传出了沉实的回音。

        阿依把手指伸进羊背里抚摸,那绒毛就淹没了阿依的手,她感叹道:“真是个温暖的家伙,多半是梦生出来的孩子。”

        他们围着羊,羊很温顺,不时眨动一下棕褐色的通透眼睛,任由他们抚摸,对它说一些与它无关的事情。

        火塘里的火光在窗口上闪动,围着火塘的石达、妞纽和石木,他们先是沉默,后来开始轻轻地说话,说一些与门外的孩子们有关的话……

        一缕银色的晨光从窗户投进来,照着阿依睡梦中的眼睛,她卷翘的长睫毛偶尔轻动一下,像一双黑蝴蝶在避让一棵草梢上的露珠子。长睫毛再动一下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她看见小姑正笑盈盈地看着她,那笑像羊绒包裹着她那样温柔。阿依把手伸进石木的怀中摸索着,后来那温软的小手就停在了她的怀中。石木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她的心为此喜悦着,这样的情景,她曾在哪里经历过的,她感到阿依多像是自己这薄凉的身子生养的孩子啊。

        石木用近乎香甜的声音问阿依:“小阿依喜欢吃桃儿吗?”

        阿依回她:“喜欢吃昨晚的那种家桃儿,不喜欢吃村子里的野桃儿,个小还苦涩。”石木在阿依眼前翻动着戴银镯的双手,几下又几下,她向阿依表达:“我家园子里长着一大片家桃树,结的桃儿数不过来”,她凑近阿依的耳朵悄声问她,“你可愿意跟我去吃家桃儿?”

        阿依看着石木的眼睛,她在思索,她的小发辫也有思想似的灵动着。后来,阿依从石木的怀中慢慢抽回手,说:“把昨晚吃的桃核种在我家后园里,雨水浇灌,几年就能长出家桃儿,我就在家跟哥哥们一起吃。”

        石木用神妙的声音对阿依说:“这里的土地跟我家的土地并不一样,种在这里的家桃核依然会长成野桃儿。不信,你带一颗野桃核种到我家园子里,它定然能结出甜蜜的家桃儿来。”阿依的眼睛里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在思索,后来她又把手伸进了石木的怀中,继续让她温暖。

        她们的对话被窗外的晨光一点一点照亮了。

        妞纽往两根布袋里塞满阿依的衣物交给石木,石木接过它褡裢在绵羊背上,绵羊在原地走了几步,像在揣测,日落前能不能经过那片结满野莓的青草地。石达伸手去摸摸阿依的头顶,又抬手去摸石木的头顶,表达对他们深厚的爱惜,接着他解开拴羊的绳索递给石木。石木握着绳索,一手牵羊一手牵着已披上一件小擦尔瓦的阿依走出了院子,妞纽追出门去,在阿依的手心里放进一颗桃核。金色的太阳洒满村庄的时候,耀眼得很,阿依眯缝着眼仰望母亲,说:“阿妈,等这颗野桃核结出家桃儿,阿依就回来。”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对着太阳起誓。

        几个孩子紧跟着跑去村道上目送渐渐远去的阿依,他们吹响了悠长的哨音,他们的心像丢魂了一样失落。


德吉


        伍吉和她的三个女儿背着高过头顶的麦穗,向云雾中的村庄走去,她们的耳边响着麦穗相互碰触发出的丰实节奏。到了村口,伍吉把被子抵在一面断墙上稍作歇息,女儿们也跟着依次去靠墙歇息。伍吉回看着那片收割后的麦地,只剩下一些枯草,到处都是寂静。三个女儿也无声,烈日照得她们的脸颊通红,额上的头发汗津津的,她的心就怜惜着她们,觉得系在背上的麦穗是捆绑她们的命运。

        穿过村庄,伍吉推开厚重的院门,院中传来了清脆的马铃声,两匹马儿在嚼食新鲜的麦秆。最小的女儿塔姆用鸟鸣般的喜悦声音喊道:“阿爸送酥油奶渣回来了。”她抢先爬上楼梯,在廊上卸下麦穗就去锅庄屋寻她的阿爸。伍吉和两个女儿从容不迫地晾晒好麦穗,抖落一身的草叶才进了锅庄。

        桑格穿一袭白氆氇袍子端坐在火塘边喝茶,塔姆安静地坐在他边上,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重逢后的喜悦。桑格看到伍吉和女儿们回来,像看到了一朵云那样淡然。

        大女儿郞吉和二女儿德吉用高高低低的声音喊桑格:“阿爸!”之后,安静地围坐在火塘边上。伍吉没有看桑格一眼,她径直去储物室端出半盆麦面,净手后用温水和面,郞吉取来铁烙饼烤在炭火上等待阿妈把小坨的面团摊放在上面煨烤熟黄。伍吉烤好第一个饼把它递给桑格,桑格看了那饼一眼才缓慢地伸手接过放在火沿边继续吃茶,每吃一口都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再烙好饼,伍吉就把它递给塔姆,她掰成几块与两个姐姐分着吃。德吉一边吃一边看着桑格身后的竹篓子,碧绿的塔黄叶包裹着新鲜的酥油和奶渣,它们散发着阵阵清香。

        “放一小块酥油在茶碗里,它会转着圈融化,麦饼蘸油面子吃,那是再好不过的滋味了”,德吉这样想着,去吃下一口清茶,她的喉咙就呛出了持续低沉的咳嗽。

        伍吉烙完饼,她轻巧地走出了屋门,郞吉又把一只火钩放入炭火里烧灼。伍吉摘回来一把香荽,切碎后放入一只木碗里,伴入干乳昔、辣椒粉和一点盐,再倒入半碗清茶,郞吉取出埋在炭火里的铁钩,把烧红的一头放入那只木碗里搅拌,碗里扑哧哧地冒着泡、冒着烟,一碗蘸料就做好了。女儿们围拢那只木碗,用麦饼就着那蘸水吃,吃得格外香。

        伍吉并不吃饼,她为自己倒上一碗清茶后,双手抱膝对着火塘吐出了一口深长的气息。那是从伍吉咬紧的牙齿缝里发出的,她习惯了这样,让人听不出她是在叹息还是在舒缓一口气。桑格掰开面前的饼,吃了几口便从身后的竹篓里取出两坨塔黄包裹的奶制品出门去了。孩子们的目光从门口耀眼的光线中收回来转向伍吉,她像并不看见一样无声地吃起麦饼来,饼在她的口中嚼得十分干涩。

        德吉放下碗,她说要出门去看看马儿,顺便给它们添几把草料。塔姆踩响噔噔的脚步声跟去,但很快就被德吉送回火塘边继续吃茶。德吉再次走出门去,她随着桑格的背影来到了大伯家门口。狮子样威猛的藏獒伏在门后的第一根柱子下假寐,它用散漫的眼光看着桑格轻轻地上了楼梯,进了锅庄屋。德吉进门时,它才起身抖动毛发,在柱子边上踱步巡查,不时地从腮帮子里发出刀口样锋利的声息。

        傍晚的太阳从窗口照进大伯家的锅庄屋,照着大伯母的半边脸,她在捻羊绒,她举着手中的羊绒朝着光束递去,像是要把它还给窗外的天空。看见桑格忽然而至,她顿时停下手中的一切,绽开鲜妍的眉眼朝他笑。桑格把手中的奶制品送到她面前,她一只手握拳杵在地板上支撑起整个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接过桑格手中的奶制品,深深地嗅闻后转身放进了橱柜里,继而又回到火塘边落座。她一起一落,一来一回,德吉在门口也感到了地板有些震颤。

        大伯母为桑格盛了一碗茶,又兑入一勺羊奶,桑格端碗大口地吃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大伯母,看她的牛皮靴子,狗牙花纹镶边的藏袍子,火一样耀眼的头绳子,仿佛那羊奶融进热茶里的甘甜气味全是从大伯母身上散发出的。大伯母和桑格的眼神相撞时,大伯母用手掩住口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笑声,那笑在光束中显得很奇异,接着她把那只带着笑声的手掌伸向了桑格。桑格愣住了。她低头解开腰上的蚕丝带,把蛀虫蛀过的一段展示给桑格看。桑格恍然大悟,他忙从衣兜里取出几张折卷起来的纸币,捡出一张递给她,余下的又放回衣兜里去,可是那放回去的手还没到衣兜口,大伯母就一把将那些钱全部夺了去。桑格没有说话,他又开始吃奶茶,吃出了很大的响声。

        德吉站在门边看着屋子里的一切,潜怒在她小小的胸脯里起伏,她只想跑进屋,从大伯母手中夺回那本该属于阿妈和她们的钱,从橱柜里抱走那两坨属于阿妈和她们的奶制品。但她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父亲会把马儿直接赶到大伯家的院子里,竹篓子里所有的酥油和奶渣都会摆放在大伯母的橱柜里。她甚至听到了大伯母更加响亮的笑声,这使她打了一个寒颤。

        德吉清楚地记得,在一次睡梦中,她听到阿妈在低声向阿爸打听酥油奶渣的去处,但很快她就听到了阿爸摔门而去的声音,不一会儿,黑夜传回了几声浑厚的狗吠。

        早上,阿妈眼睛红肿,她让德吉给大伯和大伯母送几朵新鲜的蘑菇去,德吉就在大伯家的火塘边看见了阿爸,他在低头吃着糌粑和奶茶,像并不认识自己的女儿那样。德吉只浅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喊他一声阿爸。德吉用一口气跑回家,跑进阿妈的怀抱,阿妈看见她的眼睛浸满了泪花,便确定了桑格的去处,从此再不向他问一句或轻或重的话。

        此刻,潜怒在德吉的胸脯加重着起伏,她的眼睛在门边搜寻,后来她看到了一只发芽的土豆,她拾起它,对准屋内的火塘掷去,她想在他们眼前激起一点必要的灰尘。火塘里一根燃烧的干竹棍被打翘了起来,那火苗很快就在大伯母的一声尖叫中熄灭了,一缕烟纹升起时,她喊出了一尊菩萨的名号来安抚自己受到的惊吓。可是她并没有起身到门外看个究竟,她也没有朝门口方向瞧一眼,她依然坐在火塘边上,像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钟那样。桑格有所意识,但也没有理会,他也稳坐在那里,那里就像使他生了根的土壤一样。

        德吉感到有些无助,有些失落,她慢慢地下了楼梯,那只藏獒还在柱子前踱步,姿态勇猛,看到德吉,它停了下来。德吉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它,一直瞪着,它黑亮的眼光便慢慢暗淡了下来,像头顶上方的天幕一样。

        德吉悄然回到锅庄门口,阿妈在火塘边捻羊绒,她盘坐的膝上深睡着温暖的塔姆和郞吉。松柴燃烧的火光照着阿妈清瘦的脸颊,单薄的身子。她把一片羊绒举向头顶的时候,窗外的夜空就被点亮了。


兰枝


        临近傍晚的时候,贵方从花踏坪走来,他腰间的黑围裙里兜着一方薄砧板和一把锋利的熟铁菜刀,背上竹篓里的分量使他的脸一直露着笑。

        经过村口的时候,遇见两个木工扛着锯子收工回来。他们从贵方身上闻到了酒席的味道,便忍不住放下锯子去探看他的背篓,里面盘着一刀油亮亮的鲜猪肉,还有两瓶散酒。他们啧啧赞叹贵方收获殷实,贵方客气地点头招呼他们,但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停下脚步,与他们攀谈几句,说说办的是喜宴还是寿宴,办了几桌等等,他只顾踩着轻巧的步子匆匆朝坡上的家赶去。

        两个木工看着他走进核桃林的清寂背影,发出了几声轻笑。

        村庄里的男人们都羡慕贵方娶了一个像大丽花一样丰美好看的女人,即使他们结婚许久也没有生养出一个孩子,那也不影响她作为妻子的温柔和美丽。女人们则仰慕贵方有一手烧菜的本领,跟着他过日子,就剩一只土豆,他也会做出一道美味佳肴来。

        贵方还在家门外呢,他就喊起了妻子的名字:朗吉。

        他的喊声极为轻柔,听到的人会感到被珍爱了。

        暮光照耀朗吉走出那道陈旧的木门,来迎贵方,贵方对着她笑,表达背篓里的分量。朗吉接下那背篓,用袖口揩拭贵方额上的汗渍,贵方感到了温存,有了力量,他没有歇息,回屋就从围裙里取出砧板、菜刀,开始噔噔地切起朗吉备好的蔬菜来。朗吉闻到煎菜籽油的香气时,她往围裙里兜入早已置办好的一样样东西出门去了。

        贵方颠勺的响声在隔着一排篱笆的哲西家响着。哲西夫妇,还有孩子们静静地围在火塘边,他们都看着最小的女儿兰枝,她穿着没有补丁的老蓝布对襟褂子,暗黄的头发在自由可爱地卷曲着。她在吃一颗棒棒糖,甜美在她的唇上闪光,她大而安静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家人,他们看她的神情与往常不大一样。兰枝感到他们是没有糖吃的缘故,她举起棒棒糖递到爸爸妈妈嘴边,他们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她又递给哥哥姐姐,他们默默地摇头拒绝。兰枝便又自己吃起糖来,咕咚地吞咽,像那糖有许多汁水一样。

        朗吉无声地走进了他们的家门,他们担忧的心都一起紧缩了起来。朗吉从围裙里取出两瓶散酒,十二丈绸布放在了哲西夫妇面前,又从怀中抓取出几把奶糖分发给孩子们,他们捧起糖看着她伸手去牵兰枝,兰枝把小手放进她掌心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口。孩子们想要追随出去,他们知道这次与之前无数次朗吉牵着兰枝出门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心揪着疼。

        “坐下吃糖。”哲西叫住孩子们,低沉的声音微颤。

        孩子们便围坐在火塘边吃起糖来,火光使他们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晶亮。孩子们的妈妈提起裙边反复抹着眼角的泪,像总也流不完似的。

        “哭啥呢?兰枝是去过好日子了。” 哲西说。

        妈妈的头就在她的颈项上轻轻地晃悠了两下,像是撑不起裹在头上的黑布巾一样。

        贵方炒好了菜,摆放在木桌上,桌边围了三根凳子,一根是几天前请木匠新做的。贵方坐在桌前等待,不时看一眼门外,听到门口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时,他很快从桌边站起身来,他整理了袖口,又去整理衣边。朗吉眼光含笑,像有一道霞光观照,她牵着兰枝的手,她们一起跨进门槛。贵方快步迎上去,一把抱起兰枝朝头顶上方抛起,接住,又抛起,像往日里隔着篱笆无数次看见哲西就这样逗抱着他的那群孩子,直到兰枝笑出了咯咯的声音,他才把她放在那张新添的凳子上。

        兰枝看着桌上的丰盛菜肴,她并不拿起筷子,她看着贵方和朗吉。朗吉夹起一块肉放进她的碗中,轻声说:“吃吧,枝枝。”她才开始吃起来,她大口地吃着,像是她的哥哥姐姐要与她争抢似的。贵方喜滋滋地看着孩子,缓慢地吞下一口散酒,他感到了回口有一丝甘甜。朗吉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的光就要溢出来了,她背过身擦去了温热的泪。这长久清冷的老房子终是有了一线生机。

        晚饭后,朗吉在一只新碗里盛入半碗大米,又在米上放了一只鸡蛋,她褪下兰枝身上的褂子搭在手腕上,端着那只碗出门去了。

        走到村口,她站在平石板上方朝着四方大山呼唤:“兰枝回来哦,跟阿妈回家去。

        暮色中的小草坪、小镇和上火地闪着微光回应她的呼唤。

        走回村庄,她站在场坝上呼喊:“兰枝回来哦,跟阿妈回家去了。” 

        场坝上歇息的大人和玩耍的孩子们都无比安静下来,他们从她腕上的那件小褂子确认了朗吉传递的消息。他们为朗吉感动,就像一场太阳雨使豆子顶着苗子欣喜地冒出了土地那样。朗吉离开场坝的时候,又自然而然地呼唤起来,声音绵柔悠长,令场坝上的孩子都感到了幽静迷人。几个孩子被深深吸引着,他们随在她身后跑了好长一段路,又被各自的母亲一把抱了回来。

        回到家门外的时候,郞吉脚踏门槛三下后又喊了两声:“兰枝回来哦,跟阿妈回家了。” 

        她唤得那样轻,唤得舍不得唤出兰枝这个名字。哲西一家人隔着篱笆听到这唤声,他们心底的不舍和难过在这时轻轻地放了下来。哲西抬头去望窗外,一弯月牙儿刚刚升起,他感到那是天对兰枝的祝福啊。

        朗吉回到家,把小褂子穿回兰枝身上,这个孩子就被她真正唤了回来,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充盈着自己长久空虚的身体。朗吉把兰枝抱进怀里,手轻拍着她。兰枝凝望着朗吉温情的目光,薄薄的嘴唇,她曾在睡梦里见过这样的情景,她没有感到生疏,她把头靠向朗吉饱满的胸前,她闻到了糖块一样甜润美好的气息。兰枝在这样的温柔深情里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一弯月牙儿挂在窗檐上。

        朗吉俯身对着兰枝的额顶轻轻地吻了吻,她在心里唤着:我的孩子,兰枝。


原刊于《草地》2022年第1期

南泽仁.jpg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民族文学》等报刊,已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