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它带来成功。看呐,它带来好运。看角啊,它拥有不朽的角。看角根,它角根厚硬。看嘴啊,它的嘴带来美味。
——《藏族歌谣》
一
从远处快速滚来一块黑色的“巨碳”,枯黄的大地上尘土飞扬,犹如燃起了黄色的火。很快,黑色的影子埋在了一层逐渐变厚的黄色幕布中。寂静的高原上传来杂乱、急促的啼声,好像一柄鼓槌,毫无节奏地在一面皮鼓上乱敲时发出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类似猪的叫声。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长篇小说《铁皮鼓》中那个敲鼓的侏儒奥斯卡·奇特。常年在高原上行走,让我明白,那是一头发情的野牦牛,在野牦牛群中争偶失败后,奔向牧人饲养的母牦牛群来“猎艳”,它那像猪一样的叫声有种似乎想把大地撕裂出一道缝的尖锐。
刚才还和我坐在治多县索加乡接近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这片草地上聊天的索南文杰,一定看到了我因为恐惧而变得苍白的脸,赶紧安慰我:“唐,别怕!这群仲雅克(藏语,野牦牛的意思)是来找我们的雅克(牦牛)的。”
我还是惶恐不已。10年前,在阿尔金山一次野外考察时,我曾亲眼看到一头发怒的野牦牛从远处急速奔跑,巨大而坚猛的野牛头一下子就撞翻了那辆无辜的车。后来,大家分析,估计是那辆车上的几个朋友将自己的红色冲锋衣晾晒在车上,引起那头野牦牛莫名的愤怒。那一幕,让我对野牦牛心生恐惧。心里一边想着那句民谚:“野牦牛的后代,没有一个秃顶的。”一边祈祷着:在野外行走时,千万别撞见野牦牛。
我转过头,看身边坐着的索南文杰,他一点事也没有似的,从容地抓起碗里的糌粑一边往嘴里喂着,一边端起奶茶碗告诉我:“它不会到我们眼前来的,它就想引诱我们的雅克。”
果然杂乱急促的蹄音中除了类似猪哼的声音外,有种粗鲁的喘息,那不仅仅是因为快速飞奔而来的体力透支,还有一种发情动物的明显气息,像一辆高速运行的车突然刹车一样。那头发情的野牦牛在几米外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瞪得像两个铃铛,眼眶里布满红丝,鼻孔里发出坦克碾过般的粗息,舌尖不时伸出嘴唇,尾巴仿佛一束铁丝扎成的扫帚,来回清扫着它尾部以下的空气。那头野牦牛简直就是一座飞来的小山,脊背到腹部之间,因为毛须脱落,仿佛一座大山雪线以上部分露出褐亮的底色,腹部的毛须向下垂着,像是给它围了一道掩到膝盖下的黑色长裙。那铁塔般的身子和夸张的身形,让我立即想起元代藏传佛教大师八思巴·洛哲坚赞那首著名的《牦牛礼赞》中形容的诗句:“体形犹如大云朵/腾云驾雾行空间/鼻孔嘴中喷黑云/舌头摆动如电击/吼声如雷传四方/蹄色犹如蓝宝石/双蹄撞击震大地/角尖舞动破山峰/双目炯炯如日月/犹如来往云端间。”
索南文杰听我紧张地讲述在阿尔金山看到野牦牛撞击越野车的事情后,笑了笑说:“那是你们撞进了仲雅克的领地,人家不急才怪呢!现在,是它跑来引诱我们的雅克,性质不一样,它勾引上就会领着母雅克走的。”
下面发生的一幕,并没索南文杰说的那么简单。只见他家牦牛群中守护在外围最强壮的那头公牦牛抬起头,警惕地朝野牦牛站立的方向瞪着,空气里立即弥漫起一股紧张的气息来。索南文杰却淡定地给我介绍起那两者来:“你看,那个野家伙的个头明显要比我们的雅克要大,毛是不是更粗、更长一些?它肩部的骨架是不是更凸出?你再看,那家伙胸部的毛是不是要长些?它身上的毛都是黑中泛紫,哪像我们的雅克毛色是黑中泛红。刚才,那家伙来时,你一定也听到了,它的叫声像猪,我们的雅克叫声才像牛发出的。现在,是这帮野家伙的发情季节,这个家伙一定是干不过它们那群里其他的公雅克,就跑到我们的雅克群里打野味来了,一定会有母雅克被拐走的。”
“草场上的那些公牦牛不维护母牦牛么?忍心被‘情敌’拐走?”
“维护呀!但这得靠实力说话。一般情况下,雅克是干不过仲雅克的。关键是母雅克喜欢高大、勇猛的仲雅克,嗨,和女人是一样的。”
记得看过一份资料,说牦牛的驯化历史有一万多年,看着驯化的和原始状态的两种牦牛的体格、性情、个性,我清楚,人类的驯化对动物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两头牦牛之间的爱情攻防战开始了。那头野公牦牛像被前锋带到射程内的足球,直奔对方守门员没有顾忌到的一角,向它钟情的一头母牦牛而去。我立即拿过身边的望远镜,镜孔里清晰地看到,野公牦牛围着那头母牦牛转了起来,接下来的事情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望远镜的镜头里出现了守护在牦牛群外圈的公牦牛,家的和野的两头牦牛都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它们把头稍微低了一下,颈椎形成漂亮的曲线,突然以最快的速度相撞在一起。两头牛相互抵着对方,随后又像约定好了似的,退出老远再一次扑上来,僵持了几分钟后,双方看上去都累得不行,不退也不跳了,只是将角抵在一起,相互推着转圈,又是几分钟后,家公牦牛明显力不能支,跑着离开了。
家养的公牦牛没事般跑到旁边去吃草了。野牦牛转身去追那一头母牛。家公牦牛又追了上去,试图拦截,但仅仅是个象征性动作。或许对一个公牦牛来说,再多的母牦牛也不会有一个多余,每一个都是它想保护的对象。野公牦牛像个调情高手,一头,再一头,将自己的鼻子凑向母牦牛,接连亲近了几头母牦牛后,高傲地低吼了一声,冲出牦牛群径直而去。
我放下望远镜,索南文杰却劝我:“好戏在后面呢,别放下你的望远镜!”
果然,随着那头野牦牛的撤离,牦牛群出现了一阵骚乱。被野牦牛“骚扰”过的那几头母牦牛很快就离开了牦牛群,朝野牦牛的方向跑去。母牦牛跑到野牦牛前时,嘴角流出白沫,鼻孔张得很大,尾巴摇着。野牦牛回过头来,继续发出猪一样的叫声,在一头母牦牛转身的刹那,身子突然一跃,前腿迅速分开,后腿用力一蹬,将自己的上身稳稳地架在了母牦牛的身上。很快,随着臀部一次次往前蠕动,两个牦牛之间的快活事就这样完成了。
那是在海拔4500多米的高原上,我和索南文杰说话都感到因缺氧而吃力,那头野公牦牛没准刚在自己的家族里结束了一场以失败而告终的争斗,飞速地跑到家养的牦牛群里来“选美”,和家公牦牛争斗了一番,这该是多神奇的一件事。更神奇的是,那头公牦牛结束仓促的快活事后,又跃上了另一个母牦牛身上。后来我通过不少牧民的讲述,知道野公牦牛在发情期跑到牧场猎艳、拐牛的事情并不稀奇。牧民对这种事情很纠结,多数情况下,母牦牛私奔到野牦牛群生下小牛犊后常常会带回到牧场,但这些小牛犊在体格、脾气等方面更像它们的父亲,在牛群里很显眼,好争斗、欺负家养牦牛配种后生下的小牛犊。因此,常常有牧民驱赶牧场来的公野牦牛。
二
高原上的人们,对牦牛极为敬重。这在那首传遍大地的《斯巴宰牛歌》里,有足够的体现:他们认为高山是牦牛挺起的脊梁,大地是平铺的牦牛皮,草原和森林是牦牛厚重的皮毛和尾巴,草原上的河流也被形象地称之为牦牛的尿汇成的。
在藏族先民的观念和信仰中,一头牦牛便是一个宇宙世界。
平时,我们看到的牦牛似乎总是不停地吃那些贴着地皮的草,是一生中将嘴和大地亲近得最多的动物,即便在不吃草的夜晚,也总是让它们那永远不知疲倦的胃反刍着吃下去的草。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牦牛是忙碌着的。在河谷地带,耕种青稞或收割季节驮负青稞,牦牛是主力,是人们对青稞的成长期盼滋生的希望。春季羊产羔期刚过,经过“盐人会议”的商议后,那些被推举出来的人构成的驮盐队跟在牦牛后面,踏上漫漫驮盐路,用盐进行贸易,牦牛成了一座座移动的交易市场。在法国导演雅克·贝汉的《天·地·人》三部曲之一的《喜马拉雅》中,影片一开始,牦牛在背景音乐中缓缓走出喜马拉雅山西北角尼泊尔境内一个名叫多波的村庄,牦牛行走的背后,是村子每年最重大的事情:全村人在老酋长霆雷的带领下,赶着牦牛驮上自己村庄的盐,长途跋涉穿越整个山峰,去另一个部落交换粮食。而在现实中,无论是西藏北部的阿里地区,还是青海玉树地区和海西地区,一座座盐湖吸引着驮盐的牦牛队伍,它们就是移动的货币与交易市场,是一场神圣使命的领受者和完成者,是盐和人之间连接的桥梁与默契。
从吐蕃王朝到吐谷浑王朝,从苏毗王朝到唃厮啰政权,每一支高原王朝远征军的辉煌,都离不开一头头牦牛构成的后勤支援。从高原出发,前往远方传教的高僧,其身名与成绩,背后站立着一头头驮着经书的牦牛。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元明清三代,那些穿越高原大地,前往京城弘佛讲法的高僧,跟在驮着生活用品、贡品、经书的牦牛后面,一步一步地丈量着旅途的长度。贺兰山成了牦牛的终点,在这里,高僧们要换乘马匹或骆驼,从喜马拉雅山到巴颜喀拉山,从昆仑山到祁连山再到贺兰山,这一片广袤的地域里,牦牛成了使者。
在藏族人眼里,牦牛全身都是宝。藏族创世纪神话《万物起源》中这样说:“牛的头、眼、肠、毛、蹄、心脏等均变成了日月、星辰、江河、湖泊、森林和山川等。”在藏族的民间传说中,天神之子聂赤赞普从天而降,成为吐蕃的牦牛部主宰,牛头是牛灵魂的寄主,是整个牦牛精神的象征,也是神灵尊严及威力的标志。在高原很多地方,牦牛头被当作装饰,挂在大门、墙上或摆放在屋顶,甚至在屋宅、墙角、山口、桥旁、玛尼石堆和寺院祭台上,也能看见供奉的牦牛头骨。
牦牛奶是牧民和牦牛之间关系最密切的。在牧民的眼里,每天要挤的牛奶,和草尖上的露珠一样,都是新鲜的。夏牧场的清晨,一缕缕牦牛粪燃起的炊烟升起在各个角落的帐篷里,不仅使帐篷内暖和起来,也让高原充满暖意和希望。烧好开水和奶茶后,拉姆和许多女人一样,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出帐篷,重复和昨天、前天乃至每个清晨里一样的程序——挤牛奶。阳光照在晶莹的奶桶内,新鲜奶味从桶壁内往外窜。第一次看到这个情景,我内心被一种新鲜感和幸福感充盈。而眼前的拉姆却在一种习以为常的忙碌中,挤完一头母牛后,提着奶桶走向另一头母牛。拉姆的手放到母牛乳房时,我看到的更像是一双钢琴师的手,喷到桶内的牛奶发出的声音,成了这时高原上最美的音韵。
和挤牛奶一样,捡牛粪也是女人要做的。那些还带着草香的牛粪,被她们捡拾回来后,乘着还没散尽的热乎劲儿,要分开摊放,便于在阳光下晾晒,晒干的牛粪堆砌成墙,就是人们烧茶做饭的燃料。在高原上看一户牧民家的富足,最直观的就是看那道粪墙的长短与高低。一个牧民家庭,可以缺钱少酒,但不能没有牦牛粪,捡拾牛粪是一个高原女人的必修课,垒砌牦牛粪墙是一个高原男人必备的技能,一户牧民人家里牛粪的多少,从另一个层面凸显着女主人的勤快程度。有了晒干的牦牛粪,帐篷里的铜壶才能飘出茶香,冬季里的帐篷才能充满温暖。无论是商人、军人、僧人,跟着牦牛就意味着生命能得到保障。尤其是带上晾干的牦牛粪,就能保证沿途的燃料,能喝到热水和吃到糌粑。
牦牛活着是高原之王,死后也是全身为宝的精灵。牦牛肉,无论鲜肉还是风干肉,都是藏族人的主要肉食;牛毛可以捻成线织袜,或制成牧民移动的家——帐篷;牛皮是古代藏族人制作渡河皮筏的主要原料,也用来制作皮靴、剑鞘、盾牌、皮袋;牛骨,可以做成念珠或其他工艺品;牛的骨髓,熬成汤后是补钙的良药。
和一些动物仅仅给人类提供食物不一样,牦牛在和牧民相处的过程中,丰富了他们的文化生活。这就有了赛牦牛等娱乐形式,藏历年、开种青稞及赛牛时,都是牦牛被打扮得漂亮的日子。
三
从精神层面上看,牦牛是高原的精神之花。几千年前,牧民在石头上刻画下牦牛的状态,让它们枕着石头入眠。从通天河逆流而上到昆仑山腹地,从柴达木盆地到青海湖岸边,一组组岩画群中,牦牛占的比重最大。石头是牦牛的另一种舞台,是牦牛的听众与伴侣。
现实生活中,那些藏戏中的面具、宗教仪式中的法器、艺术品中的青铜器,牦牛占的比例更是不低。《红河谷》《喜马拉雅》《冈仁波齐》《白牦牛》《愤怒的牦牛》等等,哪个高原题材的电影能少了牦牛?少了牦牛的高原,还是我们想象、理解、目睹到的高原么?
牦牛生命最艺术的延续,应该是酥油。那本来是牛奶中提炼出过冬的,没想到有了一种艺术之美。在藏族人的概念中,最好的东西要敬献给佛。用酥油做成的花,就是他们心中最好的东西之一。
公元1409年正月,从青海前往拉萨学习的高僧宗喀巴学佛成功。为了表达崇仰释迦牟尼的心愿,宗喀巴计划于正月十五这一天,团结上万僧侣在大昭寺举行盛大的祈愿大法会。法会举办之前,宗喀巴做了一个梦,梦见佛祖向信民普洒花雨,便萌生了向释迦牟尼佛像敬献莲花护额和绣制的佩肩外,还想献上鲜花的想法。然而,正月的高原天寒地冻,何来鲜花可敬献?宗喀巴便想出了用洁净的酥油制作一束鲜艳的花朵供在佛前的办法。正月十五那天,前来祈福的僧侣、信徒们在大昭寺的佛像前看到了一束祈愿报春的酥油花,栩栩如生的花型花色,受到各地僧侣的喜爱。酥油做花的技艺,很快在高原传播开来。
就像格桑花盛开在高原大地一样,酥油花在寺院开始广为流传,当酥油花和青海的热贡艺术相遇时,在塔尔寺艺僧的手下,便产生了精绝于世的塔尔寺酥油花艺术。这朵艺术奇葩的种子在塔尔寺落地后,经过600年绵绵岁月里数十代艺术僧徒们的潜心钻研,吸收了汉、藏两地佛教雕塑艺术之长,使酥油花的制作技术,逐渐达到了精湛完美的艺术水平,形成了颇具民族特色的艺术形式。
1940年,酥油花一度引起过国内外艺术界的注意,著名画家张大千到青海时,很快就被塔尔寺的壁画和酥油花迷倒。他在拜访塔尔寺艺僧时,发现了夏吾才郎等4名少年僧徒,并带着他们去敦煌千佛洞学习和临摹。
在塔尔寺,有专做酥油花的上下两个“花院”,有艺技最高的主管艺僧“掌尺”。酥油花从诞生之日起,便主要服务于宗教,因此充满了神秘气氛。数百年流传经历中,酥油花的制作早已有了专门人才和专门机构。而且其制作逐渐成为各个寺院的“独门秘笈”,一直由师徒口手相传,各自形成了独立的流派。2019年秋天,我在玉树地区囊谦县的达摩寺考察时,专门向寺里的僧人学习,圆了自己亲手做酥油花的梦。按照寺里几位师傅的指教,我终于学会了最简单的几个造型,从那几个造型里,我看到了牦牛另一种活法的延续。
谈及牦牛,我觉得应该感谢那个叫吴雨初的汉族人,他创办了中国唯一一座以牦牛和牦牛文化为专题的博物馆:西藏牦牛博物馆。在那里,牦牛以另一种方式活着,那是一座给牦牛盖的宫殿,在一座房子里制作了一片草原。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2年第一期
唐荣尧,诗人、编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银川市作家协会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著有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非虚构专著《王朝湮灭——为西夏帝国叫魂》《西夏帝国传奇》《王族的背影》;人文地理专著《宁夏之书》《青海之书》《大河远上》《贺兰山》《青海湖》《小镇》等;新史学专著《西夏史》《中国回族》等。曾受邀担任《中国国家地理》《国家人文地理》《环球人文地理》《中华遗产》等大型人文地理杂志主笔,刊发大量产生巨大影响的人文地理类文章;受邀担任20集大型历史纪录片《中国回族》总撰稿,央视大型记录故事片《神秘的西夏》《六盘山》《贺兰山》总撰稿、总编剧、文字统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