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光雾山之名起码二十年了。

        川东北巴中市南江县,每年深秋,以光雾山上的灿烂红叶为号召,吸引人前往观光旅游。

        对我个人,只说红叶吸引力不大。我们所处的地理纬度上,何处秋山无树?何处秋山之树经秋霜浸渍,而不变幻出艳丽重彩?毛泽东年轻时的诗词:“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说的就是,秋风起时,这景象从南到北布满四季分明的大半个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旅游业兴起,以红叶为号召,过红叶节,仅四川而言,也不只光雾山一处。不只一次,光雾山红叶节,我也受到邀请,却终究未能成行。找过一些写光雾山红叶的文章来读,并不感到特别的吸引。

        就这样,不但未亲身前去,还受经验主义支配,形成先入为主的印象。以为光雾山就是一座孤立的山,山上比别处多树,且多是秋天变红的树种。当地因此开发一景区,买票上山,坐观光车,在几处观景台停车拍照,然后结束旅程。我知道奔一个地方,如果只看红叶,要去得恰逢其时,这要天气帮忙,才能见艳阳下树树红叶灿烂放光,于是惊艳、赞叹。这是运气好。倘若运气不好,到了地方,或者叶还未染颜色,或者一场风雨,已将红叶尽皆摇落。“树树秋声,山山寒色。”通常的情形往往是,看红叶而未见叶红,办红叶节而霜期不来。这种尴尬,在单以红叶为号召的景区,往往在所难免。红叶总不肯按期而红,即便红了,存续的时间也要由天气决定长短。所以,我没有专程去过红叶景区,除非是顺道遇见。某几种树在秋天变红,就如别的树种变幻出黄色或其他颜色,只是大自然中植物界停止光合作用,准备进入冬眠时的一个自然表征,跟春天树叶初生时的各种浅绿,跟夏季盛大汪洋的深绿是要进入生长周期,进行光合作用没有本质区别。这种种变化,都是时序流转,四季更迭。我有点儿想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是红叶的那一阵,才值得观赏。

        今年十月中旬,终于有了光雾山之行。

        首先是因为主人盛情邀请,更因为红叶之外的另一个理由:南江县编辑了一套囊括当地历史人文及自然地理的丛书,出版前要在当地做一次郑重发布。当下提倡文旅融合、全域旅游,摸清家底是起码的工作,但往往又常是被疏忽的工作。我看了丛书纲目,不是局限于一个景点,而是南江全境,从历史到地理,因此乐意前往,至于山上的红叶,那就是个顺便。

        从成都半天到南江,过县城而不停留,直奔光雾山镇。公路顺江流蜿蜒,村镇愈稀疏,峰愈峭拔,谷愈幽深,森林愈茂盛,树木愈高大,云雾愈缥缈。细雨时来时不来,山上少见红叶,黄叶也并不灿烂。我并不失望,山高涧深,水落石出,林木萧瑟,确是群山秋深的味道。到了光雾山镇,两水相汇处,三峡相交,山腹上立着正在落叶的树,山头都隐在云雾之中。主人解嘲说:光雾山,光是雾的山。酒店门前,一株老核桃树,绿叶凋脱,裸枝遒劲,粗粝树干上寄生着苍老的苔藓,还有两丛叶片狭长的蕨,虽饱吸雨水,却也显出枯萎的样子。时序流转,秋之为气,植物们大多显出疲倦了想要入冬休眠的样子。这就是秋天的样子。

        下午开会,说那套将付印的书。洋洋五大本,人文方面,从历史遗存到民间风俗,面面俱到。几本书共同的一个特点,从地理入手时,说光雾山少,说米仓山多。因此得到两个新知识:

        其一,米仓山大,不只提领整个南江县,还绵延到更广阔的地域,光雾山只是米仓山脉在南江境内的最高峰而已。

        其二,上溯到两千多年前,秦汉时期,接续穿越秦岭到汉中盆地的子午、傥骆、褒斜、陈仓等古道到四川盆地,去蜀,有金牛古道;到巴,则是穿越巴岭米仓山脉的米仓古道。

        既如此,我在会上也提一个建议,希望这套丛书增加一本自然之卷。既然要说米仓古道,就得说清其穿越的地理;既然南江一地旅游,以自然观光为号召,当然应该从生物学角度对公众进行自然知识普及和自然生态教育。所以,应该有一卷书,讲讲地质构造,讲讲山脉,讲讲水文,讲讲植物,讲讲动物。

        散了会出来,见晚霞漫天。四围的山都显露出来。接天处,一座座似断还连的峰。灰白色的陡峭崖壁。崖壁石缝间兀然耸立的树,该是松与枫之类,斜张开的树冠剪影,仿佛在模拟古人笔下的山水画卷。主人说,这会开得好,下了半个多月雨,终于停了。景区刚过了红叶节,但秋雨连绵,秋叶未被霜染渍,便凋零飘坠。雨一停,天放晴,有了晴好的白天和下霜的夜晚,这下,红叶就要出现了。

        这个夏天与秋天,常常被干旱所苦的许多地方,反常地被前所未见的雨水所折磨。不只是红叶未红的焦虑,是家园毁败,生灵涂炭。

        不过现在雨停了,蓝天衬托出红霞漫天。

        第二天早起散步,天还没亮。循着隐约的路,听溪声沿山谷上行。三公里后,天渐渐亮了。东方刚刚露出一角蓝空,雾就从谷中升起来,掩去了一切。这就是山中雨后初晴的典型表现:初升的阳光使山谷中水汽蒸腾。转眼之间,雾就郁闭了四野。不要说山,就是高壮些的树,其树冠也隐而不显。不因望不到秋山秋林而失望,我下到溪边。古人写过的啊,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累累涧石是秋;涧石间绿色菖蒲擎着干枯花葶是秋;水流上不时漂来几片黄叶,也是秋。

        归路上,路旁崖壁上,开黄花数种。蔓而垂之,疏花自上而下有序相间,是明黄野菊。直茎上举,花朵细密,是密舌紫菀。紧贴岩壁簇生蔓延,丛丛黄光照眼,是东南景天。这也都是秋。

        大可不必因为未见红叶,而失望,而抱怨,不必非见一种规定性的秋天。

        欧阳修夜读书,未见秋色,静夜中“闻有声自西南来者”“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而生感叹:“此秋声也”,而作《秋声赋》,传诵千年。秋,既是四季时序之流变,更牵扯人的生命节律与感慨。这样的清晨,看落叶逐水,看秋菊丛开,听见云雾中树树秋声,更感生命之美丽与时光之无情。 

        山道盘旋,乘车上光雾山。

        光雾山是一座大山。绝不是我先前以为从前山一两个小时上去,再从后山一两个小时下来的那种孤立景区。

        渐渐地,山谷深陷,峡底终不可见。树愈高大,林愈浓密。几次停车瞭望,都觉得该是目的地了,却只是停在大山鼓起的腹上观见林海苍苍。山越高,下方的峡谷越显出雄浑与幽深。秋风吹拂,阳光融霜,森林正褪去夏天浓绿的妆色,泛黄,泛紫,这是森林要休息了,树干中与枝头上充盈的水分正回到土石下的根部,制造光合作用的叶绿素正在褪去,叶片中的花青素浮现出来,连绵的森林将幻变出响亮的黄和鲜艳的红。森林将在脱尽叶片,在严冬的风雪中沉沉睡去之前,要在一年中最明净的阳光里,在最湛蓝的天空下,来一次色彩的大交响:万众树木气势磅礡,高声歌唱!

        但现在,这一切还在酝酿之中。连绵旬月的冷雨刚停,所有的树,无论椴、榉、槭、栎、柳,湿漉漉的叶片沉重低垂,正在等待阳光。只有阳光的魔法,才能使它们变得干燥,变得艳丽,才能在风中轻盈翻飞,像是精灵附体。现在,阳光把从它们体内蒸发出来的水汽汇聚为雾,升腾为云。如果来此山,只为红叶,当然就会失望,就会抱怨。也因此,陪同游览的主人也一直为光雾山红叶将红未红而抱有歉意。我宽慰他们大可不必。红叶,更准确地说,“层林尽染”的彩色秋林,无非是森林从春到冬四季流转中,一次生命循环的高调休止。现在,群山和森林正在酝酿那最华彩的生命礼赞。山溪消落,垒垒石出;老树静穆,高立崖间。一切都蓄势待发,只需接连几个高天丽日,一身轻盈的树们就会众声喧哗,热烈歌唱了。

        现在,只看一团挂在崖间松树上的雾,一朵停在静静水潭中的云,屏神静气,感受那些气息流动,感受秋林彩色大爆发前最后的深呼吸,这一切都是人走入大自然最美好的体验。

        下车了,沿着设计好的步道在山腰的密林中穿行。不要太介意游人的喧闹与拥挤,让自己和眼前的树一样安静下来,也随着大森林呼吸的节奏来一个深呼吸,身体中立即就充盈了山野的味道:根和泥土,光和光中的叶子,岩石和流水,风和鸟鸣,大树和沉默。伸手抚摸,空手时是一缕风、一束光;满手时,是叶,是枝,是干,是一棵树,是一群树。一切都是真切的质感。一切都在告诉:这是秋天的森林,森林的秋天。

        看见了会变出红叶的树种,有些是常见的,比如俗称为枫的槭;比如,紫红树皮上有着漂亮纹理的野樱桃。还认识了当地特有树种,巴山水青冈。主人介绍说,这就是光雾山红叶的主力树种。眼下,水青冈圆形而略显狭长的叶片还是绿色的,只在有着浅浅锯齿边缘处微微泛黄。水青冈是这片森林里最为通直高大的树,特别是那些粗壮的老树,发达的根系半裸在地表,紧抓住岩石与泥土,在地面模仿出树冠的图案。这些水青冈,不论是成群簇生,还是独立一处,都腰身挺拔,径直向上, 未达一定高度时,坚决不枝不蔓,一直达到超越其他树木的高度,才在二十米三十米的高空中,展开华美的树冠,显现出引导群伦的领袖气质。它们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其他树则成为心甘情愿的陪衬。桦树、榉树,甚至松树和柏树都是如此,更不要说本就低矮的杜鹃和黄杨之类。阔叶灌木山矾正在花期,却只是悄然绽开低调的花序,在高大的乔木下开得不声不响。

        捡拾到几颗巴山水青冈的种子,坚实的圆果坐在只及半身的半圆形壳里,煞是可爱。橡树的种子是这样的,栎树的种子也是这样的。所以,水青冈和它们在分类学同属一个科。这个科的共同点就是种子的样貌,并从这种共同点得到一个共同的名字:壳斗科。

        步行完这一段山道,再乘车转去另一段更漫长的步道。这回,要去的是光雾山的最高处,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

        海拔升高,水青冈群落消失了。道路旁,斜出于峭壁陡坡的是桦、是松、是柏。路旁渗水的岩壁间还长着草本的报春与苣苔,报春花会在初春开放,苣苔则开在夏天和初秋,现在它们花期已过,行在路上,却可以在萧瑟秋景中想象它们开花时生机勃勃的春与夏。

        在这个高度上,最具观赏价值的,是杜鹃花树。

        当所有树都在秋天显出枯寂的面相时,杜鹃花依然充满生气。阔大的皮质叶片依然一片深绿,涂了蜡一般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簇生的叶片中央已经捧出了明年夏初才会绽放的花蕾。眼下,这些圆形的花蕾都被鳞片状的萼片紧紧包裹。覆盖了苍茫群山的树,大部分正在或将要“木叶尽脱”,唯有一树树杜鹃,依然叶片深绿,在冬天将临的时候,在枝头孕育着来年盛大的绽放。它们开放该是明年五月间,杜鹃鸟在绿树幽深时声声啼唤的时候。“杜鹃声中杜鹃开,杜鹃岭上杜鹃来。”这是我为另一个杜鹃盛开的山岭题的碑文。现在,离明年的花期还远,落叶翻飞的秋后,还有一个沉寂的冬天。眼前这些杜鹃长在奇峰危崖之间,每一树都各各不同,各自构成一种奇特的姿态,都是人工不能造成的奇特美景。唐代诗人白居易看见过这样的奇景,还曾想把这样的杜鹃移栽到自己的庭院,但这些高山杜鹃总是野性难驯,所以他称叹:“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

        前两天,山中细雨飘飞时,这蜿蜒的山脊上,早已是白雪纷飞。顺着人工开辟的阶梯,登上一座小峰的最高处,四周都是绿光灼灼的杜鹃树,树下还有未化尽的残雪。主人在为我描绘明年杜鹃开放时的绚丽景象。我没有出口的却是两个反诘:

        反诘一:难道此时孕育花朵的杜鹃就不值得观赏?

        反诘二:既有如此夏天有如此绚丽的杜鹃花海,为何一直只说那些红叶?

        ……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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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藏族,中国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转向小说创作。2000年,凭借《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凭借《蘑菇圈》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 《云中记》创作完成 ;同年,《尘埃落定》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2021年4月,担任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评委,同年,6月3日,担任首批四川生态环境保护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