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子
蝉鸣一声高过一声的时候,村子的夏天变得安静下来了。
柏子躺在木床上昏睡,额头灼烫,恍惚中有人摘了一捧熟透的杏子递给她,她刚想要去接住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她感到咽喉也灼烫,干渴极了,眼泪流到了嘴角,舌头就去舐尝它,那咸淡的味道瞬间就被蒸发了。柏子微微地睁开眼,看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具有生命的光线在屋子里停顿,穿行。后来,她看见了一双脚步经过了光里,又折了回来,接着一个玲珑的声音问柏子:“你怎么了?”柏子仰头朝着窗户说:“请给我一碗清茶喝吧,我就快要死了。”那人风一样消失了,不一会儿,他从窗口递进来一大碗清茶,那瘦小的拇指紧扣在碗口的茶水里。柏子起身跪在床上,双手垂在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举起,他就把碗递到柏子嘴边喂她,一口气她就把清茶喝到了碗底。她抬头看他,他笑了,长睫毛在黑亮的眼睛上眨动。
他对柏子说:“小孩是不会死的,老人才会死。
柏子是发烧了,喝下这碗清茶就好了。窗外是他家的园子,没有遮挡,从园子能看到屋里的一切,阳光明亮的时候,还能看清编织在屋角的蛛网。他家的园子,种满了兰花烟叶,叶片长到丰厚宽大的时候,他们就把烟叶割了晾晒在房檐、走廊和屋顶上,等到水分干了,就像经卷一样一张张齐整地叠放起来。他的爷爷奶奶会你一张我一张地抽取来裹成卷,插进白石烟斗里点燃,然后双双坐在一根长凳上深深地呼吸烟杆,使体内充满了烟,直到从他们的嘴和鼻孔里冒出。青色的烟纹缭绕着他们,仿佛这样才可以使他们保持温暖和健康一样。
一天,他领着柏子上楼去,他们站在那些高高垒起的烟叶面前,他从中间用力抽取出一张递给柏子,烟叶就垮塌了一地,他们飞快地跑出门去,他的爷爷像一座山一样立在门外,满脸通红,脸上结满的肉疙瘩也通红。他一声不响地瞪着我们,仿佛一开口,那些肉疙瘩也会愤怒坠落,一颗颗打中他们的脸还有手背。柏子手脚不自觉地颤栗着,他伸过手来牵住她的手,那手并没有力量,他们一起颤栗着,就在柏子险些要失声大哭的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了几声猛烈的咳嗽,他的爷爷迅速离开了门口朝隔壁房间走去。咳嗽声持续不断,过了许久,他的爷爷也没有走出来。他们用最轻的脚步跟到隔壁房间外,从门缝里窥看着里面的动静,一张罩着白色蚊帐的木床上躺着他的奶奶,她闭着眼,脸色苍白,身体薄薄一片。他的爷爷坐在床边,她咳嗽的时候他就去握住她的手,不咳嗽的时候,他就把手松开,从包里取出一片烟叶慢慢地裹成卷又打开,又裹成卷。看了一会儿,柏子就离开了,回到家才看见手里还握着那张被她揉皱了的烟叶。柏子将它放在窗前,它动了动。
他总爱在后园里玩耍,沿着那些新生的烟叶边缘踱走,他的爷爷看见了,朝他的脚掷小石子,他就躲到地边安静地蹲着。有时,他会折一把淡绿的兰花,用草叶捆扎起来,藏在身后对着后窗喊柏子的名字,柏子听到他的声音就跑去窗前让他看见,接着就跑到后园站在他面前。他把花送给柏子,那淡绿的颜色耀着他们的眼睛,使他们嘻嘻的笑声也闪着光。
他们没有再去拿烟叶,他们从后园走到房前的土院坝玩耍。院坝很宽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们就追着彼此的影子,像院中有许多玩伴那样快乐。那间房子不时传出咳嗽声,接着楼顶上也会传出咳嗽声,他们就停下来仰看楼顶,他的爷爷背对着院坝吸兰花烟,烟纹被风吹散乱了。门外过路的人闻到这烟味,也会忍不住咳嗽两声。
他对柏子招招手,他们悄悄地溜进那间屋子,走到他奶奶床面前,她闭着眼,安静熟睡的样子像初生的孩子。她凹陷的嘴唇动了一下,便又开始持续地咳嗽起来,像要咳出体内的心肺一样,咳到最后,她张着嘴,胸中起伏着微弱的喘息声。他飞快地跑出屋子端来了一碗清茶,他喝下一口,俯身对着她的嘴把清茶喂了进去,听到她的喉咙发出咕咚一声时,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看见他们俩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枕头底下摸索着,许久才取出两颗水果糖分别放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在她面前剥了红双喜的糖纸,把糖含在嘴巴里,看着她脸上的纹路像叶脉样舒展开来,那带着烟叶的香甜味令他们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欢喜。后来,只要听到她咳嗽,他就去给她喂清茶,用小小的嘴唇一次次吻合在那凹陷的嘴巴上……
后园子的风使那些干枯的兰花发出口弦子的合奏声时,冬天就来了。太阳照满村庄的时候,柏子会去平石板上玩耍。村里的小孩都会去平石板上晒太阳,女孩们像兰花一样安静,男孩们像山羊一样角斗,太阳就会更加热烈地晒出他们的汗渍来。他不爱到平石板玩耍,他的家就像他的城堡。
一夜里,柏子睡在喜帧的臂弯里做着一些从万寡悬崖上跌落的梦,额上、掌心全是汗水。醒来一次,她就把身体靠得与她更紧一些。半夜,后窗传来阵阵嘈杂人声。喜帧起床,借着窗外的月光辨认着后园里的人影轮廓,又转身看柏子,见她睁着大眼睛看她,便只好领她一道去后园。院子里群聚着全寨子的人,他们有的说,这家老奶奶在半夜里咳死了,有的说,好像是被茶水呛死了。喜帧把柏子放在人众里,匆忙地走出院子,再回来时她手里捧着一盏酥油灯,柏子尾随着她走进了那间屋子,她把灯盏点燃在老奶奶的床头,灯光照亮了老奶奶安详的面容,嘴角的皱纹里还溢着丝丝湿润。
柏子站在门边,看见小小的他端着半碗清茶蹲在屋子的角落里,眼神惶惑。
弹口弦的毕摩
傍晚的太阳从白岩子山头照亮了七日村庄,没有一片云彩遮挡。
顶针一口气背起一背篓八月草从玉米地里冒出来,她脚下的轻快掠起了系在她腰间的黑围裙,忽前忽后地飘动。她经过了干涸的金家沟,影子像水一样淌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接着淌过了一个正在敲打石头聆听回音的石匠。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顶针的影子从自己身体里淌游而过,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顶针见他痴傻的样子,便拾起一块石子丢进他的影子里,激起了一串金色的笑声……
此刻,顶针背起一背篓八月草的影子又一次淌过了金家沟,她却加紧脚步,一眼也不愿去看那些石头。回到村口,顶针见一群孩子举着一根根竹竿从村道上呼啸而过,竹竿顶端夹着一束束火麻草像猎猎战旗。领头的是她的孩子占六,他一边跑一边提起裤腰,裤子太大了,拴了一条水麻树皮,虽不住的往下落,但并不妨碍他与伙伴们玩耍。他们脸上的喜悦,村口的老核桃树,还有地里的包谷林,都透着金色的光辉。
“嗡嗡嗡”一阵明亮清脆的弦音从平石板方向传来,村庄的金色霎时被唤走了似的,占六和伙伴们停止奔跑,抬头面向白岩子山头寻找,一只鹰盘旋在清冷寂静的天空。
顶针把背篓里的八月草撒进羊圈里,两只待产的母羊闻到青涩甘甜的味道唰唰地吃起来。那明亮纤细的音乐如召唤,不断地递进村庄里。顶针放下背篓,与孩子们一起,心怀那曲调带给他们的不同情绪奔向平石板。
一位藏身于黑披风里的人,背对着村庄半蹲在平石板上,他凝视着远方,头顶的“英雄髻”直指白岩子。孩子们几乎以为是那只盘旋在天空的鹰飞落在此处了,而他们噼噼噗噗赶到的脚步,更接近一群鹰飞落的声音。孩子们手握竹竿如栅栏般环绕在平牛板前,他们安静地看着弹口弦的人,他苍老、瘦削、凹陷的嘴唇张合着,使呼吸的气流鼓动唇边的簧片,手指配合轻轻拨动发出余音袅袅的音声,顶针和孩子们的心灵以及长在平石板边缘的蕨草都在轻轻地颤动。
平石板边上来了几个又几个人,天蒙上了一层暗灰。老人停止弹奏,收回凝视远方的眼神,神秘地审视面前的每一个人,他们庄严又敬肃。老人的眼光最后落在了占六的脸上,对着占六露出了几颗稀疏的牙齿微笑,占六迅速提起裤腰整装,孩子们都嘻嘻地笑了起来,身后的人们也松懈着发出了说话声。
顶针最是善良通达的人,看到这般情景,她拨开面前的孩子们,一步跨到老人跟前对着他耳朵问:“阿普,你的家乡是哪里?”他朝顶针翻转枯瘦的手心手背。占六便对她的母亲释义:“他没有家乡。”顶针又问他:“来这方做啥子?”他又拿起口弦,放在唇边开始弹动。顶针说:“口干了吧,去我家吃碗茶。”他一躬就从那件黑披风里直起身来,清凉的风吹过他天蓝色的百褶大裤脚,令他像立在水波中那样轻飘。
人们簇拥着老人走进了占六家的转角屋子,烟火熏黑的屋顶挂着一盏橘黄的白炽灯。人们席地围坐在火塘边,很自然的就把火塘上方的位置留给了弹口弦的老人,他发自内心的微笑着,脸上舒展开的皱褶像在融化。顶针用铁钩刨开一火塘的炭火,放入一把干竹棍,又在上面搭了几根干柴根,屈膝对着火塘猛吹起来,竹竿噼噼啪啪几声爆响后,轰一声点亮了屋子,人们相互打量着,又一起去看那老人,他们的眼睛像夜空升起的星子样发着亮。三脚架上的清茶很快就开始唱响,接着沸腾了,满屋溢着清香。
顶针家没有酥油茶招待客人,她从火炕上割下一块猪板油丢进瓢里,煎香后倒入茶桶里混合着清茶抽动茶柄,茶水的声音在桶里慢慢变得柔软了。她盛满第一碗端到那老人面前,老人双手接过嗅闻后,他轻轻地喝下了浮在茶面上的油荤。顶针见他是饿了,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只麦饼煨烤在他面前的火塘边。他看着那只麦饼对顶针歌唱般地说了一句,卡莎莎哦!表达感谢。七日牧场的彝族牧人达铁和吉红夫妇每次下山来,顶针都要采摘一些海椒、青菜,让他们带回雪线上的牧场,他们曾无数次的对顶针说过同样感谢的话,顶针觉得从这位老人嘴里说出的却尤其真诚动人,险些令她落下了泪水。火塘边上,需要喝茶的人都起身去橱柜里取来洋碗倒茶,呼啦啦地喝下,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茶正喝着,门口嘻嘻哈哈闯进来几个穿喇叭裤的姑娘,她们见屋内如此安静,就轻悄悄去了火塘的边角落座,并从暗处打量这位老人。老人掰开麦饼,浸泡在茶碗里,软了就用舌头舔起吃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吃完,他用衣角擦拭碗口后,双手捧起碗轻轻地放在了火塘边,他显得那样慎重而恭敬。他的身体温暖饱足了,面庞也泛起了一点红光。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火塘边上的人,与他眼神相撞的,都感受到了微风拂面般的温暖安宁。他环顾石屋,房顶的角落吊着一缕缕久积的烟尘,一块块黑亮的青石墙壁跳跃着火焰的光芒。他移动目光,见夜色落进屋门口,蓝幽幽的,他的目光就停滞在那夜色里,像鹰锁定了猎物一样。过了好一阵,他还看着屋门口,屋子里的人也都不自主地随他的眼神去探门口,并无来人,他们的后背就都感到了凉意。
一个小孩悄声对占六说,这阿普莫不是灵魂出窍了?孩子们就跟着笑起了生脆的声音。老人这才回神过来,他急切切地对顶针说:“主家姐姐,请取一张瓦板,一把弯刀来。”占六迅速从灶门口找来一把弯刀和一张瓦板递到老人手中。老人用手势划开阻挡通往门口的视线,人们就退到了火塘两边。老人将瓦板的棱面对着门口念颂了一段后,用弯刀从上至下一刀一个木花地砍去,每砍一下,他就会念出一句,那棱面像盛开了一般,他用最后一句猛一刀砍去了所有的木花瓣。有人见机往火塘里添进一把干竹棍,瓦板棱面的刀口就更加清晰了,他对着火光从上至下细看起来。
人们几乎屏住了呼吸,火塘的角落里又有几声嘻嘻地笑从几根掩不住的手指缝里迸发出来。她们的长辈就转脸去严肃地看她们一眼,那笑声立刻就止住了。老人并没有受到干扰,他沉浸在以微见著的世界里。看完,他用手掌顺着噘起来的嘴唇擦拭一圈后,开始用商量的语气对着顶针说:“刚才,门口来了一个穿着蓝布衣衫的人,犹豫得很,一只脚刚准备跨进门槛,小孩的笑声就惊走了他……”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火塘边上的人几乎都呜哇一声紧凑在一起,孩子们则飞扑进了各自父母怀中去。顶针迅速起身,奔向门口一声声地喊:占佑!占佑!院子空荡荡的,夜空蓝幽幽的,只有羊圈里的母羊咩咩的回应了两声。她双手扶在门上,展开的影子几乎遮蔽了全部夜色,晚风掠起了她腰间的黑围裙,使它忽前忽后地飘动。她低着头回到火塘边上,记忆却已回溯到占佑临走的那天早上:占六在她怀中吃奶,占佑蹲在边上咂舌把占六逗乐了,奶汁喷洒了占六一脸,顶针用手轻擦,占六粉嫩的脸蛋就吸收了奶汁。占佑对顶针说,他要去深山里寻上好的青石凿一副磨子,等到占六再大些就能吃上精细的麦面了。占佑早在磨房沟修了一间空磨坊,那是他作为一个石匠心中期望实现的理想。顶针习惯了他奔走远乡打石磨,只当是一场平常的出走。她没有说话,他们俩已把日子过成了一副石磨,无声的损耗着彼此相反的螺纹。她看到占佑的最后一眼是他穿着蓝布衣衫走出屋门的背影,或许那也不是她所看到的。他最爱穿蓝布衣衫了,顶针觉得那颜色像天一样干净。数十天后,几个牧羊人从深山里抬回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穿着蓝布衣衫,顶针并不相信那是占佑,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像每一次他出走了那样。村子里的人帮着顶针把那具尸首埋葬了。
顶针的眼眶湿润了,她拾起黑围裙擦拭眼睛,又起身为老人续满一碗茶,指望他看在那层油荤的情分上把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老人像刚刚走出顶针的记忆那般,深长地叹息一声后,从火塘里取出一把竹棍举在手中便出门了,几点火星从门口飞扑进来,瞬时熄灭了。屋子里没有人尾随去,他们的心突跳着。他们听见老人在院中念颂悠长的经文,他们感到那声音与口弦声完美契合着,接着他走出了院门,火光在窗外一闪而过。
就在那晚,老人如夜露般蒸发了。人们都小心翼翼地做着手中的活计,生怕错过了平石板方向再次传来口弦之声。他们期待着,又犹疑着。他们在夜间小心地探看自家的门庭,希望那老人也能在他们家中看到他们思念已久的亲人,又愿一切像蓝布衣衫那样干净。顶针尤其谨慎,她不时打发占六去平石板打探一下,仿佛那老人会领着占佑回来似的。占六剥了干竹棍的皮做了两支簧片,他从早到晚就坐在平石板上仿着那老人的模样弹动着,没有弹出音乐声,却割伤了嘴唇。
几天后,风声里再次传出了明亮的口弦之声,村子里的人们像一股风一样涌向平石板,老人披着黑披风,鹰一样从磨房沟而来。从牧场归来的达铁还从口弦声中听出了挂在老人身上的鹰爪、野猪牙和牛骨圈相互碰撞的声音,那是属于他的种族才能识别出的声音。达铁快步迎上去,躬身扶住老人的手腕,恭敬地请求他到自己的家中去。
顶针和占六穿过人群站在老人面前,老人显得疲惫,看着他们母子的期待眼神,他轻轻笑了,并从黑披风里伸出枯瘦的手抓住占六的手,与众人一起走进了达铁家的獐子房。它是那样小巧,席地铺就着竹巴子,屋顶的白炽灯聚着光,把众人都照亮了。达铁不等老人喝碗热茶,就急忙地从鸡窝里捉了一只大红公鸡给老人,公鸡高昂着头,仿佛知道自己带着使命。老人遵从地起身到门口,一手握着裤刀,一手抓紧公鸡的一对翅膀,口诵一句就用刀背猛地砸向公鸡的头,公鸡便惨叫一声,直到把它砸死,连同那把尖刀一起扔出了门去。达铁从门外捡回裤刀和公鸡,欢喜地对老人说,送出去了!老人点了点头,坐回火塘边安然歇在自己的黑披风里,他脸上逐渐松弛下来的皱褶快使他枯萎了。
达铁用开水烫了鸡毛,剁块清炖后,舀起一大碗请老人享用,剩下的分作几大碗请大家一起吃。老人把鸡肉夹给边上的占六吃,自己端起碗饮汤。达铁一边吃肉,一边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起老人的身份,原来他是毕摩——彝人祭师。刚才的叫“打鸡”,被施了咒的公鸡和裤刀扔出门口时,头一致朝外,就免除了整个七日村庄来年的病苦和灾难。大家嘴里的感慨、赞叹与鸡肉的热气交织着,仿佛他们亲眼看见村庄里所有的病苦和灾难都远远逃遁了似的。
占六受伤的嘴唇糊满了油,那伤口就发着亮。顶针坐在火塘边无心吃肉,她一直攥着黑围裙的边角巴巴地望着老人,希望他能忽然说起那晚举着火把离开后的情形。
那晚的事情和一把铜钥匙热乎地揣在老人怀里呢。老人准备说的时候,他先指了一下顶针,表示将要同她说话,顶针盘坐的姿势迅速半蹲起来,并朝着老人的方向微微倾斜。老人说,那晚,他举着火把念诵《指路经》送那穿蓝布衫的男子出门,身后就又跟来了好几个,他们都是为着他的道行来求解脱来的。他手中的火把延伸了一条通往磨房沟深处的路径,他们走了很久,耳边有水声、林中动物的鼾声、飞鸟的扑扇声。火把熄灭的时候,耳边就清净了。他累极了,就靠着一棵树根睡了,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困在了一片莽林深处,手中握着一把铜钥匙。
毕摩在念《指路经》的时候,时常会获得一些小物件,那是一些隔世的托付,他心领神会,将钥匙抛出去,向着钥匙指出的方位走出莽林,沿着磨房沟的源头之水走了几天几夜才走到了磨房沟。老人从怀中取出铜钥匙,上面系着一根蓝布条。老人伸长了手将钥匙递到顶针手里头,顶针的手颤栗着,火塘边上的人都用眼光护着那把钥匙,仿佛那把钥匙有生命似的。
第二天一早,顶针拿着铜钥匙领着占六去了磨房沟,她用那把钥匙打开空磨坊的门锁,一副青石磨子静静地躺在磨槽里。占六睁大了眼睛追问顶针,我们家不是有磨子吗,为什么还要去借别家的磨坊钥匙?顶针没有说话,她牵着占六锁了磨坊门,顺手把铜钥匙丢进了磨坊下的河水里,那蓝色的布条像一尾鱼欢畅地游进了水底。
顶针面向河水呜呜地大声哭了起来,水声喧响,占六看见顶针的肩膀抖动着,一只鹰打开了巨大的阴影,从他们头顶上方一掠而过。
原刊于《散文》2021年11月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民族文学》等报刊,已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第六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