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青和他的世界


        找到塔青不容易,我随西藏作协在申扎开笔会,找了他三天。

        塔青是申扎县的野保员,就是专业保护野生动物的工作人员,正式称谓叫野生动物协议管护员。申扎县有42个野保员,塔青是他们的头儿。

        申扎县是那曲市中部的一个县,县城海拔4700米。

        在离开申扎的头天晚上,塔青来了。想象中的野保员应该浑身披挂,威风凛凛,但塔青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他很普通,普通到随便扔到哪个人群里都很难找出来。

        塔青来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吃晚饭,在旁边的茶楼里,我和《西藏文艺》的主编旦巴亚尔杰先生一起环绕他坐下,旦巴亚尔杰先生要采访他做一篇野生动物保护的文章,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想得更多一点,何况他是用藏文写,两下不相干。

        塔青不是想象中的藏北汉子,个子不高,穿一件浅蓝色的冲锋服,甚至还有一些腼腆,但说到野生动物,慢慢话就多了起来。塔青小的时候就喜欢动物,说不出原因,就是亲近,放牧的时候,看见鹤呀黄羊呀野驴呀,就高兴。那时候还没有全面禁猎,野生动物看见人就跑,塔青就想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做保护野生动物的事情。

        塔青,在藏语里就是“大经幡”的意思,父母辈起下的名字,似乎注定了他就是要行善积德,平时放牧时,没事他就骑马巡护,2008年,听说林业局在招收野保员,他就主动找上门去要求报名。塔青高中毕业,人又机灵,按县里的要求,报名选拔野保员的,必须是40岁以下,小学毕业以上,家庭困难的会适当照顾,并且参加县、地区、自治区三级培训以后才能取得上岗资格。那时候没这么严格,但每月只有200元的补贴,想一想,我们今天随便买一顿三两个人的饭菜,这点钱也有点紧张吧,县里招收辅警,每月好几千块钱,但塔青没有动心,为什么?喜欢动物!

        跟塔青这样聊着,渐渐觉出了他身上与人不同的气质。他眼睛很大,盈满笑意,但笑意背后又有一种让人无法说明白的东西,说有些忧郁吧,矫情了,他明明是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的。塔青是本县雄梅镇人,现在是林业局的公益性岗位,还兼职局里的驾驶员,管理着全局42个野保员,他爱人在县医院工作,有两个孩子,小的在县里上幼儿园,现在,他每天开着车去各地巡视,了解野保员们在他们超过50平方公里的领地里的工作情况,没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塔青给我看他手机里丰富的野生动物照片,那些照片生动而又难得,不是长期做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人是无法得到的,我告诉他,这些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人,是有版权的,他朝我笑笑,说已经给过好多人了。他边给我看手机边给我讲“仲仲”的故事,仲仲是黑颈鹤的别称,他说仲仲是极重感情的鸟,一对鸟终生厮守,如果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独活。有一次,塔青在路边发现一对黑颈鹤夫妇,母的在迁徙中受了伤,他们想去救护,但雄鹤坚决不让靠近,雌鹤死后,雄鹤寸步不离地守在雌鹤身边,发出呜咽的哀鸣。塔青他们把尸体带回去作无害化处理,三天后回到那里,那只雄鹤也已经死在路旁。塔青告诉我们,一对黑颈鹤顶多孵两只蛋,而且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迁徙。“黑颈鹤对爱情忠贞,但又对家乡没有感情。”塔青告诉我们,藏北人说,藏南的谷地养育了仲仲,它们在那里有吃有喝,健康成长,但长大了却又跑到这里来生儿育女,对故乡一点感恩也没有。我们都笑了:那些飞禽走兽,哪有这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塔青却认真地说:你看它们的眼睛,就是无情之辈。仲仲的眼睛圆鼓楞瞪,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塔青这段话,倒让我有所悟——藏族人对眼睛和眼神,都有很独特的理解,我觉得塔青的眼神背后,有一种对众生的怜悯和保护神般的威严。

        申扎县现在野生动物(包括湿地)保护实行四级管理,就是牧户、管理员、野保员和县管理局,近几年建了四个野保站、五个野保点,塔青每周要转两次,检查野保员的工作,他们观察野生动物,要记录时间、地点、名称、数量、公母、距离等等,十二月交配和六月产仔期,去的时间更多。除了管野生动物,还要管理牧羊犬,登记上户,打疫苗,预防包囊虫病。我没有想到在如此广阔天地,家犬也要管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我们现在基层的社会管理能力的不断加强。

        随着野生动物数量的增多,人和野生动物争夺生存空间的矛盾也越来越突出。塔青告诉我们,牧民向他们投诉最多的就是狗熊。狗熊(棕熊)这种大型动物,活动半径大,食量大,过去入冬前常吃的食物是鼠兔储存的人参果(蕨麻),现在牧民把人参果挖了换钱,狗熊没得吃了,也不冬眠,经常到放牧出去了的牧民家里祸害,把屋子里的东西吃了,临走还要往糌粑里撒尿,把清油撒一地,更有甚者,把房子都给掀了,野保员也没有办法,赶走了事,记录下牧民的损失上报。

        塔青手掌上有一处明显的伤痕,是被一只雪豹咬的。塔青回忆说,那是三年前,有牧民报告说家里羊圈来了一大两小三只雪豹,咬死了几十只羊,他们赶去的时候,三只雪豹吃饱了懒洋洋地躺着,后来跑了一只,抓到了母雪豹和一只小雪豹,用糌粑和内脏养了一周,放归自然的时候,那只小雪豹咬了他一口,就那么一下,就咬个洞穿。

        现在经常发生雪豹袭击牧民羊群的事情,这种过去神秘而美丽的生灵,如今种群日渐壮大,牧民们温顺的羊群,成了它们最佳的猎物。据说雪豹咬死猎物后不吃肉,只喝血,血喝多了就会醉,平时敏捷灵动的雪豹喝醉了猎物的血,很容易被牧民们抓住,不过牧民都知道这是保护动物,就会报告野保员和当地的林业部门,协商雪豹放归自然和料理赔偿事宜。

        野保员另一件繁重的工作,就是救护那些被网围栏套住的各种野生动物,特别是藏羚羊,每年救护的不下几十只。色林错自然保护区的主体在申扎,申扎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湿地,但现在看来,湿地是大自然蛮荒之力的杰作,人类在它的面前,要做的更多是顺应,而人与野生动物如何相处,倒是要直接面对的课题。


遥远的石头


        前不久看过一篇报道,说的是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现代陆地生态系统起源与早期演化”研究团队,首次公布了他们的一项研究成果,根据他们对西藏产的琥珀化石的研究,表明4000万年前的西藏中部就如同今天的西双版纳,温暖潮湿,处处是高大龙脑香科植物。

        西藏中部,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申扎以及周边的广大地区。请想象一下,在4000万年以前,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一片热带雨林,海拔不会超过1300米,那时候,冈底斯山已经高高地耸立在了南边,而喜马拉雅山脉至少还有一部分被海水覆盖,直到2400万至1500万年前才成为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的隆升阻挡了南亚季风气团向北移动,高原内部逐渐干旱,但它的导流作用将季风送往东南部,造就了那里一片鱼米之乡。

        高原隆升后,披毛犀、北极狐这样一些哺乳动物的祖先在这里出现,在第四纪大冰期来临时,已预先适应了寒冷环境的它们“走出西藏”向北迁徙,北极狐在北极圈附近留存至今,而大型猫科动物的祖先——最早的雪豹也同期出现在高原,美洲豹、金钱豹、非洲狮等都是它的后裔。此外,隆升前的藏北存在大片热带、亚热带森林。结合欧洲和北美的化石同类来看,青藏地区在新生代早期曾是植物扩散和交流的“枢纽站”。植物界的“拓荒者”们经由这里去往欧洲、北美,其后裔仍是今天热带和亚热带的常见物种。

        这就是几千万年前的藏北,在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曾经绿意葱茏、生机盎然,是许多种动植物生存和繁衍的乐园,更是它们由此出发,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出发点。

        在申扎,县文化局的同志带我到了雄梅镇的一处旧石器发现点。离公路不远的一处缓坡上,有方圆几百米的面积,到处散落着经过过加工的石块。以我有限的考古知识,这些石器以龟背形刮削器为主,可以用来剥兽皮、刮兽肉和加工皮革。文化局的同志告诉我,据考古专业人士说,这一处旧石器遗址应该是在3万年左右的旧石器时代晚期,这时候,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和生产经验的积累,过去拣拾的方法有时不能满足生产和生活上的需要,在有条件的时候,古人便从适宜制造石器的原生岩层开采石料,制造石器。因此,一些能够提供丰富原料的山地就会有人从周围地区不断来到这里,从岩层开采石料,乃至就地制造石器,因而出现了一些石器制造场。

        石器原料开采和比较固定的石器制造场的出现,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标志。的确如此。在石器发现的周围,我们没有看到相同的岩石层,显然加工石器的原材料是从别的地方开采的,同时也没有在原地发现动物的骨骼之类,说明这里是一个石器的加工点。也许那个时候,这里的气候还不像今天这样严酷,周边有许多狩猎部落,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专业的手艺人,用制作好的石器换取食物,因为这种工具与狩猎和吃兽肉有密切关系。在这处旧石器发现点,我们看见了用着石器的原材料石坯,看见了加工的半成品和废品,更多的是刮削器,它们劈裂面平坦,背面隆起如龟背,遍布加工痕迹。文化局的同志告诉我,他们已经申请相关部门要将这条路过的公路改道,避开这一处发掘点,将它保护起来。我倒觉得,作为旧石器的发现点,保护起来是必要的,但那些散布的旧石器的成品半成品,还是应该收集到专业部门保护起来,以供研究和展示用。

        手里拿着这些冰凉的石器,想象着就在此地,曾经有一双3万年前的手摩挲过它,拥有过它,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那个时候,作为西亚、中原和东亚的走廊,藏北的古人,是不是也跟各方古人进行过某些交际,那些东来西往的古人们见面是不是都哼唧一番,问候的是他们的老祖宗非洲姨妈。

        在申扎开笔会的一天,会议组织我们前往色林错,头天晚上下了小雪,出了县城,我们就行驶在茫茫的雪野中,这个时候视线极好,远处的风景,不远处的藏羚羊、黄羊(也叫藏原羚,屁股上圆圆的一个白色的心型图案,跑起来一蹦一跳,格外显眼)、藏野驴,近处的牦牛和羊群,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雪后初晴,白云在天边镶嵌出一道亮丽的边际,映衬得天空由蔚蓝变成了蓝黑色,这是,从白云深处,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黑线,还没有等我们辨识出到底是什么,这条黑线已越来越近,原来,是成千上万由北向南与我们相向而来的南飞的大雁!在蓝天白雪的衬托下,时而飞出人字型时而飞成一排的雁阵,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傻在那里,等有人反应过来想拿出手机相机拍照时,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天空已归于寂静,大雁们已经掠过我们的头顶,给我们留下了远去的背影……从两辆中巴下来,所有的人都激动不已,刚刚天上的喧闹此时又移植到了地上,一群人叽叽喳喳,纷纷表达着自己的激动。是啊,雁南飞,本来是一种生命的本能,但在这样高寒的地方,在这样蓝天白雪的环境下,看见雁南飞,还是给人一种震撼,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生命的礼赞。

        感叹完毕,继续乘车北行,这时,一抹湛蓝出现在眼前,继而扩大,充盈整个视野——色林错,这就是色林错,它静卧在那里,波澜不兴,直接天地,是大海的感觉。没来由的,我耳边响起来前苏联歌曲《深深的海洋》: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

        大家在湖边上手舞足蹈,各种感叹,各种照相。我看见月牙形的湖岸上,一层一层的水渍,像是大地的笔记本,记录的是岁月流逝,记录的是历史久远。

        神奇的藏北,荒凉之下竟掩盖着这么多神奇的过去,令人对这片土地,有了一种别样的认识。


双湖,前世和今生


        在色林错,看见许多地方都有整齐的围栏围着,不解其意,了解以后才知道,有部门本来是准备把色林错周边开发成一处高端旅游点,但围上之后有碍动物的自由迁徙,现在已经开始拆除了。

        如果把西藏自治区的地图看成一个不规则的木块,那么申扎就是可以支撑平衡这个木块的中心点,这个中心点的南边,翻过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是富饶的藏南谷底,而这个中心点往北,则是著名的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就是羌塘无人区。

        相关资料是这样介绍的: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西藏自治区北部,昆仑山、可可西里山以南,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以北。主要保护对象为保存完整的、独特的高寒生态系统及多种大型有蹄类动物。羌塘自然保护区是高原荒漠生态系统的代表地区,这里不仅有星罗棋布的湖泊,空旷无边的草场以及皑皑的雪山和冰川,而且有众多的濒危野生动植物。

        羌塘自然保护区于1993年经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成立,2000年4月4日经国务院批准设立,分布在西藏那曲、阿里两个市,是目前中国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自然保护区,是仅次于格陵兰国家公园的世界第二大陆地自然保护区,也是平均海拔最高的自然保护区。面积达29.8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保护区珍稀野生动物种类十分丰富,共分布有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10种、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21种,被誉为“野生动物的乐园”。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青藏高原的核心和主体,是野生动物最集中的地区,是最具高原生态特征的生态地理单元,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气候条件最恶劣的高原。这里有成千上万的高原独有野生动植物。同时,这里还是藏族最古老的象雄文化的发源地,是长江、湄公河、萨尔温江、黄河等亚洲主要河流的发源地。

        “羌塘”藏语的意思是“北方旷野”,在地理上没有严格的界限,泛指藏北高原内流水系的连片地域,它的面积约为70万平方公里。这里地处“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腹地,平均海拔5000米,植被稀少,交通不便,人迹罕至,北羌塘历来有“无人区”之称。羌塘四周海拔5000-7000米的昆仑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脉环绕,保存了独特的高寒生态系统,内部地势平缓开阔,源泊星罗棋布,高寒草原生物生长量虽低,但面积广大,食物仍较充足,加上冰雪融化,众多的河流及盐湖又为野生动物提供了饮水和食盐。

        我最早对羌塘的知晓,来自于西藏的两个办事处,双湖和文布,这两个地名在西藏声名显赫,是因为它们代表着西藏最神秘的一部分,在那里,有广大的无人区,很难用言语来表达那里的景色,你只能用心灵感知它的庄严、静穆和深邃,领略大自然赋予它的瞬息万变和亿万年的寂静,那里人迹罕至,统治那里的是各类野生动物和亘古不变的风……

        双湖应该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县城了,大部分地区海拔超过5000米,在这里,我这个老西藏都有些吃不消,血氧含量在72%左右,晚上更低,这是一个十分不理想的指标,夜里睡眠质量大打折扣,但这些一点也没有给我能够到双湖的兴奋和庆幸打折扣。

        现在想起来,对双湖的神往,应该是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来自于记不清是在哪一本西藏的刊物上看到的一幅照片,那幅照片画面正中下方是一个完整的羊头骨,而画面上方整个是阳光斜照着的荒野,似乎有零星野草在冷风中摇曳,给人一种遥远苍凉的印象,那幅照片的题目就叫《双湖很遥远》。遥远的双湖吸引着我,从那以后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去双湖走一遭。

        双湖2012年11月建县,我在双湖入住的宾馆看见一个双湖建县的纪念,是两个巨大的藏式铜壶造型,取的是“双壶”的谐音,其实双湖县名称的来由,是因为曾经的政府办公地附近分别有康木如湖和惹角湖两个湖而得名。这是西藏第一个以汉语命名的县,也是我国最年轻的县。

        双湖历史上因人迹罕至,曾被称为无人区。为了开发无人区,1976年设立了双湖办事处,归当时那曲地区直管。双湖平均海拔5000米,高寒缺氧,气候寒冷,双湖真算得上世界第三极之极地,被称为“人类生命极限试验场”。

        如今双湖和尼玛县的辖区,曾经大部分属申扎县。申扎县那时候地域广大,总面积达30多万平方公里,几乎涵盖了整个羌塘高原。过去,申扎县人口聚居在南部40%的土地上,北部20多万平方公里为无人区。

        无人区在历史上也并非完全无人居住。有靠打猎为生的猎人,有专事抢劫的土匪,更多的属于不堪南部牧主剥削和繁重税收而跑过去的普通百姓。据说,过去藏政府打算将收税范围向北扩展,曾派一名官员前往无人区考察,此人到了现在尼玛县荣玛乡江爱山一带,因环境恶劣天气严冷,再也不愿往前走了,于是返回报告说,他已经走到了天地的尽头。藏政府于是决定把荣玛乡境内木嘎尔山以北、扎加藏布河以西划作无人区,既不管土匪行踪,收税也到此为止。到了无人区就是自由民,所以过去藏北有个民谚说:过了嘎尔、玛尔、扎玛松,人无贵贱之分。

        当年考察、开发无人区,与一个传奇式人物密切相关,他就是时任申扎县县长的洛桑丹珍。为了求证开发无人区的可行性,他曾三进无人区实地考察。

        1965年,27岁的洛桑丹珍出任申扎县委副书记、县长,面对县里畜多草少的矛盾,他想到开发广袤的北方无人区。“文化大革命”中,洛桑丹珍被打倒并发配到吉瓦区吉瓦乡接受批斗。当时吉瓦乡缺草严重,牧民打算翻越木嘎山去无人区的伊布盐湖附近放牧,洛桑丹珍得知这个消息,跟随牧民前往无人区考察。1971年初夏,洛桑丹珍一行3人首次进入无人区,一直走到玛伊山一带,发现那里水草丰美,遍地野生动物。这次考察历时一个多月,跋涉上千公里。回来不久,洛桑丹珍恢复职务,1973年夏,洛桑丹珍再次带领四个人二进无人区,在荣玛乡绒马大温泉附近开荒试种青稞。1974年5月,申扎县加林工作组、安多县工作组、班戈县工作组分别从所在县进入无人区,按商定路线分头进行考察。洛桑丹珍带领藏族、汉族干部一行18人(被称为“十八勇士”)第三次进入无人区,9月初返回工作组驻地。这次考察历时3个多月。同年10月,洛桑丹珍还派人第四次进入无人区考察冬季水草和气候情况。

        洛桑丹珍三进无人区考察,为开发无人区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此后,他更以那曲地区行署专员的身份兼任新成立的双湖办事处主任,成为无人区开发的翘楚。今天想来,除了开发未知领域草场资源的雄心壮志,无人区里大片草场和广袤的未知土地,让备受压抑的洛桑丹珍身心感到了极大自由,因此一再带队深入,进军传说中阴森恐怖的“鬼地”,也不无道理。

        很快,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搬迁开始了:5000名牧民赶着52万牛羊进入亘古荒原,使沉睡的“生命禁区”重新有了人烟生气。1975年底,自治区同意开发无人区,并决定组建双湖办事处;1976年底,成立申扎县西五区办事处,1979年1月更名为文部办事处,1983年10月,国务院批准成立尼玛县。 

        1976年2月,双湖办事处在无人区的康如宣告成立,同年底,新设立的申扎县西五区办事处组织原申扎县文部区的部分牧民向无人区搬迁。通过近两年的艰苦努力,到1977年底,双湖办事处基本完成牧民及牲畜的北迁与安置工作。

        虽然无人区地域辽阔,现有开发程度仅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左右,但由于气候寒冷和过度放牧,开发区内的草原以每年5%的面积迅速退化。许多牧民希望继续北进,去开发新的草场。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的最后家园,当时的双湖特别区政府决定,不再向北拓展新的牧区。同时,着力解决牧民的经营方法,阻止现有草原继续荒漠化。 

        双湖办事处成立以来,驻地曾三易其址。 

        1976年,双湖办事处在邻近“两个湖”的康如正式成立。1977年,考虑到气候及水草等方面条件,办事处往南搬迁到江爱的茶桑。1978年,出于气候及水草原因,办事处又向东搬到索嘎鲁玛。虽然驻地搬来搬去,早已远离了两个湖,但“双湖”的名字一直没换,保留至今。

        今年6月,新华社和央视网都报道了尼玛县荣玛乡拆除网围栏的事情,报道说: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的荣玛乡,地处羌塘高原大湖盆地带,属于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缓冲区,是藏羚羊等野生动物迁徙活动的重要区域,不少牧户的家距离藏羚羊产仔和迁徙的地方非常近,不利于野生动物的保护。同时,这里的牧民就业、看病、上学等等都存在很大困难。因此,西藏自治区在这里启动了首个高海拔生态搬迁项目。

        报道说:人往南迁,羊往北走,这也是西藏推动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举措。这次荣玛乡高海拔生态搬迁将腾出国土面积467.19万公顷实施退牧还草,给藏羚羊等野生动物腾出迁徙路线和更多的活动空间,还自然以宁静、和谐、美丽。

        荣玛乡,意思是红色的峡谷。它的前身是当时的双湖区办事处荣玛区,也是洛桑丹珍三次无人区考察的最初落脚地。荣玛,从无人区的开发到高海拔生态搬迁,这一进一退,都是在这里开启,这似乎也演示着双湖这个坐拥“海拔最高、面积最大、人口最少、野生动物最多”四个“世界之最”县的前世今生。

        在双湖的两天,没有来得及深入到它的内部,但它给我的独特感受,却是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都无法获得的。双湖,这座位于藏北核心区的城市,这座在高高原上由一代人的青春热情驱使建立起来的城市,这座让许多人闻而生畏的城市,这座积淀着三万年前古人活动遗迹、记载着三千年以来古象雄文明兴衰的城市,如今,却面临着一个如何化茧成蝶的蜕变。

        在双湖,入住在双湖宾馆,也就是双湖县委招待所,如现在那曲所有的县(包括乡镇政府)一样,双湖宾馆也建在一处太阳能阳光棚、当地称之为生态园的建筑之中,这种阳光棚有大有小,像县一级的,至少也有上千平米吧。白天,阳关照耀,各种绿色植物争相吐翠,除了上下楼梯还有一些气喘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置身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但此刻的室外,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头天到的时间已晚,吃过早饭来到街上,看见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县城的街道,白雪覆盖,街道静悄悄的,藏区特有的身躯巨大的流浪狗在街道上游荡,一家已经开门的超市门脸上,有双湖至拉萨班车售票的招幌,我上去询问,说现在隔日有从双湖拉萨双向发车的班车,一天就能到达。这让人有一点不可思议的感觉,因为,在此之前,我觉得到双湖有如登天,但现实告诉我,只要去到长途汽车站,买上一张前往双湖的汽车单程票,你从繁华的拉萨一天就能抵达这里,咫尺天涯。

        在双湖县城漫步,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面面俱到,县城之外,是茫茫的雪野,而在县城中穿梭而过的行人,都匆匆忙忙,只留下模糊的背影,感觉像史前世界或者某个黑白电影中的场景。而身体的不适,时刻提醒我这里的海拔高度,让我奇怪的是,在西藏行走这么多年,随时都能够感觉到自己身处高原的地方,只有在双湖,“人类生命极限试验场”,名不虚传。

        2017年11月初,在全国上映了一部题目叫《七十七天》的电影,这部电影描写了一个旅行者孤身骑着单车独闯无人区的故事,影片中羌塘无人区雄浑壮阔的景色令人心驰神往,据说这部电影是以一个叫杨柳松的人77天孤身穿越羌塘无人区的真实事迹为蓝本创作的,在票房上取得了不菲的收益。看来都市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呆久了,都有那么一点冒险的冲动。

        电影把中国遥远而苍凉的西部推到了观众的面前,也把非法穿越保护区这样的恶劣行为美化成了一种英雄气概。随即,2017年11月20日,青海可可西里、新疆阿尔金山和西藏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联合发布公告,禁止一切单位或个人随意进入保护区开展非法穿越活动。公告说,近年来,部分户外运动探险者在网站论坛公然发帖,擅自组织,随意进入三大保护区核心区、缓冲区进行非法穿越活动,严重破坏了脆弱的高原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栖息地,而且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

        公告中称,对违反规定的单位或个人,一经查处,将严格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等相关法律法规予以处罚。对因非法穿越活动造成保护区自然资源、生态环境严重破坏的单位或个人,根据有关法律法规交由公安机关处理,直至追究刑事责任。对因非法穿越活动造成的人身伤亡等事故,责任由开展非法穿越活动的单位或个人承担。

        然而,据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近年来入冬后路面冰冻,便于汽车通过,就会出现非法穿越的情况,而且有人数越来越多的趋势。很多自驾的非法穿越都是八九辆高级越野车,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极大。这些被抓住的非法穿越者,对他们的顶格罚款是5000元人民币,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买门票的钱,而且很便宜。这些人都是些精致的有钱人,车上不会有任何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的证据,保护区的执法者拿他们无可奈何。 

        双湖的何去何从,我自然没有发言权,但在双湖的几天,看着想着,脑子里不禁浮想联翩,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到,那些准备围绕色林错而建的围栏,可不可以在色林错以南、在新疆阿尔金山、在可可西里等地方建一个隔离带,隔出三个自然保护区的大片区域,因为那里连接着羌塘草原的苍茫大地,海拔都超过4800米,人类在那里曾经的生存,实在是出于无奈。

        我想到,双湖这个已经颇具规模的城市,随着高海拔搬迁的开展,牧民群众都已经撤出,县里的工作人员可以有另外一种身份,保护区管理人员。他们把双湖县城作为一个基地,有限度开发高端旅游,就叫做“人类生命极限试验场”。在那里,有现代人想要体验的高海拔、极寒天气、荒无人烟和极地考验,可以体验与野生动物的和谐相处,也有阳光棚生态园、高压氧仓、野地救护这样的生命保障,那些具有挑战精神的人们,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拿我们今天视为生命的环保做消费,只要缴纳足够的费用,就可以不用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而可以光明正大地体验生之极致、死之将至。

        我想到,在这片高高原上,在这个“生命的禁区”,应该有一个叫双湖的旅行终点,那里是人类挑战自我的极致,是人们认识自我的归宿,也是世界的唯一。

        我想到,我们的绿色发展观,除了绿水青山,也包含这里的冰天雪地,这样的冰天雪地,不就是我们的金山银山?

        在双湖县城的郊外,我曾看见一片连绵的朱红,它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是那样娇嫩,又是那样鲜艳,与蓝天白云和高原雪被交相成一幅让人铭心刻骨的画面。我问同行的当地朋友,他告诉我,那是双湖特有的红景天品种,因为这里空气稀薄,气候寒冷而干燥,这种红景天需要在短短几十天就完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的生命过程,然后转入休眠期,所以它的植株呈现红色,特别是在生长的后期,经过霜打以后,会变得火红火红。

        听到这里,我呆住了,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塔青和那些在这片高原生活工作的人们,他们透支的健康和生命,不正绽放着这种美丽的火红;我想到了双湖和藏北,想到了它们的前世今生和未来;我想到了生命的短促、历史的绵长,想到了人的努力与大自然的力量,想到了我们到底怎么样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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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米平阶,藏族,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西藏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北京藏人》、长篇纪实散文《高原明珠日喀则》、文化散文集《寻找朗萨雯波》、长篇纪实文学《叶巴纪事》、叙事长诗《娜木纳尼的传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