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物编者按】著名作家龙仁青参加青海省作家协会组织的采风活动,在玉树州的囊谦县、称多县、杂多县等不同的地方,走访村落、牧场,参观国家为牧民修建的牲畜暖棚暖圈,参观产业园、电子商务平台服务点……作者用优美的语言描绘了高原之上秀美的自然景色,见证了当地牧民在国家政策的支持下,辛勤劳作,互帮互助,解决了住房等困难,生态畜牧业合作之路越走越宽,走出了一条脱贫攻坚、共同富裕的路子。


        后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是受邀去参加了一场“婚礼”。那里的主人,是化身的天使,他们以凡夫俗子的身份款待我们,并引领我们看到了婚礼上最为华美的场景,而他们的形象,也蒙骗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没有发现他们天使的脸庞和翅膀,只看到他们平凡又世俗,如我们一样。

        盛夏七月,去了一趟玉树。如若是往年,此时恰是举办一年一度玉树赛马会的季节,今年遭遇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赛马会被临时取消,而草原上的大美,依然是往年把赛马会衬托得无以复加的大美:大地完全被绿草裹拥,冬春时节的嶙峋与荒芜,此刻荡然无存。绿草勾勒出了大地凸凹的曲线,显露出了它的丰硕肥美。野花散乱在绿草之中,深紫、浅粉、鹅黄、宝蓝……它们或一朵一朵,或一束一束,或一簇一簇,或一片一片;大地身着紧身的绿袍,那些花儿,则是随意绣织在这身绿袍上的装点。如洗的碧空,碧空之上看似淡然,其实骚动不安的白云,永远是大地隆重亮相的背景。

        此行去玉树,是应了青海省作家协会组织的采风活动。一行十几人,皆是相互熟稔的文友,性情相投,话更投机,一路上的欢声笑语自不必说。到了玉树,大家关心的话题也几乎一致:这里是山之宗水之源,是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建设的核心区,多年的生态文明建设,有了哪些眼见为实的改观?这里物产单一,人们的生活水平较低下,锲而不舍的脱贫攻坚工作,有了什么样的成就?我们到达之前,事先联系了玉树州作协,他们为我们选定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采风点,这些采风点散落在玉树州囊谦县、称多县、杂多县等不同的地方,或是一处村落,或是牧人们的夏窝子,或是从草原搬迁到县城,坐落在县城小区里,俨然已是城里人的牧户。除此之外,大家也一定如我一样,藏着一颗充分感受“草原最美季节”的私心。

        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是称多县清水河镇文措村。这是一个地处巴颜喀拉山山麓的小牧村,海拔四千七百米。据玉树州作协主席秋加才仁介绍,这里虽然有着广袤的牧场,但地势高,气候寒,牧草稀疏。以前,这里的牧民以每家每户为单位,单打独斗,抵抗不期而至的旱灾、雪灾,往往身单力薄,在自然灾害面前束手无策,损失惨重。这些年,清水河镇科学规划,因地制宜利用草原资源,通过以村为单位、以社为分组,有效整合牛羊、草场、劳力等资源,不断增强牧民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走出了一条让牧民们“抱团取暖”,团结协作的生态畜牧业发展之路。

        我们在玉树州政府所在地结古镇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餐,便向着文措村进发。当汽车离开柏油公路,拐向一条颠簸不平的山路时,有人便问陪同我们一起前往的秋加才仁:“多长时间能到?”

        “半小时!”秋加才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大概走了两三个“半小时”之后,汽车依然在山路上颠簸,却不见目的地的出现。车内有了些躁动,有人又问秋加才仁:“到了没到啊?”

        “半小时!”秋加才仁回答道。话音刚落,车里又是一片躁动。

        那一天,“半小时”成了一种计程方法,每过半小时,人们便问秋加才仁“到了没到”,秋加才仁一如方才地回答“半小时”。就这样,大概走了六七个“半小时”后,我们的目的地终于遥遥在望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大声叫道:“你们看窗外的花!”

        翘首盼着早点到达终点的我们,并没有在意车窗外的风景,随着喊叫声,大家向着车窗外看去。哇,车窗外移动的风景里,一束束宝蓝色的野花耀眼夺目,一朵朵、一束束地在车窗外闪闪而过。“快停车!”又有人高声喊叫起来,汽车随之踩紧刹车,停了下来,大家蜂拥挤下了汽车。

        在我们眼前,一片绿草葳蕤的缓坡铺泻而去,直抵蓝天,与蓝天形成一个蓝绿相间的夹角,活像是一个顽童用蓝色和绿色的蜡笔胡乱涂染出来的折纸,上方的蓝色涂得心不在焉,露出了白纸的底色,那是几多淡然的白云;下方的绿色涂得过于用力,缺少了层次的变化,一味的深绿充满了画面。而在深绿之中,散乱地闪亮着一束束的蓝色,就像是涂染上方的蓝色时,蜡笔的颜色不小心撒落在了绿色之中。

        大家惊叫着,扑向草原,拿出相机手机,开始对着那些蓝色的野花拍照。我按捺着心里的喜悦,也把相机镜头对准了野花。

        这宝蓝色的野花便是绿绒蒿,计有多刺绿绒蒿、总状绿绒蒿、宽叶绿绒蒿等,它们特地选择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寒地带开放。

        每次踏上三江源,总会看到花儿们的身影:在可可西里荒凉的腹地,在唐古拉山标示着海拔高度的峰顶,在黄河源头牛头碑高高耸立着的山巅,我都曾和它们不期而遇。不同的季节,它们显露出不同的风采:初夏季节,花瓣初绽,低垂的花冠暗掩着几许羞涩;深秋之时,几片残瓣不甘地遗落在花萼,花萼之上已经孕育出一枚枚满身芒刺的果实;隆冬到来,枝叶干枯成了褐黄色,好似是遇火便可燃烧的一束柴火,但它们依然把果实高高举起,绽裂的果实正祈求着风把果核内的一粒粒种子带走。

        而这一次,我看到的它们正是盛开的青春时刻,花茎坚挺,裹拥着一身尖刺,那是为了保护花朵的安全,担当着护花使者的角色。蓝色的花瓣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安全保障而肆无忌惮地张扬开来,像是一束蓝色的火苗,向着蓝天,表达着它们炽热的爱情,也像是一个个蓝色的嘴唇,高高噘起着,试图给蓝天献上它们的初吻。

        我不断地按下快门,把它们的放荡妖冶的身姿定格在相机里,忽然想起了“滴落在大地上的蓝天”这句话。这句话经常出现在藏族民歌里,用来形容草原上那些碧蓝的湖泊。顺着这句话的想象力,我也在想,绿绒蒿,这些娇艳的蓝色野花,或许是蓝天滴落到大地变成湖泊之时溅起的水珠,它们飞落在绿草丛中,依然身披着蓝天的装束。

        宝蓝色的绿绒蒿,曾经让许多爱花人士为之倾倒。上世纪十九年代初,英国著名植物学家金敦·沃德几经辗转,终于从锡金进入西藏,并在西藏尼洋河畔的一片原始林地里采集到了盛开着的绿绒蒿,大片的宝蓝色花朵让他惊讶不已,成为他此行中国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情景,以至于他后来写了一本记述此行在中国西藏、滇西、川康等地所见所闻的书,书名就叫《蓝色绿绒蒿的原乡》。他采集绿绒蒿的种子,把它们带回西方,绿绒蒿从此也在西方园林扎下了根,成为西方以驯化中国西部高原野生花卉为主要目的的“喜马拉雅花园”中的佼佼者。

        或许,金敦·沃德当时所看到的情景,就像此刻我们面对的情景一样。

        就在大家忙着拍照,不亦乐乎得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地时,为我们带队的秋加才仁一直安静地坐在路边上看着我们。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对他说:“咱们该出发了吧?”

        “没事儿,只要大家喜欢,就再拍一会儿吧,咱们去的地方不远了,半小时内绝对能到!”说着,他笑了,又说:“看你们这么喜欢这里,我就觉得很幸福,这里是我家乡啊!”

        我看着他,由衷地对他说:“你的家乡真美!”

        远远看到文措村几家牧户的帐篷,随意地散落在一片高处,星星点点,亦如眼前的绿绒蒿。到了近处,才发现这几顶帐篷相互照应,形成了一个夹角,从这里远眺四周,一切尽收眼底。一问,才知道这是牧民们为了防备草原上的野狼、棕熊等袭击牲畜,而达成的防御联盟。之前,牛羊和草场承包到户,牧户各自为政,遇事很难独自解决,清水河镇的干部们把这些问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鼓励牧户团结起来,为此还重新调整草场、牲畜等资源,不但增强了牧户抵御风险的能力,之前经常发生的草场纠纷也迎刃而解,一举两得。我们到来时,清水河镇党委书记仁青江才早就在这儿等我们了。献过哈达,一阵寒暄之后,他带我们去看国家为牧民修建的牲畜暖棚暖圈,畜棚一侧已经高高垒起了牲畜过冬的饲草料,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仁青江才书记说,如今的牧民,互帮互助,谁有困难,便不约而同去帮助他,一起走出困境。他说,他们的生态畜牧业合作之路越走越宽,走出了一条脱贫攻坚、共同富裕的路子。

        听了仁青江才书记的话,忽然就想起了刚刚在路上遇见的绿绒蒿。绿绒蒿的花瓣,看似锦缎一般轻薄柔滑,它们却选择在海拔四千米左右的高地开放,不但让自己在高地上绚烂成了最为亮丽的蓝宝石,也为那些弱小的传粉昆虫提供了过夜避寒的地方。它们白日里张扬开来的花瓣,到了夜晚就会闭合起来;有关专家研究发现,每每此时,它们花瓣内的温度比外面高许多,昆虫们便喜欢钻入它们用花瓣合拢而成的暖屋里过夜。在高原凄冷的夜晚,它们便成了许多传粉昆虫的庇护所,帮助它们度过了漫漫高原寒夜;传粉昆虫也就不再嫌弃它们没有花蜜,没有芳香,依然乐于帮助它们传播花粉。这样的共生关系,也让它们自己获得了年复一年开花结果的良缘。

        生长在高原上的宝蓝色的绿绒蒿,那美艳的花儿点燃了无数人的眼睛,甚至让西方世界感到惊讶和震撼。而当地牧人,却对它们见惯不怪,这一点,从牧民给它们的名字中就能感觉到:才尔文,意思是带刺儿的蓝色花朵。平实直白,稀松平常,看不出一点儿赞叹欣赏的意思。而在许多藏医药典籍中,却郑重其事地载入了“次尔文”的名字,作为一剂草药,书写在重要的位置。比如,在被誉为藏医鼻祖的玉妥·云丹贡布所著的《玉妥本草》一书中,以一段韵文记载着多刺绿绒蒿的方剂:


                绿绒蒿生阴草坡,

                恰似瑞香狼毒丛,

                长短五指或六指,

                全株多刺花蓝色,

                果实形似羊睾丸,

                治疗头伤止刺痛。


        或许,生活在广袤高寒的高原,艰辛贫瘠的环境和生活使得这里的藏族牧民在对人对事时,比起外在的美丽,更加注重内在的品质。所以,面对漫山遍野的野花,除却它们的美艳芬芳,他们更在意它们的用途。就像一首流传在玉树地区的民间情歌所唱的那样:


                不在意山峰是否高大,

                只在意山势坚定挺拔。

                不在意姑娘是否漂亮,

                只在意心地纯真善良。


        走出帐篷,在帐篷周边依然盛开着一丛丛的绿绒蒿。此刻的绿绒蒿,不用展露它们的药用价值,却把它们的美艳张扬得肆无忌惮。我拿出相机,又把许多宝蓝色的花瓣定格在相机里。

        从文措村回到夜宿的酒店,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看着那一束束蓝色火苗般绚烂的鲜花,看着牧人们干净明丽的笑靥,心里隐约有些恍惚:或许,我们今天的所见所闻,就是在参加一场婚礼,迎接款待我们的主人,并没有告诉我们婚礼的主角是谁,他们只是把我们引领到婚礼现场,让我们看到这婚礼的华贵。那些花儿,布置在婚礼现场,是对这盛大婚礼的装饰,抑或也是对成婚的新郎新娘的祝福与加持。那些牧人,他们是来自新郎新娘娘家或婆家的亲属,他们才是真正的贵宾。

        就像草原上的婚礼往往需要几天一样,这场婚礼仍然在继续。

        第二天,我们前往玉树囊谦县去采风,路经称多县清水河镇政府所在地的小城镇,称多县文联主席仁青尼玛在这里等着我们。他上了我们的车,故作神秘地说:“我要带你们在镇上走走,但首先要去另一个地方!”

        “要走多长时间?”车上有人马上问。

        “半小时!”他刚回答完,车里的人们便不约而同地会心笑了起来。

        这次的车程的确在半小时左右。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我们来到了一片山谷。一条溪流从山涧湍急流淌,溪流两岸怪石嶙峋。在山口潮湿的开阔地带,大片大片地盛开着一种淡黄色的野花,放眼望去,整片山谷都包容在一片黄色之中。我们惊呼着,从刚刚停稳的车上冲下来,冲向了野花丛。

        这里便是仁青尼玛要带我们来的另一个地方。我们到达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浅黄色的花儿经过了微微细雨的洗涤,变得圣洁高雅,每一朵花都挂着清亮透明的露珠,淡淡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山谷。

        那么,这是什么花儿呢?

        近年来我致力于以青海湖环湖地带为地理背景的高原野生花卉的书写,比起其他人,我在这方面的知识自认为还行,但凡高原上的花儿,基本上能叫得上名字,但这种花儿,我却不认识。同行的伙伴们都过来问我:“这叫什么花儿?”我只能尴尬地摇摇头。幸好,我来玉树采风时,特地带了一本书——《三江源生物多样性手册》,该书是被誉为“鸟喇嘛”的扎西桑俄和他的团队编著的。我急忙拿出该书翻阅查找,经过图片与实物的对比,确认它们是“钟花报春”。说来也巧,回到西宁后,翻阅英国著名植物学家威尔逊所著《中国——园林之母》一书,很快就读到了一段他在上世纪十九年代初来到四川巴郎山时,在这里发现钟花报春的文字:在巴郎山山口,其植物种类全属高山性质,草本植物种类之丰富确令人惊叹。多数生长旺盛的植物多开黄花,因此黄色成了主要色彩。在海拔11500英尺以上,华丽的全缘叶绿绒蒿成英里覆盖山边,花大,因花瓣内卷而成球形,鲜黄色,长在高2—2.5英尺的植株上,无数的花朵呈现一片壮丽的景色,在别处我从未见过这种植物长得如此茂盛。钟花报春花淡黄色,有清香,在湿润处极茂盛。多种千里光、金莲花、牛蹄草、马先蒿,还有紫堇加入了黄色占优势的花展……

        看着威尔逊的文字,回想那天与钟花报春相遇的情景。可以确认,那天的“花展”,是独属于钟花报春的天下,没有其他花卉的参与,这一点,与威尔逊看到的有所不同。

        我也查阅了更多有关钟花报春的资料。钟花报春,藏语叫新智梅朵,是用来礼佛的供奉之花。威尔逊应该不知道,早在十一世纪,中国北宋时期,古印度佛学家阿底峡入藏,曾在拉萨聂塘久居,当他在这里见到清雅芬芳的钟花报春时,大为惊讶。后来,他在一部佛学著作里专门提及钟花报春。他说,藏地酷寒,却有如此素美、清香的花儿,可用以礼佛,实属奇迹。

        威尔逊在上述文字里,还提到了全缘叶绿绒蒿。在藏语里,全缘叶绿绒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欧贝乐。经多方查阅资料,并咨询对高原花卉也颇有研究的“鸟喇嘛”扎西桑俄,我确定,欧贝乐,其实就是佛教典籍中经常提及的邬波罗花;欧贝乐亦即邬波罗,是同一古印度梵语的不同谐音。邬波罗花,原指用来供佛的睡莲,佛教传入西藏,佛前供花的仪式同时传入,高寒的西藏,却没有睡莲可献在佛前,于是,全缘叶绿绒蒿便替代了睡莲,同时人们也把睡莲的梵语名字赋予了它。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曾经在一篇文字里提到,伴随着人类的迁徙,人们总是用原乡物种的名字,命名新家园的物种,以寄托内心的乡愁。看来不单单是人类迁徙,文化的传播,同样会带着这样浓浓的乡愁。

        此前,在文措村看到一束束的宝蓝色的多刺绿绒蒿、总状绿绒蒿时,我就期望能够看到全缘叶绿绒蒿,在这片盛开着钟花报春的湿润河谷,我同样抱着这样的希望,可能是因为地理、花期等原因吧,那几天里,我却与全缘叶绿绒蒿无缘。意外的是,那一天上了车,与我们同行的诗人马海轶,打开他手机里的相册,给我展示他在这地拍到的花儿,一朵全缘叶绿绒蒿赫然出现在众多的花卉照片里。

        “这是你在哪儿拍到的?”我惊讶地叫道。

        海轶兄听着我忽然提高了的声音,看看照片,又看看我,一脸的茫然。“怎么了?”他问我。

        “这是全缘叶绿绒蒿啊,我一路上都在寻找它,但没有看到。”

        海轶兄看看照片,又看看我,他记不起来是在哪儿拍到的,也不知道他拍到的就是全缘叶绿绒蒿。看到我如此惊异,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马上说:“我把照片发给你,发原图。”随即,便把照片发给了我。

        绿绒蒿,罂粟科绿绒蒿属植物,有许多品种,也有各自不同的颜色。在三江源区常见的绿绒蒿就有金黄的全缘叶绿绒蒿、鲜红的红花绿绒蒿、宝蓝色的多刺绿绒蒿、深紫的久治绿绒蒿等,它们是三江源众多花卉中的花魁。二〇一四年,国家邮政局发行过一套名为《绿绒蒿》的特种邮票,至今受到许多集邮爱好者喜爱。我国著名植物科学画大师曾孝濂先生,从他画过的成百上千种植物画中特地挑选了一幅多刺绿绒蒿的画作登上央视《朗读者》节目,讲述了他与这朵花儿的奇特过往。

        绿绒蒿是值得被追捧的花儿。

        观赏了钟花报春,心绪依然停留在被花儿的美艳和芬芳迷醉的情绪之中,仁青尼玛带我们到了清水河镇参观。从产业园到电子商务平台服务点,令我印象极深的是一家小小的藏族服饰裁缝店。普昂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康巴汉子,几年前,在县上组织的一次缝纫培训班上初学缝纫技术,便开始尝试着在镇上开了一家缝纫店,几年下来,不仅自己开始赚钱,每年有近十万元的收入,还为镇上七个贫困户家庭提供了工作岗位,为他们每人支付每月两千多元的工资,成了致富带头人。在他的裁缝店里,悬挂着他和他的徒弟们缝制的几件藏服,服饰充分利用布料原有的花卉图案,巧妙地让这些花卉图案凸显出来,又在衣领、袖口、下摆等处绣织上了许多精细的花卉图案,看上去就像是对大自然的模仿。或许,他的藏服受到当地牧民的欢迎,恰是因为他的设计迎合了牧人们天性中对大自然的喜爱。其中有一件坠挂着许多华丽饰品的女式藏服穿在一个塑料模特儿身上,我问普昂这是为谁定做的,他笑着说是为一位新娘定做的。

        他的话,让我再一次有些恍惚:我们是在参加一场婚礼吗?我们到现在尚未见到的新郎新娘是不是马上就要盛装出场?今天看到的钟花报春,可能是婚礼上的另一处布排,是大自然在这场婚礼上的一个花供现场,和文措村的绿绒蒿一样。

        来到玉树的第三天,我们到了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杂多县。杂多是藏语,澜沧江上源的意思,这里正是澜沧江正源扎曲河源头所在地。除此而外,这里还有“中国虫草之乡”“中国雪豹之乡”的美誉。

        到达杂多县城的头一天,杂多县作协主席扎西旺索就带着我们去了一个小区,杂多县委书记才旦周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小区的住户是清一色的牧人。为了保护三江源头生态,不让过度放牧的劳动生活方式破坏澜沧江流域的植被,让“一江清水向东流”,使澜沧江中下游更多的国家和人民安居乐业,他们放弃了千百年来的游牧生活,卖掉了牛羊,搬迁到了县城居住,为此,国家出资为他们修建了住房,并为他们安排了适当的工作。据才旦周书记介绍,“十三五”期间,杂多县共识别建档立卡贫困户5137户、15206人。全县投资1.92亿元建设易地扶贫搬迁小区及水电暖配套设施,解决了711户、3139人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住房问题,实现了百分之百的入住率。二〇一九年,杂多县荣获“全省十三五期间易地搬迁先进县”称号。还优先安排48名搬迁户在杂多县扶贫物业公司就业,年人均增收2.4万元。才旦周书记还带我们来到了一家牧户家里。这是一个四口之家,远从地处澜沧江源头的扎青乡搬迁而来,八十多平方米的新房,藏式风格的装修,宽敞明亮,温馨舒适,电视冰箱等一应俱全。四口之家的主人如今是县上的生态管护员,每个月有两千元的收入。“这些都是全力推行精准扶贫政策的成果。”才旦周书记说。

        当天晚上晚餐时,县文旅局副局长青梅才仁带着几位歌手来为我们接风献歌,瞬间,让简单的晚餐变成了一个小型演唱会。

        青梅才仁毕业于艺术院校,曾经是一位优秀的歌手,也为其他许多歌手写过歌。一番客套之后,青梅才仁率先领唱,他带来的几位歌手跟着唱起来。先是一首《我们青海》:


                山是这里的山最雄伟,

                水是这里的水最清澈,

                啊,青海的山哟青海的水,

                山水相连高原山水多壮美……


        接着是一首《美丽的玉树》:


                美丽的玉树,是我的家乡,

                这里的草原宽阔无垠,

                这里的歌舞竞相争艳,

                这里的人民奋发向上……


        最后他唱了一首由他自己作词作曲的《杂多宝地》:


                离天最近的地方,

                澜沧江从这里流向远方,

                草原最绿的地方,

                雪域牦牛文明从这里发祥……


        从青海省到玉树州,再到杂多县,故乡在他们的歌声里一点点地具体形象起来。好像是远行的游子思乡心切,在故乡最美的季节,他决议返回故乡,赶赴一场盛大的婚礼。于是,他一路唱着歌,一步步一点点地向故乡靠近,先是到了省城,继而到了州府,最后,义无反顾地径直向着故乡踏歌而来。歌声婉转,满含情感。

        听着他们的歌,我的内心涌动起一次次的热流。是什么样的思念,才会有如此真切的吟唱?是什么样的热爱,才会有如此真诚的赞美?那天,歌声燃起了晚餐的气氛,大家争相歌唱,一直到了夜色朦胧。

        后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是受邀去参加了一场婚礼。那夜的晚餐,或许就是婚礼的高潮部分,它以赞美故乡的方式,赞美了天地自然。我豁然开朗,这场婚礼的主角,或许就是故乡的高天大地,天坚定挺拔,地纯真善良,就像那首民间情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在主人的引领下,见证了天地自然的盛大和合。是的,是天地自然的盛大和合。


原刊于《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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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仁青,先后在《芳草》《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作品,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20余部。原创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翻译作品曾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