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的双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浮桥渡过黄河，第一次踏上了赤嘎（贵德的藏语名称）大地。因为历史和传统习惯原因，祖祖辈辈生活在赤嘎（贵德）境内黄河以北的人们，直到现在还把黄河南面的地区叫赤嘎。
奶奶牵着我的小手，黑狗跟在我的后面。浮桥摇摇晃晃，我步子迈得很轻，如履薄冰，生怕木板碎裂船身解体，汹涌的黄河水把我们吞没。
小时候，我以为赤嘎（贵德）县城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走出山沟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黄河边。家乡和赤嘎（贵德）县城之间，横卧着一条像历史般深厚宽大的长河，使我和我的前辈们对河那边的世界产生了无法拉近的距离感。
去赤嘎（贵德）民族中学读书那年，我已经11周岁了。那时候的寄宿制学校，每到星期六下午，学生们打扫完教室、宿舍和校园环境卫生后就可以回家。但是，来自黄河以北的学生，除了那些家住在离黄河很近的村庄的以外，因为交通不便，路途又远，其他大部分孩子只能留在学校度过周末。每个星期日，我都要去县城街道上转悠，希望遇到家乡的人，希望看见熟悉的面孔和亲切的笑容。
在县工人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时，路边电杆上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泉水叮咚响》等歌曲。我起身向东几百米左拐，来到县电影院门口，站在台阶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和摆放整齐的好几百辆（也许只有九十几辆，当时看起来特别多）自行车，想起家乡的小路和父亲的坐骑，还有和小伙伴一起放牧时骑过的那些牛羊马骡驴……
我的上衣口袋里总有两三角钱，那是父母给的，有时候还会得到村里亲戚和其他人的帮助。走到大十字东面的邮电局旁边，摆在街口的小吃摊上有酿皮和甜醅，那就吃一碗再说吧，反正回了学校也没有中午饭。听说，那些穿着高跟布鞋和喇叭裤、烫了头发、一路撒下瓜子皮的女青年和搭在肩上的黄色挎包里装着一块砖头、嘴里吹着口哨从街道中间走过的男子，就是人们经常议论的地痞流氓，我得离他们远一点。
钻进对面百货公司的门，看完了一楼柜台里的货物就到第二层，瞟一眼那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需要付费。从百货公司出来，又到对面的邮电局大厅里，看那些人是怎么寄信件和打电话的。
有时候，在大街上还能捡到了一枚两分钱的硬币。这下好了，我可以到街边那两棵古柳树下翻翻小人书。然后，再去城墙根走走吧，幽静的图书馆里有很多书，周围的梨树下正是凉快，那个堆满杂乱物品和机器配件的场地，我不知道是个什么单位，它的旁边就是雄伟的玉皇阁，我已经登过好多次了。
2
位于黄河南岸的玉皇阁这座古楼，藏语叫“木雅固陀”，意思是西夏九层楼阁。听说，在城墙背面不远处，原来还有一座非常有名的白塔，叫作“木雅确典”（当地人用汉文写作‘乜那塔’）。这座城、楼阁、佛塔与西夏的关系，我小时候并不清楚，这些属于过去历史的东西，应该是大人们关心的事情。
2018年秋天，我回到赤嘎（贵德），再次登上木雅固陀（玉皇阁）。四周的景色依旧很美，比以往记忆中的胜景更美的是白色佛塔和转经轮巍然矗立在葱茏的树木中，显得那么大气和谐。
我在古楼最高一层独自凭栏发呆很长时间，脑海里涌出许多奇怪的念头和不能回避的问题，各种想法忽远忽近。俯视眼前的城墙，那简直是一排没有呼吸的士兵的阵列，这些凝固的土不知站立了多少岁月，它们到底在守护着什么？建成古楼的这么多木头，当时是从哪里运来的呢？它们彼此依靠相互支撑，共同构成一座高大宏伟的建筑，在黄河岸边眺望了千百年，也记不清什么时候来到了这个地方。它们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现在即便可以返回原地，自己曾经的根须也早被后人挖出，新栽种的树木也成材了，让人类的子孙后代砍伐过无数次。空地上建起高楼大厦，铺设了宽阔的道路，先辈和他们留下的遗迹遗物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3
从古楼望着白塔和巨型转经轮，我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亲人、朋友、同学和其他很多人。脑海中的我和他（她）们，虽然人前显贵，谈笑风生，哗众取宠……其实，大家都已经、正在或者即将深切地体会到这段城墙的苦闷和眼前楼阁的无奈。我曾经对自己说：一个地方的文化历史，只有大地和天空知道。贵德的过去，只有四周的山峦最清楚。有一些人总是喜欢讲空话套话，说什么“古老的黄河见证了赤嘎（贵德）在不同时期的荣辱盛衰……”其实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因为，地球上任何一条河都在不停地流淌，它能见证什么?它连自己流经某一地段时的急缓曲直都不能选择，甚至来不及记录岸上的人向自己扔石头、撒尿时的所思所感，反过来，是两岸不同时期的人类和动植物见证了它每一天的清澈与浑浊。少数人书写的的历史，尤其是赤嘎（贵德）等地的历史，有几分是真实的呢？多数人编造的传说，有几分能以假乱真呢？
4
走在木雅固陀（玉皇阁）咚咚作响的木地板和木梯上，我突然记起一件有趣的事。记得十几年前一个周末的晚上，和朋友们聚餐的时候，我因为什么事情而提起“赤嘎”（贵德）这个地名时，其中一个朋友不假思索地说：“贵德等于缺德。”
“你说什么？”
“赤嘎（贵德）这个地名用汉语叫出来，就是缺德的意思。”
“你这是在说我吗？”
“不是说你。物以稀为贵，你们那个地方汉语叫贵德，是因为那里的人太缺德，所以就叫贵德嘛！市场上缺什么什么最贵，这个道理你也懂的。”
“混账东西，脑残逻辑。”
“你别这么骂我，是不是说到你痛处了？”
我听后没有控制住自己，把桌上一杯酒抛到他脸上。他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然后竟然呜呜呜哭了起来。
看到他那个样子，我也马上冷静下来了，当时感到后悔，为自己的粗暴举动向他道歉，说我刚才太冲动，好像做了一场恶梦。从那以后，我的朋友们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5
考取中等专业学校宣告失败后，我考进了赤嘎（贵德）民族中学新设立的高中部，又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星期日，我一个人跑到古城里正在重修的仿古建筑的工地，登上高大的木雅固陀（玉皇阁）时，心里装满了由挫折发酵产生的许多泡沫，只看到脚下的台阶，没有想过前方到底有没有路。
在古楼的最高一层，我极目远眺，只看到四周的山峦，根本没有想过抬头仰望天空，或者俯视那些为希望而奔波和劳作的人们。心里就藏着眼下的处境和失败不肯放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后来我才明白，不能只有挫折和失败，那样会使意志消沉，在人生路上看不到希望，最后一蹶不振；也不能万事如意，所有的成功聚集在自己身上，如果有一天突然遭到命运的捉弄，天就会崩塌。一切太顺利的人，根本经不起摔打，最后也会一蹶不振，从此不敢继续前行。
登上木雅固陀（玉皇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多少级台阶在数着你的脚步和喘气以及心跳。站在高处欣赏风景，更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你要看到天上飞鸟受伤的翅膀，聆听地下蚯蚓忿怒的歌声。
6
我以前并不是特别热爱赤嘎（贵德）这个地方，就像我不知道应该热爱故乡宗果一样。我努力地热爱着自己去过的任何地方，遇到的所有人；也试图热爱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和没有见过的人。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心理感受和思想感情局限在某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可是，参加工作以后，不论在乡机关、县机关还是州机关，那些没有素养、为了个人利益不择手段、想一切办法达到个人目的的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在我面前说过关于赤嘎（贵德）的坏话。他们在提拔职务、晋升职称、评选优秀、考核等次的时候，会有很多心思和动作。我没有直接反驳过他们，我只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场合对那些人说过这样的话：“人都是一样的，拥有各自的理想和抱负，我没有发现其他地方的人有多好，不应该按目前的行政区域来划分人的真假、善恶和美丑，不能轻率地用一句话去否定谁，伤害一个地区所有人的感情。”
在一次次受到精神伤害后，我自然而然地站在那些素质低下的人的对立面，不知不觉中对赤嘎（贵德）和这里的人们产生了好感。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乡上工作的时候，经常到村里落实任务，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些农民和牧民说起赤嘎（贵德）人的不是，他们反而夸奖赤嘎（贵德）人了不起。我慢慢地发现了一个问题：经常说赤嘎（贵德）人坏话的人，不是种地的，不是放牧的，不是修鞋的，不是补锅的，不是贩卖牛羊皮的，不是清扫马路的，也不是小偷、强盗、骗子，而是那些……我的一个非赤嘎（贵德）籍同学说过：“生活在城镇、工作在行政企事业单位的人当中，就有那么一部分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赤嘎（贵德）人恨入骨髓，根本看不起你们，甚至利用职权等便利条件想方设法进行打压排挤。”
其实，每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也有智者和蠢货。不能因为某一个地方的人到处都有，而且其中一两个人在各方面与群体格格不入，便说这个地方的人品格很差；也不能因为某个地方出了一个恶棍，就断定这个地方没有好人。一个人或两三个人不能代表所有人。带着偏见去看待某一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们，在你的心目中，对方永远不如你，即便他是佛和菩萨。可是，你要知道，在你这样思想和看待对方的时候，对方也会对你产生同样的反感，认为你那个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人们，没有一个是好的——心胸狭窄，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奸诈狡猾……请记住，在你议论一个地方和那里的人们的时候，别的人也在议论着你和你的故乡。
我听到过有些人说：“某某地方是怎么回事啊？没有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男女老少都一个样——不讲真话，心怀鬼胎，交友需要慎重！千万不能结实某某地方的人，找媳妇也不能找某某地方的女子……”
你可以在某个场合偶尔说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不好，但你不能在所有场合经常说某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怎么样这么样。如果你能代表你们那个地方的所有人，那么你们那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根本不是人。
有些人做了不道德的事，他们应该被众人唾骂；更多的人，他们低调老实地做事，却仍然被骂，那不是冤枉吗?有一位老家是青海某县的著名歌唱家朋友经常对我说：“我讨厌我们家乡的那些人，没有几个是好人，见面就会微笑，但是只做坏事，非常差劲儿。有时候，我也听到别人说你们赤嘎（贵德）的人不好，所以观察过很多人，最后呢？还是觉得你们赤嘎（贵德）的人们被大家误解和冤枉。赤嘎（贵德）人给我的感觉是：厚道，纯朴，敢于吃苦，勤奋敬业，有奉献精神和责任心。”
7
在我的故乡，以前从来没有发誓赌咒的习惯，整个赤嘎（贵德）地区也很少能听见人们交谈时动辄发誓赌咒。那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为了彼此信任和让对方相信自己说的话才从嘴里吐出来的。没有发誓赌咒的习惯或者很少发誓赌咒，说明这个地方的人很诚实，与那些民风淳朴的其它地区比起来也不是很差劲。我到赤嘎（贵德）以外的地方上学后，才开始听到有些地方的人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发誓赌咒，那气势实在太猛了，我非常不适应，觉得快要被人压倒，好像连气也喘不过来。
不知从何时起，和我们的村庄一样，赤嘎（贵德）的年轻人慢慢习惯了每说完几句话后追加一句发誓赌咒的词语。木雅固陀（玉皇阁）可以证明这个事实。
8
我曾经听过别人说赤嘎（贵德）“山青水秀人冰凉”。这是外地的人对这个地方和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的评价。作为一名赤嘎（贵德）人，我不同意他们如此不切实际地评价我的故乡和故乡的人们。去过赤嘎（贵德）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山并不青，抬眼望去，到处都是一座座光秃秃的，看上去好像连有毒的杂草都不长几根，显得十分荒芜。托了龙羊峡、拉西瓦等上游许多水电站的福，黄河在赤嘎（贵德）境内确实比较清澈，但是从每条山沟里流出来的水，也不是什么秀美的溪流。至于人嘛，我不认同“冰凉”这种说法。因为，这个词里含有冷漠、不仁、无情等成分。
在赤嘎（贵德）不是所有人都是冷漠无情麻木不仁的，估计91.2%的人应该是好的，只有8.8%的人——那些面黄肌瘦谩骂肥胖的人，那些住在破土房里鄙视帐篷的人，那些会读一张报纸便以为了解全世界的人，那些骑着自行车就是不给汽车让路的人，那些能吓唬一下老百姓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的人，那些根子在山沟里却看不起谷地的人……他们才是玷污赤嘎（贵德）名声的垃圾。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91.2%的人中，会有一些加入到8.8%的行列，也肯定会有很多人将突然离开8.8%。
9
赤嘎（贵德）人自己给自己戴了一顶高帽叫“高原小江南”。而且，县城的各类建筑都突出所谓的“江南”特色。一个在地缘、水系、血脉、文化、历史、宗教等各方面都与江南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雪域高原小镇，丢掉自己的内衣，偷来人家的外套，还自以为是地到处炫耀，在外地游客当中、网络信息平台上引起过不小的议论，都说这是对本地文化历史缺乏自信的突出表现，对本地世居民族文化精神的无端自卑、自贱的现象，触目即是。这种心理，会使赤嘎（贵德）人觉得自己的家乡不如其它地方，自己家乡的人也在各方面都不如别的地方的人，尤其不如他们心目中的江南和江南人。作为一名赤嘎（贵德）人，我也嘲笑这种富含自我安慰成分的美名。
赤嘎（贵德）虽然根本不是什么“高原小江南”，但我希望每一位赤嘎（贵德）人有这样的梦想，通过我们辛勤的劳动和智慧的创造，让自己的家园变得比江南还要美丽。让木雅固陀（玉皇阁）亲眼看到赤嘎的山变青，水常绿，人更温暖……
10
娶了赤嘎（贵德）姑娘作妻子却骂赤嘎（贵德）人，嫁给赤嘎（贵德）男人还说赤嘎（贵德）人的坏话，这样的动物，就是那种一边喊着“馒头是狗屎”一边却往自己嘴里使劲塞馒头的无耻之徒。如果一个父亲骂赤嘎（贵德）人，他的儿子基本上也会骂；一位母亲数赤嘎（贵德）人的不是，她的女儿也基本上会说赤嘎人的坏话。因为，他们都是同一个货色。我在恰卜恰听说过有这样的母亲和女儿，我在西宁也遇到过这样的父亲和儿子。木雅固陀（玉皇阁）肯定也听到过看见过吧。
11
登一次木雅固陀（玉皇阁），会让我想起以前的很多很多的事情。当然，现在的事情就是过往事情的继续，我并不想乐观地看待现在和今后的事情。现在，偶尔也会遇到类似这样碰触我正在变得麻木的神经的事情。因为，有一部分人不知道自己的嘴巴长在哪里，他们不清楚嘴是用来多吃饭少说话的。
走下木雅固陀（玉皇阁）的时候，我想我一定要淡然面对上述这类事情，今后不再动怒红脸发疯。
我相信，随着交通的日渐发达和信息的不断流畅，人们可以去很多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会遇到无数个自己从来没有遇过的人，交流交往多了，接触了解多了，也就能发现好人无处不在，坏人也无处不在，不好不坏的更是无处不在。甚至，也会发现自己家乡的人和自己的亲友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也许会慢慢变得冷静，不再动辄就说赤嘎（贵德）人有多坏有多差劲。
12
如果你想去千百万年前的海底观光，就到赤嘎（贵德）遨游吧。不论走到哪里，你都能感受到永不消失的彩虹的胸怀！这里每一座袒露上身的山，曾经是拉动太阳神座驾的七匹马的草坡；每一条发出银光的河流，现在仍是雪域高原供奉给黎明女神的甘露。
2018年秋季写于赤嘎
久美多杰，藏族，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人，现供职于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出版有藏汉双语散文集、诗集和文学翻译集及《格萨尔》简明读本编译本等十余部。先后获青海第六届“章恰尔”文学奖、青海首届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甘肃第四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和天津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刚坚杯”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