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要说一说德格"巴康",即德格印经院。
从严格的意义来讲,印经院不是寺院。或者说,因为印经院通常都在寺院里,不过是寺院的一部分。但德格的印经院,它自成一格;它的外观--颜色,结构,规模,一句话,它的样子,实在是与一座寺院无异。尤其是那大片的绛红色。--假如不是这种颜色,它可能更像一座城堡,一座宫殿,或仅仅是一座具有民族风格的大房子。
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更早,在这里,--德格,仿佛除了绛红色,就没有别的颜色了。人们都把这里当作是又一个圣地,几乎是和拉萨、日喀则一样的圣地;而在圣地的中心,只有二百七十年历史的印经院,像是亘古就存在了,显著地、无言地矗立着,它算得上是整个西藏最大的图书馆。当然,它不是现代意义的图书馆,拥有无可估量、不断增加的现成藏书,那些即不相同也不重复的浩繁卷帙(今天已经可以浓缩在薄薄的光盘上了),让人望而兴叹,由衷地感觉到此生有涯,而知识无涯。
它其实是藏版室,和手工作坊的综合。
它收藏有多达二十五万余块的印版。这些集中了西藏文化之精粹、被称为"德格版"的印版,多么奇特啊,似乎具有一种神秘的、昌盛的繁殖力,使一旁紧密相连的作坊,两百多年来,几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工作;那由一张张又窄又长的书页捆为一匝匝的书籍,似乎烙满了这种神秘而昌盛地繁殖的痕迹。加之这些印版,--或书版,或画版,内容之丰富,价值之宝贵,有些还是稀世的孤版、珍版,以至在藏地,无论什么书籍,只要说是德格版,人们都会闻之起敬,趋之若鹜。几乎所有的寺院,都珍藏的有德格版的经书;几乎所有的僧人,都读过德格版的经书;甚至只要凭藉一部古老的德格版的经书,就可以了解德格,了解康巴,了解西藏。
除底层外,印经院有三层楼,正是储藏印版,以及印刷、装订直至形成书籍之处。中央是不算宽大的天井。实际上,还不及从一侧沿梯而上,已经能够在人们欢快而响亮的歌声中,毫不费力地分辨出纸张在印版上,有力地,且颇有节奏地刷刷擦过之声。
拾阶而上,在环绕天井的走廊间,果然有几十个年轻人正在热烈地工作着。只见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在倾斜的印版上涂墨,另一人左手先铺纸,待右手执一滚筒一推而过,再揭起已印上文字的纸,一张书页便告完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无比快捷,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已经不能用眼疾手快来形容这些像机器一样工作着的人们了。其中最快的一对,其实还是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简直像失控的机器飞速地运转着,手中的纸张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抽一张来看,竟然字迹清晰之至。而且,他俩的歌声最为嘹亮。--藏人即使在从事如此机械的劳动时,也是如此地快乐,谁都会为之而感染。
再往上,长长的走廊之间牵满绳索,上面悬挂着刚刚印好尚湿漉漉的书页,很像重重经幡。因为一侧露天,有微风拂过,和人们穿行时激起的轻微气流的震荡下,这些经幡似的书页轻轻地,一张张地飘动着,使整个印经院变得生动,活泼。
而这些纸……因为和别的纸太不一样,无论颜色、韧性、对墨或色彩的承受程度,更主要的,是取自于一种十分特殊的材料,以致于人们只好称其为"藏纸"。--这限制性的称呼,似乎说明,只有在藏地才可能有这种纸。是什么样的材料使这种纸与其它纸不同呢?人们都说,这纸的原料是一种名叫阿交如交的植物的根,极富纤维,又有毒性,将其挖出,洗净沤泡,捣碎成泥,加碱提浆,如此反复,最终形成土黄色、较粗糙却柔韧性极强的纸。其特点是虫不蛀,鼠不咬,久藏不坏,是制作经书的最佳纸张。故而千百年来,西藏所有的寺院里,那浩如烟海、成卷累牍的经书全是用这种纸张印成的。
我也十分地偏爱这种纸。我喜欢它的泥土的颜色;喜欢它在阳光下隐约可见的纹路,那是丝丝缕缕的草根;喜欢它在手中摇动时,发出风的声音;但我不敢把它含在嘴里,那有毒的说法,反而使它隐含着一种魔力。
应该说这种纸是艺术品,尤其是绘有图画的纸。我曾经在八蚌寺拥挤的藏经阁中得到过这样一些美丽的纸,由于那上面充满见所未见的象征使我万分惊讶,以致于我想不起来究竟是我买的还是喇嘛送的了。那些纸片如六寸照片般大小,土黄色,既硬又脆,轻轻一抖发出哗哗的响声,其实就是西藏独有的藏纸。一张纸上画着身形优美的菩萨们,一张纸上画着传统的吉祥八宝,还有几张纸上是花叶中的法器或法冠下一张空空如也的脸,还有几张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圆形坛城或坛城中只有一个抽象的梵文字母;而最令人惊异的是,更多的纸上全是一群群奇形怪状的神灵,它们长着鸟或兽的头颅,人的四肢(有的更多)和身躯,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均持各种武器或法器,呲牙咧嘴,作手舞足蹈状。因为这些土黄色的纸上如线描一般笔触细致、线条生动的图画上聚集着如此奇特的形象,同时点缀着片片空白,远处是淡淡的云朵和群山,看着看着,这些调皮的神灵似乎活起来了,它们果然跳起舞来,在呜咽似的怪叫中,有时缓慢,有时激烈,脸上的神情十分诡异,目光全部射向某个虚幻之处。我几乎相信虽然我们无法在这个时空看见它们,但它们肯定存在于另外一个时空。这使我不由得对绘画者羼杂着魔力似的想象力非常叹服。这种想象力使其中任何一张小纸片都变成了艺术品。
我非常喜爱这些黄纸上的画。尽管我知道它绝不仅仅是画,它自有别的功能,通常是用于某些特殊的仪轨上,但是对我来说,我只能把它看作是画,它所提供的奇异幻景甚至比仪轨本身更加让人着迷。这或许是我并未目睹过那些仪轨的缘故,说不定,那仪轨同样充满了强烈的梦幻似的感染力。西藏的艺术皆如此,从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以之礼佛,以之礼神,为此而极尽各种之能事。
所以说,这样的纸,这样的经幡似的书页,尤其是成千上万的印版,使德格印经院甚至有了一种奇异的效果。
当人往里走,就像走入曲里拐弯的迷宫,每个房间的格局本不复杂,然而粗大的梁柱之间,用于存放印版的木架太多、太高,稍微地,穿来往去,就容易迷失其中。那一排排的木架共分十五格,每一格都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印版。印版的一头都有把手,可若要取出头几格的印版,竟须缘梯而上。木架和印版都涂着绛红色,和围绕印经院的墙壁的颜色一样,可谓表里如一。……似乎没有灯,也许有灯,但我没发现,自然的光亮在这里很微弱,使木架及其印版渐渐地遁入黑暗之中,像是一望无际,深不可测。我说过,这些印版似乎有一种繁殖力,的确如此,在这样的环境里,若不神秘地、而且昌盛地繁殖,那才奇怪。
这些印版,绝大多数都是老印版;最老的,据记载,如《般若八千颂》,是在康熙四十二年间刻制而成,距今有二百八十六年的历史。最著名的《甘珠尔》和《丹珠尔》,这两大经书的印版则于十八世纪刻制完毕。我悄悄地抽出一块印版,没想到它很沉,一只手几乎拿不动,这不可思议的重量,不禁让人怀疑这印版的材料是否属于这个世界。后见县志上说,它通常是取最好的红叶桦木,砍成数段,用微火熏烤,在粪池中沤泡一冬,再水煮,烘干,推光刨平,然后以古老的传统技术刻下文字或画,经严格校对,方算一块真正的印版。--仅仅如此,就会使它变得如此沉重吗?这种沉重,可真不像是由于木头本身带来的,似乎……是因为其上的字。难道每个字都有一定的份量吗?
我把印版放在膝上,细细地端详着,轻轻地抚摸着,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这印版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味道,既不馥郁,也不淡雅,更不腐臭,却足以使人迷幻。虽与陈年有关,更与某种情感有关,但是,是谁的情感呢?而这些字,这些凹凸不平、痕迹如花的字,多么陌生,简直如谜、如天书一般;我不相信它们是能够解读的。人们当然可以准确地读出它们的发音,但有谁可以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含义?就在我陷入越来越深的虚妄之时,我飘移的目光突然落在头顶的木梁上,那木梁上绘满了小小的、彩色的佛像,一尊尊宁静如水,又似处变不惊,我顿时明白这些字是谁的密码了。
假如我能够,我愿意化身为这印版上的一个字,愿意湮没在这千千万万的印版之中,不为别的,只为了变成谁的密码,让谁把我放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留在我的德格老家。
这些印版,似乎让我看见了一个美妙的前景。我对来世的承诺,再好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