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多女性来说,逛街市和商场是件愉快而轻松的事,对男人则不然。不知为什么,身为女性,我却和男人一样,走进人挤人的街道,看到货挨货的商店,总感到又烦又累,变得毫无耐心,每次都是直奔柜台前,将需要的东西一股脑儿买齐,便逃之夭夭。然而,有一条街却让我百看不厌,百看不够,她对于我,对我们藏民族的男女老少,对所有来过雪域高原的人,都具有一种永远的诱惑和魅力,这就是拉萨的八廓街。

一千三百多年前,我们藏民族的英主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在一片称为“乳湖”的沼泽地上修建了大昭寺,从此,拉萨古城以大昭寺为中心,渐渐向四面放射性扩张。到公元十七世纪,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王朝后,为重新修复时代久远又遭受连年战乱的大昭寺,动用八方劳力,大兴土木,随即,围绕着大昭寺蜂拥出现了大量的民房、街道、客店、饭馆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八廓街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宗教文化、商品经济、东方西方、藏地外地以及那永难磨蚀的独特风格,全都汇集其间。到十三世达赖喇嘛时代,她已是一条极其繁华、热闹的街道。

其实,八廓街并不大,一个小时就可以转完。但她却让所有在这条街住过的人终生梦绕魂牵,让所有到过这里的人留下一个深刻奇特的印象。

在这里,大昭寺庄严的包铜红门与街面上店铺的棕色小木门同时打开,六字真言与讨价还价声混合在一起,松柏艾草的圣火香烟与法国印度的香水香料味弥漫在一起,美元港币与藏钱人民币紧捏在一起,古老质朴的西藏民歌与疯狂的迪斯科高放在一起。在这里,虔诚与钱财,佛国与尘世,精神与现实,喧哗与宁静同时共存。

可见,人们所说的八廓街,潜意识中并不单指大昭寺、街道、店铺或街上走动的人流。人们早已扩展了她特有的概念,她的魅力、她的独特在于她不单纯、富有内容,和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她既有神圣严肃的宗教气息,又有洒脱而充满活力的现代气息。浪漫的人、现实的人、年长的人、年幼的人、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和追求物质生活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尽情满足。

“唉,怎么没有见到八个角呢?”曾许多次,我的很多外地朋友在街道上向我问起这个话。这可不能怪我们的祖先取错了街名,这大概是某位同期进藏的四川汉族朋友,用乡音把“廓”字译成了“角”,以致其后来西藏的许多人,叫名也罢写成文字也罢,一直把她称为“八角街”。以为,这条街有八个角,真是懵人不浅。其实,我们藏民族对“八廓”赋于的含义是“转中经”和“主街”。大昭寺内狮头大门前是数万僧众集会念经的长廊,长廊的东南北三侧设有数以百计转经筒,教徒们沿着长廊和转经筒转一圈叫转内经,围绕着整座大昭寺转叫转中经,而沿着拉萨古城旧址转叫转外经。至于,八廓——“转中经”和“主街”,哪个是原意,哪个是后来的引伸意,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也许是因为这个词如同八廓街本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

来到八廓街,人们一眼便可以发觉,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围绕着大昭寺以顺时针方向旋转,如同无数颗星星都围绕着月亮旋转一般。

那时,即使你是初到这条街的远方游客,也会情不自禁地随着这股人流按顺时针方向逛街。假如你要逆流而行,必须花费成倍的时间和力气,尤其是在傍晚转经高潮之际,那时买卖已经停止,街上只有转经祈祷的人流,想逆流而行,不仅举步艰难多遇碰撞,甚至会遭到白眼或不满的谴责。人们会在街心为一位磕长头的虔诚百姓让开一个空地,为夹杂在人流中三五成群的放生羊侧身让道,却不曾为你,哪怕你是位显赫的达官贵人,让出分毫之道。到那个时候,你只能埋怨你自己了,谁让你逆道背佛了呢。至于,人们为什么天天都早晚上街转经祈祷,为什么在某些日子里关上街道两旁所有的店铺,答案只能在藏族人民的精神世界和宗教信仰里去寻找。

八廓街像一双合拢的长手臂,环绕捧托着大昭寺。位于古城中心的大昭寺雄伟壮丽,气势宏大。殿楼上辉煌夺目的金顶、金宝幢、宝瓶双鹿,飞檐下的铜风铃,以及高深的红色寺墙给周围的民房增添了无量佛气圣境。据说,大昭寺的四层殿楼过去在拉萨城里独一无二,因为原西藏政府规定民房不得超过三层。当然现在的拉萨三、四层楼房比比皆是。大昭寺内和供佛教徒心目中至尊至圣的释迦牟尼佛像,很多虔诚的信徒便千里迢迢磕着等身长头来到拉萨,在寺内的释迦牟尼佛像前,为祖辈、为自己、为后代、为所有的生灵祈求今生安祥长寿,祈求来世不隋地狱、摆脱无尽轮回。三百六十五天,佛灯长明不息,圣火永远旺盛。朝拜焚香完毕,人们走到红尘十丈的街面上,边转经边转街,开始购买自己所需要的物品。

在八廓街,人们所需要的东西几乎都有。货物有自印度、尼泊尔、缅甸等国辗转运来的,也有从内地运来的,更多的自然是西藏各地的土特产。从香水到鼻烟,从电子表到古董,从化妆品到日用品,从自行车到马鞍,从艺术品到工艺品,从牛羊肉到水果蔬菜,从寺院的宗教器皿到妇女的一切用品,从以钱购物到以物易物,从以尺量物到以臂量物,从侃侃而谈到打手势看计算器,从讲藏话、汉话到外国话。这里的一切商品,既有历史悠久的“老”,又有兼容并存的“大”,同时有发达再创的“新”。对于我,这条街摊上的一排排古董最有吸引力,光是那些古拙的木雕面具和骨制项链就够玩赏半天,眼馋半天,即使不买任何东西,逛八廓街也是一种享受、一种陶醉。

走到街上,时时挡住去路的还是那些高大健壮的康区人。康巴汉子总是大模大样地站在街心做生意,他们和客人在长袖筒里摸着手指讲价钱并自信地大笑。至于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就无人可知,总之是个大买卖;康巴女群众观点则金镶玉饰地拿着一手怪模怪样的装饰品,操着一口难听熟练的汉话、英语,大胆而固执地紧随着游客,直到买了她的一样东西,这才满意地离去。这是一群生存能力最强的人。

街上大声叫卖的是四川、青海、浙江等地来商贩,虽然游客和本地人对他们的摊子不悄一顾,更烦听他们的“减价处理”,但是远道来的农牧民却非常喜欢,因为他们的货物种类居多、色彩鲜艳、价格便宜。他们是遵纪守法而又勤劳的人。

滑稽而自豪地招遥过市的还是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穿上刚买来的藏装,满载各种西藏民间手饰,有时甚至怀抱一只丑陋的街头狗,一边满脸微笑地和人们“哈罗”打招呼,一边眉飞色舞地到处拍照。

拉萨本地的商人却都稳坐店铺中,边听流行音乐边神情冷淡地望着街上的行人。不知是讲究“良贾深藏若虚”,还是想显出某种尊严,或者已经知足了。难怪拉萨有一个古老的歌谣:“拉萨八廓街,窗户比门多,窗户里的大姐,骨头比肉软。”

除了游客、商人,八廓街还有不少乞丐和请求布施的僧尼以及算命打卦人。我们藏民族并不羞辱乞丐,大多数的乞丐是因为家乡遭灾遇难,一时别无它法才远道进城乞讨的,还有一些是万里步行或磕着等身长头来拉萨朝圣朝佛的香客,而大多数僧尼是为了重新修复破损的寺庙来请求布施,积资筹款的。拉萨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们在这里得到了同情和帮助。尤其是藏历四月十五,即佛祖释迦牟尼圆寂和诞辰纪念日,一个乞丐往往会得到二百元左右的人民币。因为那天,人们除了吃斋朝佛,还要大量发放布施,给的钱数不在乎多少,但绝对不能漏掉一个行乞人。那是僧尼和乞丐们的良辰吉日。

八廓街南侧的白石墙上有一处浮雕女神像,转经转街的人一到那里,总要在像前抹一点酥油,撒一撮糌粑,煨上一把松柏香枝。知道吗,女神也在行乞。在拉萨民间,传说她是大昭寺内班丹拉姆女护法神的二女儿东苏拉姆,当年她在母亲身边时,有点好吃懒做,还有点游手好闲,一天到晚四处逛荡,哪里热闹就往哪里跑,结果惹恼了十分严厉的母亲,母亲把东苏拉姆赶出了寺门,从此,她只好呆在八廓街边,向转经的人讨一口酥油糌粑过日。

在八廓街,人们热爱自己的宗教,也热爱物质财富;佛教爱生灵,也爱热闹;神崇高伟大,也不凡渺小。各种各样的现象在这条街上,既矛盾又统一,各色各类的气氛在这条街上,既排斥,又融合。

阳光下的八廓街是热闹、繁忙和多彩的,而月光下的八廓街却是幽秘、宁静而奇妙的。

在拉萨,一位逝者临送天葬台前,当天凌晨就要按星相家算定的时间转八廓街,并且在大昭寺门前停驻片刻。

几年前,一位朋友的九十多高龄的外祖母去世,她是位拉萨远近闻名的贵夫人。出殡那天,我也参加了其家庭成员众多的送葬队伍。

清冷的月光照在八廓街上,街道两旁店铺的门扇和楼上的窗户紧闭成一排排黑块,无数只狗静静蜷躺在墙角阴影下,远处一二座大香炉显得凝重而神圣。殡车在前面沉闷而神秘地向前移动,我们手拿着点燃的香柱,口里念诵着六字真言,随车缓缓而行。我不知道人真的有没有灵魂,但我相信,那一时刻,逝者的灵魂极其安祥、宁静,在八廓街,它重新有所寄托、重新年轻。

八廓街最有气氛,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还是在黄昏。无论哪家店铺生意再好,无论哪位主妇家务再多,黄昏的时候,这条街上所有的店铺都会紧紧关上,所有的街边摊位都会空空荡荡,所有的主妇都会叫上家中的老人和丈夫独生儿女一同出门。转经高潮到了。巨大的香炉里火焰通红,映出重重人影,整座广场香烟笼罩,移着声声脚步,一股转轻人群的潮水在八廓街环绕着大昭寺冲涮滚流。理智与感情融合了,人类与天国融合了,心灵与肉体融合了。于是,人们在真挚热忱的目光中彼此交流,在心灵共同的感受中吟诵着先进。

一团巨大的灵魂升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