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一个在尼玛村出生又到城里去教书的人,我还是喜欢在放暑假后回到村里,替家人出去放羊。这一次,轮到嘎代、丹正、拉栋、才旺和我五人放羊了。

        尼玛村里有二十来户人家。小村坐落在一个向阳的山谷里,山谷的南北两面为道路出入口。虽说地处农区,但主业却是牧业,农业倒成副业了。尼玛村的居民,家家都养着四五十只羊,三十多家的羊都放出来,撒得满坡都是。小村的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山上梯田少得可怜,到处都是浑圆广袤的山地牧场。小村居民,家家都有放羊的后生和牧女。那些后生牧女,似乎天生就会放羊,他们亮着嗓子,甩着炮石,就把羊群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为了方便放羊,小村上的人早就建了简易的窝子。先用矮墙圈起大片草地,再在朝向山顶的矮墙边盖起几间木石结构的小房子,便于牧羊人休息。这些小房子虽然简陋,但却很结实,完全可以抵挡住不期而来的雨雪。小村里实行轮流放羊制,每半月一轮,一轮五户。每逢雨雪天,牧羊人就把羊群拢进窝子里,静听雨雪霏霏,远观天地迷蒙。这时候就会有人讲古今,盘古开天地啦,女娲补苍天啦,罗刹女下界啦,猕猴生族人啦……说得有板有眼,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比如说现在吧,北风掠过山梁,冬日的阳光沐照着亲爱的羊群,我们就蹲在冬窝子最靠北的小房子里,一边烧水喝茶,一边谈论古今,有时也说起与自己有关的往事,以此来打发那些无聊的日子。

2

 

        从新疆打工回来的拉栋,因为喜欢写一些怪怪的文字,在村子里,被人们称作诗人。

        他说:“我讲一个我在金城打工时经历的和女人有关的故事吧。”

        “那一次,正好是星期天,工地上谢工了。有工友建议去浪白塔山,大家都觉得好,于是嚷着:都走,都走。我正好得了重感冒,不想去,拗不过他们,只好跟着去了。

        “在白塔山门口,我们找了个女孩,人们叫她导游小姐。

        “导游小姐带领我们往山上走,她边走边介绍白塔山的景点。也许因为讲得太深奥的原因吧,工友们都不想听了,陆陆续续跑到前头去了。只剩下病兮兮的我和尴尬的导游小姐。

        “导游小姐无话找话,她指着远方,让我看金城的落日。但我这样回答她:我觉得天空里到处都长着金杉树,树林里,一些树叶在慢慢地飘落,一只鹿低头看见我们站在半山腰指指点点。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会,终于把手搁在我的额头上,一边抚摸,一边用同情的口吻问我:你是不是病了?

        “我知道我的病已经加重了。因为在天空里,我还看到了一些可以入药的植物,比如芍药、当归、枇杷,正静静地在天空深处开自己的花。

        “导游小姐默然无语地看着我。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她明白天空里确实有一小片野菊花也开了。她的脸转向天空,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晃了起来,嘴里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我们俩在外表上仍然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一阵风从山上吹下来。她终于倒下来,像一堆色彩鲜艳的麻袋。

        “我俯下身,想把她抱起来。可我发现她的身躯似乎太长了,从头到脚上大概也要几公里呢。她的胸部,已经形成了两个山丘,而头部,是一片静静生长的森林。

        “我看着她,她闭着眼睛。这时有几个人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弄走了。

        “我终于明白了,因为感冒,我的智慧出了问题,有了炎症。可我还是独自站在桥头,坚持着,直到天空里的那些金杉树的树叶一片一片慢慢落尽,再也找不到了。”

 

3

 

        拉栋讲完了,我们沉默不语。

        拉栋急了:“说说唦,我讲得怎么样?”

        丹正说:“你讲的不是爱情故事。”

        拉栋说:“你们又没有规定必须讲爱情故事。”

        是啊,谁也没规定必须要讲爱情故事啊,但为什么都讲的是爱情故事呢?

        丹正说:“拉栋,你说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导游小姐了?”

        拉栋说:“我不知道,不过事情过去快一年了,我还忘不了她!”

        大家一起“哦——”了一声,表示都明白了。

        嘎代对我说:“扎西,你说一个吧。你是念书人,你经历的肯定和我们的不一样。”

        我忙推辞道:“不行,不行,我不会讲故事。还是你说吧!”

 

4

 

        “只要生活在这个阳世上,我们就不能避免意外的事情发生。”

        嘎代也不推辞,开始了他的讲述。

        嘎代是我们里头年龄最大的一个,大概五十岁了。爱喝酒,爱吃肉,就是不爱女人。

        “女人有什么让人爱的呢?”他说,“女人只能给我们带来烦恼。为了能让你们相信我的这个看法,我就给你们讲个我的故事吧。”

        “有一次,我的女儿带来一只狗,背着我把它悄悄地放进盒子里。她不让我知道有条狗在我的屋子里是对的。为啥呢?那只狗太小了,它只有一只母鸡那么大。你们知道,小动物总是讨人喜欢。我太喜欢它了,连睡觉都和它在一起呢!

        “可是它还是死了,是被我醉酒后压死的。这怎么能怪我呢!我那么爱它,爱到醉酒后也要搂在怀里。

        “可是,无论我怎么辩解,女儿还是无法原谅我。这让我非常难受,我恳求妻子:你再找一只吧!要不你也生出这样一只小狗来吧。妻子骂我神经病!她掀开门帘,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没有出去找她们。我知道,只要我找到一只母鸡大的狗,她们最终会回来。

        “于是我在放羊的过程中到处寻觅。佛祖是多么照顾我啊,有一天,我在草地上拾到了一只动物,它只有头颅那么大,眯着小小的眼睛,呜呜地哭闹。我把它捧进帐篷里,给它喂了羊奶。她不哭了,胃口出奇的好,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我终于确定它是个人类,是个女婴。

        “有了那个小人儿,我的日子开始过得快了!

        “这时候,我的妻子回来了,身后跟着我的女儿。

        “她们一进门,我就激动地告诉她们,我没找到新的狗娃儿,但我找到了一个头颅大的娃娃。妻子一看,就昏了过去。女儿一看,又大哭着离开了。

        “我赶忙弄醒妻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说:几个月前,你女儿的肚子里有了孩子。这几天,她生下了它,因为长得太小,又不像个人类,就把它给扔了……谁知道你又把她给拾回来了!

        “你看,女人只能给我们带来烦恼,带来哭泣,带来抱怨。除了这些,她们还能给我们带来啥呢!”

 

5

 

        可是丹正却不这样看。

        在尼玛村,丹正是唯一一个初中毕业的人。尼玛村其实还是重视教育的,家里有一个男孩,就让他进寺院;有两个男孩,一个进寺院,一个牧羊;有一男一女,男的进寺院,女的招女婿。村里人认为,进寺院就是接受教育。

        但丹正是个例外。他的父亲是个汉族人,稀里糊涂就来到尼玛村,说是要搞和畜牧有关的工作。来了不长时间,工作搞得不怎么样,却把村长女儿的肚子给搞大了。村长的女儿,就成了丹正的母亲。当母亲生下他和妹子后,他的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小村子。丹正父亲叫孩子们读书,读的是有汉字的那种,有叫《三字经》的,有叫《蒙学》的,也有叫《论语》的。丹正和妹子学得都不好,直到现在,还觉得那《论语》就像天书。但兄妹俩还是到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小县城里上了小学,随后又上了初中。初中一毕业,丹正的外公对丹正父亲说:孩子们还是不要上学了,让他们回来,替我放羊吧。丹正父亲想说什么,丹正外公又说:你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丹正的父亲一连几天不说话,也不理他的老婆。后来终于说话了,话却少得可怜。丹正也只好跟着大人放羊。他的妹子也呆在家里,替母亲干农活。

        “我觉得女人真他娘的是个怪东西,叫人喜欢,也叫人苦恼。”丹正说,“我就说个我和我表妹的故事吧!”

        “两年前的一天,我的一个在城里念中专的表妹来看我。我和表妹躺在村庄后的西山顶上闲谝,谝着谝着就谝到了仙境香巴拉。我对表妹说:香巴拉一定是只有美国人才能创造出的地方,你看他们弄的那些科幻电影,里边人们生活的空间,一个个封闭得那么好,这种封闭只要稍稍开启一条缝,从外边射进几缕阳光,那里可能也就变成人间了。

        “我又给表妹说,我的一个朋友在谈恋爱的时候,他希望人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突然间都消失掉,只留下他和他贼喜欢的某个女人,这样,那女人就不会找别的男人,只好和他在一起,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

        “表妹听了,哈哈大笑。她说,你看你们男人,就是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山村外面的人们其实早就做到这一点了。在那里,人们只要把一种叫飞船的东西开到月球上,顺便带上几个在世界各地精心挑选的美女,就能过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表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狐狸精。我可喜欢这个狐狸精了,我亲她,摸她,她一个劲地躲着,格格地笑,像一只肉乎乎的野山鸡。

        “后来,表妹又给我说,傻子啊,其实我们就生活在香巴拉里。

        “她说的话,我不太懂。不过,我总是觉得她是个怪东西。我舍不得她,又无法留住她。她还是去了那个遥远的县城,给我不写信,也不打电话,就像她的生活里没有过我这个表哥一样!”

 

6

 

        旁听的才旺忍不住问丹正:“她一次也跟你没联系过?”

        丹正懊恼地摇了摇头,我们都笑起来。

        嘎代说:“要不才旺说一个吧!”

        才旺大概十五六岁,父亲过世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和年近五十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性格外向,也不推辞:“那好,我也谝一个。”

        “前年吧,村里的年轻人都打工去了。我也想去,因为担心母亲没人管,就没去成。这放羊的事也就落到我的身上了。

        “好多人都把放羊的事托付给我,许诺说:打工回来后给你粮食,给你钱!有的还许诺给我酒哩!我当然很高兴,都应承了。

        “跟我一起放羊的,还有卓玛草。那时她才十三岁,也承揽了别人家放羊的活。这样,我们尼玛村里,这一个春天放羊的,就我和她两个人了。

        “阳婆(太阳)还没从东山顶上冒出来,她会和我一起把羊群赶往高高的东山。羊吃草的时候,我们就有一句每一句的聊天。她和他的两个哥哥都跟着乡亲们去了那远天远地的青海,有的还去了以前没听说过的内蒙和新疆。听说那里的高楼比树林还要稠,那里的棉花比雪还要白。

        “卓玛草的话很少,不过她说的一些话,很有意思。她说去打工的人,都像跟着头羊走的羊群,走着走着就走远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听了她的话,很高兴,觉得没去打工陪着母亲是对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又觉得心里很难受。为啥呢?那么多的年青人都去闯荡了,就我和她在一起放羊,我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

        “卓玛草知道了我的想法,悄悄地给我母亲说了。我阿妈对我说,你想走就走吧,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会照看好我自己的。

         “我想了很长时间,还是舍不得我妈。就这样,从前年到今年,我都没去打工。”

 

7

 

        才旺还没说完,拉栋就插话了:“你没去的原因,不是因为舍不得你的阿妈吧?我听说卓玛草给你承诺了,只要你不去打工,一直陪她放羊,她长大后,就当你媳妇呢!”

        才旺急了:“十三四岁的女娃娃说的话,你还当真呢?”

        丹正说:“我看才旺你当真了,看,你的脸都红了!”

        这时嘎代站起身说:“回吧,你们看,阳婆都快落山了,我们该把羊收回圈里了!”

        大家这才发现,天色,确实已经晚了。于是分头去赶羊群。人进入羊群,身影就显得渺小了。

 

8

 

        他们讲的爱情故事,让我有些伤感了。

        我是个读书人,谈过几次恋爱,对女人和爱情,有我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在藏地农村生活得久了,慢慢地就能感觉到:你深爱着的某个女人,其实就是与你最亲近的人的综合体,她的眼睛像你母亲的眼睛,她的鼻子是你妹子的鼻子,她的手,跟你多年前爱过的那个女孩的一模一样。她的沉思时的神情让你惊讶,这神情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你肯定在以前的某个时间感受过,但后来你又给忘记了。

        实际上,你真正爱的那个女人,你不知道她究竟在何方。她肯定比眼前的女人更美,更神秘,比你亲吻的女人更柔情,更亮。你陪着眼前的女人,但你在看她的时候,肯定看到了另一个她,她像太阳或者月亮那样,每天都会升起来,又落下去,始终出现在你身边,你就是能感觉到她,却始终抓不到她。

        少部分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盲目,他们愿意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让感情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得连嚎啕大哭的心情都没了。大部分人,也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在这个人的身边逗留一会,在那个人的身上摸索一阵,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了。

        当别的牧羊人牧归后,我还是喜欢只留下我们家的羊群,在夕阳的余晖里再吃一会草。我独自坐在山岗上,就思考这些恼人的问题。我想起母亲、姐妹和曾经相依为命的她,感觉她们都不是我此生苦苦追寻的那个她。想到这里,我觉得懊丧,也很无奈。在困惑中,我会走过去抱住一只羊,把眼泪擦在它身上。此时此刻,这只羊,似乎就是我的那个她。但我心里明明白白,这也仅仅是暂时的替代而已。

2

 

        从新疆打工回来的拉栋,因为喜欢写一些怪怪的文字,在村子里,被人们称作诗人。

        他说:“我讲一个我在金城打工时经历的和女人有关的故事吧。”

        “那一次,正好是星期天,工地上谢工了。有工友建议去浪白塔山,大家都觉得好,于是嚷着:都走,都走。我正好得了重感冒,不想去,拗不过他们,只好跟着去了。

        “在白塔山门口,我们找了个女孩,人们叫她导游小姐。

        “导游小姐带领我们往山上走,她边走边介绍白塔山的景点。也许因为讲得太深奥的原因吧,工友们都不想听了,陆陆续续跑到前头去了。只剩下病兮兮的我和尴尬的导游小姐。

        “导游小姐无话找话,她指着远方,让我看金城的落日。但我这样回答她:我觉得天空里到处都长着金杉树,树林里,一些树叶在慢慢地飘落,一只鹿低头看见我们站在半山腰指指点点。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会,终于把手搁在我的额头上,一边抚摸,一边用同情的口吻问我:你是不是病了?

        “我知道我的病已经加重了。因为在天空里,我还看到了一些可以入药的植物,比如芍药、当归、枇杷,正静静地在天空深处开自己的花。

        “导游小姐默然无语地看着我。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她明白天空里确实有一小片野菊花也开了。她的脸转向天空,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晃了起来,嘴里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我们俩在外表上仍然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一阵风从山上吹下来。她终于倒下来,像一堆色彩鲜艳的麻袋。

        “我俯下身,想把她抱起来。可我发现她的身躯似乎太长了,从头到脚上大概也要几公里呢。她的胸部,已经形成了两个山丘,而头部,是一片静静生长的森林。

        “我看着她,她闭着眼睛。这时有几个人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弄走了。

        “我终于明白了,因为感冒,我的智慧出了问题,有了炎症。可我还是独自站在桥头,坚持着,直到天空里的那些金杉树的树叶一片一片慢慢落尽,再也找不到了。”

 

8

 

        他们讲的爱情故事,让我有些伤感了。

        我是个读书人,谈过几次恋爱,对女人和爱情,有我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在藏地农村生活得久了,慢慢地就能感觉到:你深爱着的某个女人,其实就是与你最亲近的人的综合体,她的眼睛像你母亲的眼睛,她的鼻子是你妹子的鼻子,她的手,跟你多年前爱过的那个女孩的一模一样。她的沉思时的神情让你惊讶,这神情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你肯定在以前的某个时间感受过,但后来你又给忘记了。

        实际上,你真正爱的那个女人,你不知道她究竟在何方。她肯定比眼前的女人更美,更神秘,比你亲吻的女人更柔情,更亮。你陪着眼前的女人,但你在看她的时候,肯定看到了另一个她,她像太阳或者月亮那样,每天都会升起来,又落下去,始终出现在你身边,你就是能感觉到她,却始终抓不到她。

        少部分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盲目,他们愿意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让感情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得连嚎啕大哭的心情都没了。大部分人,也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在这个人的身边逗留一会,在那个人的身上摸索一阵,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了。

        当别的牧羊人牧归后,我还是喜欢只留下我们家的羊群,在夕阳的余晖里再吃一会草。我独自坐在山岗上,就思考这些恼人的问题。我想起母亲、姐妹和曾经相依为命的她,感觉她们都不是我此生苦苦追寻的那个她。想到这里,我觉得懊丧,也很无奈。在困惑中,我会走过去抱住一只羊,把眼泪擦在它身上。此时此刻,这只羊,似乎就是我的那个她。但我心里明明白白,这也仅仅是暂时的替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