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现任西藏自治区气象台副研级高级工程师,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1996-1997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
199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处女作《小镇故事》,获西藏作家协会颁发的首届“新世纪”文学奖(汉文奖);1998年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研究新人奖;2003年获第二届“春天文学奖”入围奖,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作品入选《聆听西藏:以小说的方式》《玛尼石藏地文丛:散文卷》《玛尼石藏地文丛:中篇小说卷》《玛尼石藏地文丛:短篇小说卷》。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
感悟
一大早,手机就响了,是小区的保安,说那套的只有六十二平米的小公寓房有人要租。挂了电话,我就赶了过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在等我,她围着手织的白色围巾,梳着一条粗粗的大辫子,斜挎着一个宽大的网格包,洁净的脸庞泛着微微的红,大概是风吹久了。
见到我,她腼腆地笑笑,并没有开口说话。
“房子是你本人租的吗?”我有些疑惑。
“是的。”
“你做什么的?”
“学生。”
“大学生?”
“不,高中,我在附近的高中上学,上高三了。”
“你和谁住?”
“我和母亲,她身体不太好,我们之前租的房子根本就晒不到太阳,我母亲关节不好,年龄也大了,这个房子在一楼,特别适合我们。”小姑娘很诚恳地说着。我喜欢她说话的态度和语气,喜欢她清纯的气质,这样的朴素腼腆现在真的难得一见了。我们很顺利就签了租房的协议,我没有让她交保证金,一种对她的亲切信任油然而在,感到塌实放心,这样的感觉真好。
显然易见,这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苛刻点说,大概家境不太好,身边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要不然也不会独当一面,自己跑来租房子。绝对谈不上金枝玉叶,但朴素清纯,透着自然明媚的气息,没有任何的陪衬,却让人发自心底地喜欢。
几天以后,我去给她送物业费的发票,她和母亲的小家已经收拾妥当了。没有过多的摆设,但整洁舒适,窗台上放着两盆花,是普通的海棠,温和地开着,在不经意间改变着整个房间的氛围。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母亲。那天,她坐在小沙发上,围着毛毯,显得瘦弱,盘着发髻,上身是一件绿色的土毛线打的毛衣。这个绿色显得有些鲜艳,本来应该不太适合上了年纪的人穿,但在她的身上却并不显得特别突兀,大概是因为她的肤色比较白吧。我坐在她的旁边,聊了一会儿家常,发现她说话的语气和她的女儿非常相似,舒缓温柔,透着若有若无的亲和力。当然和女儿比起来,她显得要善谈些。我们聊到了她的家乡,这一下子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我是阿里日土县的,土生土长,一直长到三十多岁,才第一次去了狮泉河。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日土,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对那里有感情。其实,现在,我到了拉萨,别人都说这里是好地方,我当然也觉得好,但还是会想家乡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会不相信吧?”
“当然不会,我相信,谁都会想自己家乡的,毕竟那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亲人啊。”
“我在家乡没有什么亲人,女儿需要在这里上高中,我身体也不好,退休也好几年了,所以就把家乡的房子卖了,搬到这里来,她的学校离这里近,方便。”她简单地说着,似乎透着某种哀凉,但转瞬即逝。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只好转个话题了:“你和女儿搬到拉萨来,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先前我们租的房子阳光不好,我的腿脚又差,出门晒太阳很不方便,所以,女儿就在这附近到处找,这个房子很适合我们。”她显得愉快地说:“我女儿对我特别好,她每天上学,很辛苦,回到家,还要照顾我,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真的。”
幸福?幸福是个多么难得的感觉,很多人有健康的身体,有体面的工作,有宽敞的房子,有高档的轿车……,却并没有幸福的感觉,但眼前这个老太太,却感觉到了幸福,并且脸上荡漾着喜悦,由衷地说给我听,真的很难得。
其实对我来说,她们只是简单的房客,但我喜欢这样的房客,幸福和愉悦是可以在空气中传递的,我感受着,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我知道小姑娘上学每天很辛苦,每个月给我送房租很不方便,因此,我总是自己去取,每次她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单独放着,我根本就什么口舌也不费。我去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做母亲的一个人在家,她总是围着毛毯,夏天也是这样。
我去的次数多了,和老太太就渐渐熟了,不着急的时候,我偶尔也和她在小区里走走,她累了,就在椅子上坐坐,还会在附近的便民店里买菜和日常用品。她边休息边洗洗菜,等女儿回来,菜可以直接炒了。
“女儿不要我炒菜,因为她怕我站不稳,突然摔了,煤气很危险的。”她说:“其实,我真的很想自己炒,这样女儿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吃了,她每天很早就去上学,很累的。”
我喜欢听这样温馨的话语,母亲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感情在简单的话语中让人感动和温暖。更让我感动的是老太太过往的那些岁月,那些经历,那些悲伤和痛苦……
在感动中,我感悟着。
老太太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父亲是一名善良的医生,医术不错,但仅靠行医根本无法养家糊口,好在家里还有一群牲畜, 一家老小生活还算可以。父亲虽然收入不高,但却颇受附近百姓的信任和敬重,后来就到县上做了一名吃国家饭的医生,于是把她也带到了县上。上过几年学,然后在县医院的厨房帮忙,工人待遇。在她20岁的那年,她和县上工作的一名司机认识、喜欢、恋爱,水到渠成,结婚了。对于她的婚事,家里是同意和喜欢的,司机有机会到外地出差,去狮泉河、去拉萨、去新疆,带回来不少本地稀罕的货物,很多人求他,作为妻子的她自然也沾了很多光。
那段时间,她很愉快,年轻、漂亮、丈夫能干,她满足了,第二年,她就有了一个女儿,再一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她更满足了,快乐的像一只秋天的小鸟。
用小鸟打比方,是她的原话。“为什么是秋天的小鸟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秋天的小鸟很容易找到可以吃的食物,吃饱了,它们就飞来飞去,聊着唱着,当然是最快乐的了。”她回答:“那时候的我,真的就觉得自己是秋天的小鸟,真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遥远的那些幸福岁月大概就在她的眼前出现了,她神采焕发,眼睛里透着光芒,连旁边的我,也觉得幸福在洋溢着。
那段时光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亮点,明晃晃的,闪耀着,可惜短暂,可惜时间不长。
丈夫在不经意间开始喝酒了,越喝越多,每天都喝,单位实在劝不住,就不让他开车了,做了几天保卫,便转过去当了门卫。这实在是一个清闲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喝酒,喝醉了,也有大把的时间撒酒疯,她成了丈夫最好的撒野对象,男人出手重,她总是鼻青脸肿。
这个丈夫是她自己挑的,好或是不好,她都觉得这就是命,并没有觉得自己很苦。“那时候,我的身体好,几乎没病过,他出手重,我也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外伤。”她在讲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伤感:“但酒,过多的酒,伤他的身子,他总是病,病了,脾气就更糟了,我担心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10年,大孩子13岁的那年,从马上摔下来,很严重,没撑过两天,就没气了。小的也是在那年,竟然被县城中不多的过往大车撞了,也没留住。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注意了她的眼睛,是没有泪水的。再注意自己,眼睛竟然是有泪水的。这说明什么?我的伤感会超过她的悲痛吗?当然不是。应该是她对生命有着更深刻、更真实、更合理的思考和感悟。
那黑暗的一年,她35岁。咬牙,挺过,不咬牙,也得挺过,除非自己能够不要生命。
“我看到你有眼泪了。那段日子,我也总是哭,可哭过了,我的孩子还是回不来,于是,我做了更应该做的事情,我每天为他们念经祈祷,只要我没睡着,我总是不停地念经,我渐渐想通了,他们还有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能总在我的身边呆着,想通了,我也就不哭了。”
几年之后,在她40岁的那年,她又生了一个孩子,就是现在和她一起住的小姑娘,从那以后,她多了一个需要她念经祈祷的人,她再一次感到了满足和愉快。
虽然也就是在那一年,她的腿出现问题了,从那时候开始,疼痛和麻木就一直纠缠着她的双腿。
大概也是在那一年,丈夫竟然戒酒了,可惜的是,不是为了她和孩子,而是因为有另一个女人出现。
“那个女人,大概就是他命中的贵人,她一出现,他就戒酒,身体渐渐好了,工作也好了,又能开车了,也不打我,不打孩子了。我想这就说明他们才应该在一起,于是,我就把他的衣物被褥收拾好,搬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里,我们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分的,其它的生活用具不多,我也需要,况且那个女人的家里,也是有那些东西的。”
这以后,她就和女儿一起生活,女儿很聪慧,从小学习就好,知冷知热,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好在女儿也一天天长大。这之后的事情,就是我已经知道的了,她终于退休,然后卖掉房子,来到拉萨。
在断断续续听过老太太的故事之后,我有些不寒而栗,心纠结着,不舒服,总感到有一口气就憋着,下不去。
一直以来,我比较喜欢看一些悲剧的电影,觉得悲剧更有内涵、更有深度,嘻嘻哈哈的喜剧肤浅空洞,且和生活相隔太远。可如今,这样一个真人出现在我的眼前,用这样一种语气告诉我曾经发生的一切,我才感到其实肤浅的不是喜剧,而是自己。
也许,其他人碰到她这样的遭遇,都会对生活对幸福对希望失去耐心,不再有梦想,自己把自己放入无底的深渊,怨天尤人,或是灰暗自卑,仇视和抵触。但老太太却并没有被生活打倒,那些生活的刁难没有使她显得落寞和灰暗,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愉快的、穿着艳丽毛衣的老太太。
如果这样的遭遇都可以挺过,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挺过的呢?
也许,对生活最深刻的感悟,就是忘却了自己原本生活的阴霾。就像这个老太太一样。要快乐,要知足、要静心。
老太太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
最为重要的是,老太太在拯救了自己的同时,也拯救了女儿,让她在灰暗蒙蒙的天空中,看到了淡淡的阳光。母亲的柔和、安顺、愉快的人生态度对女儿一定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有知足的人生态度,才有快乐的人生,有快乐的妈妈,才有快乐的孩子。
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