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霞(白姆措),女,藏族,甘肃天祝人,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在哈尔滨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做博士后科研工作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九届理论评论家高级研讨班。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散文百家》《飞天》《西部》《西藏文学》《甘肃日报》《兰州晚报》等杂志报刊发表散文、诗歌40余篇,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等。

        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民俗学,近五年来在《文艺理论与批评》《小说评论》《民族文学研究》《青海社会科学》《西北民族大学学报》《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部分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或摘编论点。曾获甘肃省高校社科成果奖、甘肃省民间文艺百合花奖——首届学术理论奖等。

        

天祝,请允许我以英雄的方式爱你

 

白姆措

 

        当我想起故乡时,爱的方式竟然会被英雄化,尽管我知道这样的文化情感于女人不是很相宜,但又无法逃脱这种宿命的感觉,也许,是多年来在大道小路上与众人的一起奔波以及自己一个人时不得不进行的独立思考已经让我的文化性别不太明显了吧。

        马牙雪山,是英雄的山。

        山骨骼清俊,在藏语中我们热情地赋予了他性别:“阿尼嘎卓”,常年晶莹洁白的山爷爷(顶峰有典型的古冰川地貌),小小的时候我只能在山下仰望着,当过兵、爱打猎的父亲说,那里有许多神奇的动植物和漂亮的好象会说话的石头。比如“哈熊”,这种神奇的动物有时会为虔诚修行的活佛送美食,有时活佛也会化身为熊进行某种神奇的修行。至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动物,但那种巨大饱满的体能(它会一掌拍断一棵碗口粗的树)、信守承诺的精神(它会连续数天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点为自己敬爱的人风雨无阻地送来青稞糌粑)、阳刚潇洒的风度(它神采奕奕的毛发在高原的山风中如旗帜般飞扬)让童年的我非常仰慕。现在想来,这只是一种属于高原的英雄想象,高原上的人必须得依靠这种精神渡过他生命的各个阶段,只有这种既强悍又仁义的精神才能让一个群体团结一心,让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无数坚韧躯体无比顽强执着地去抵御缺氧环境、紫外线照射、寒冷雪雹裹挟等岁月中的异常挑战。在这种英雄文化的营养下,他们在热爱生命的状态中旷达生活着,在何种艰苦的条件下都依然对酒当歌、义薄云天。

        《华锐藏族婚礼祝词》中曾这样赞美过马牙雪山:“像白海螺般的嘎卓雪山,顶端好似追天,像高高耸起的白海螺塔。她是华锐地区的发髻顶,胜乐珍宝的大宫殿,白牦牛的所依山,也是白福禄绵羊的好山寨。这真是三冬洁白水晶色,三夏碧绿翡翠色,三秋遍地金黄色,三春斑斓玛瑙色,你说奇也不奇……”还记得我结婚时,当表姐高亢清澈的歌声响起时,我曾经泪流满面甚至嚎啕大哭。当然,今天的我已经不是纯粹草原女人的心意了,多元的文化熏染让我也偶尔迷惑,对自己的文化身份难以清晰定位。而那些真正的草原姑娘在盛大歌舞的婚礼中走向了世俗的生活,仿若被连根拔起的青草,将被抛向无边无际的未知,她们要战胜花开四季暖的平原地区人无法想象的连天风雪,接羔放牧打酥油茶拍牛粪墙,无论机械化程度在如何提高,女人忙碌的身影却依旧如灿烂梅朵一样摇曳在草原的各个角落。素喜载歌载舞的她们并不以为苦,歌声起伏中,她们以不自觉的方式传承着英雄的豪迈与乐观。就像传说中远赴阿尼玛卿雪山敲天鼓、惊玉龙、降甘霖后拯救了乡亲但自己却变成了马牙雪山山顶天池的德木却兰措和拉姆兰措姐妹俩,为所爱的人赴汤蹈火,这是草原女人此生无悔的英雄行为。

        老人们说,能到达马牙雪山山顶的人一定是大力神,因为要经过三重大门,外门有猛虎守护,中门有青龙守护,内门有飞天罗刹女守护。也有人说,这是格萨尔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地方,马牙雪山是他用宝剑劈开的。还有人说,英雄华锐部落(今天的天祝县)有十三个勇敢善战、为民造福的兄弟,马牙雪山是他们勇崭妖魔之后由他们的宝剑和马齿所变。

        这是天祝英雄文化中勇猛精进、仁心利他的成分。

        章嘉古柏,是英雄的树。

        树独自站立,宠辱不惊。这棵象征智慧的参天大树长在天祝旦马乡细水村,那里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藏族母亲手埋胎衣的地方,慈祥的阿妈希望儿子平安健康地成长。但是,三年后,章嘉若贝多吉活佛坐床“湟北诸寺之母”佑宁寺,他一开始就显示了惊人的学习禀赋,成人后,以平生所学荣任清代雍、乾两朝大国师,以宗教文化的隆重方式参与着政治历史的宏大进程。真正的活佛一定是知识渊博的大学者,要有刻苦自进、博采众长的学习精神,在这样的人格修为中才可能准确分析和敏锐判断历史发展的潮流,才可能为父老乡亲做出正确的历史选择。就像长在天祝广袤大地上的章嘉古柏,要尽力吸吮来自三界五行的阳光雨露,才有可能长成面向大千世界的栋梁之材,才有能力佑荫树下期待保护的百草千花。智者的学习过程是非常辛苦的,天祝天堂寺是章嘉若贝多吉活佛幼学时的启蒙之地,在寺院的全盛时期,内设显宗学院,分别开设般若、中观、释量、戒律、俱舍显宗五部和密宗学科,想象一下这种卷帙浩繁的知识海洋,意志薄弱的人怎么能够坚持学习并达到精通的状态?我出生在华藏寺旁边那几间早已拆除的温暖美丽的旧屋子里,还记得儿时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看到过寺院里有一个赤膊的喇嘛在用优美的音色高声背诵经文,雪花飞舞在他表情专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这种为梦想而努力的画面长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在后来读书自进的路上成为一道我常常想起的励志风景。

        我还常想起元代第一帝师八思巴活佛,他九岁从西藏出发,十一岁来到凉州城,其实还是一个孩子,在千万里虎狼出没的路上如何从藏地平安来到了凉州?在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是如何自律自进的?这个九岁时就能在众僧集会上讲说《喜金刚续第二品》的神童,可否预感到自己将成为一部历史大片的主角?在那样一个民族交往频繁、文化共融共进的时代里,智者的人生总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在凉州这个“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繁华之地,也许,每天都在诞生向其他文化虚心学习、认真借鉴的英雄。天祝为凉州地区的美丽高原小城,也深受这种文化融合大气象的濡染,据说,成年后的八思巴活佛从北京返藏路过天祝松山的达隆寺时,还与寺院堪布喜饶喇嘛行过碰头礼。

        这是天祝英雄文化中刻苦自进、博采众长的成分。

        还有许多,比如天祝石门沟药水神泉悬壶济世的慈悲之心;比如天祝藏族服饰、歌舞艳丽美妙的智慧匠心;比如天祝白牦牛、黑藏獒忠厚神勇的赤诚之心……

        我常常在想,这些丰富的英雄文化是多么值得研究,他们也许在期待着藏族作家与时俱进的再创作,让藏族英雄文化的因子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中得到某种酣畅淋漓的表现,以开放通达的英雄之心去迎接春风四起的变革时代,可能是知识分子的责任。当然,这是有难度的,需要精深的自我学习和认真的学习他人,每当读到类似于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写的“恋着你刀马娴熟通晓诗书年少英武,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吃尽了世上千般苦。”这样的句子时,我常常感慨自己书写的无力和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