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天的车,转过一圈圈盘山的弯道,绿树越来越少,连绿色的草地也越来越单薄,终于,裸露在干燥土地上的一个小村落出现在了眼前,这就是洛洛一行此次的目的地,一个海拔4217米、被称做“嘎龙”的小村子。

        小村落比想像中的还要小,近处只有十几户人家,隔着大小不一的、干燥的小田块,远处还有一些零星的小房子……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人,但可以听到远处有孩子们的嬉闹声,间或也有狗叫的声音,不知道是孩子们惊到了它,还是少有的汽鸣声惊到了它。

        总之,狗一直这么叫着,直到停车空地最近一间小土房的院门开了,一个小姑娘推开剥落着油漆的门探出了头。

        这是一张洛洛似曾见过的脸。他真的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而那个小姑娘也抬起探出的头,快速地扫视了一遍这难得一来的陌生人,目光最终停留在洛洛的身上,恍然中有一些诧异,好似惊喜,随即平复缓和地看着他们,似乎并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

        洛洛挥着手先打了招呼:“请问,这是嘎龙村吗?”

        “是的。”小姑娘走了过来,看着洛洛,有些惊喜地说:“我在学校见过你的。”

        “我也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洛洛想着:“是藏大的吧?”

        “对啊,”小姑娘很开心地说:“我进校的时候,你是学生会的主席,我见你在台上讲演过,一年以后你就毕业了。”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见校友。”

        “藏大的校友我们村、附近的村子也都有。”小姑娘说着已经走到了跟前,顺手提过了洛洛手中的包:“先进屋歇歇吧,这么长的山路,够你们受的。”

        这房子从外面看着是一间挺有年代的土坯房,进了里面,却整齐干净,别有洞天。整个房间被蓝色小碎花的布帘隔成两个空间,外面的部分有床,有电视,还有小布沙发,应该是客厅兼卧室了;里面的部分虽然有布帘隔着,但应该就是小厨房吧,毕竟住在哪里都是要食人间烟火的。

        这间客厅兼卧室其实只有很小的空间,墙面的一大半钉着和帘子一样的蓝色小碎花的布,木质的小床上还是同色的床单和被褥,而另一半用报纸糊着,上面挂着镶着镜框的岗仁布齐神山和一个今年的山水挂历,布沙发的对面是一个放着小电视的小桌子,正播放着最流行的连续剧《伪装者》,一瓶塑料花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桌布也是那种蓝色小碎花的布。

        坐了整整一天的车,在这样一个偏远干燥的小村落里,竟然有这样一间小屋子,清凉的色彩、简单的温馨、自然朴素的情调……洛洛突然觉得好享受,那种蓝色的温馨此刻就是对朴素生活最美好的感悟。

        小姑娘给客人倒了淡淡的青茶,拿出了几包饼干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如果你们再早来几天,我还有从拉萨带来的苹果和梨子,这会儿只有请你们吃饼干了。”

        她消失了几分钟,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变魔术似地从里面拿出各色饮料,红黄蓝绿,好不艳丽……这样的色彩缤纷,好似小姑娘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红黄蓝绿的碎花衬衫,配着粗粗长长的辫子,真是一副村姑的样子。

        这条粗粗长长的辫子突然让洛洛想起这个似曾相识的小姑娘,啊!原来是她呀!

        那是多年之前,他还是学校学生会的主席,俊朗阳光,自然出生牛犊不怕虎,有一次因为学校食堂的问题跑到了学工处,慷慨激昂地论道了一翻,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门边站着一个垂着两条大辫子的、穿着碎花衬衣的小姑娘,应该是站着听了很久的,见他出来,小姑娘竟然鞠了个躬:“主席哥哥,你说得太好了,你是我的偶像。”

        主席哥哥?这个称呼可真是有些奇怪,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虽然由衷觉得可笑,但他还是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声“谢谢”,随即转身离开。

        后来,他又见过她,听说她是新生里的娇花一朵。

        娇花一朵?应该是娇花一篮!可不是吗?天天穿着碎花的衬衣,从远处看,就像长着两条细长腿的花篮子在到处的走。这样的形容自然有着嘲弄的意思,但配上两条粗粗长长的辫子,却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这后来他们并无交集,也再也没有人叫他“主席哥哥”了。

        如今这个当年新生里的“娇花一朵”落在了这偏远干燥的小村落里,洛洛有些感慨!好在,她还是粗粗长长的辫子,还是碎花的衬衣,当然最好的,还是她脸上的微笑和说话间的自然,她也许已经慢慢开始适应这里了。

        当她听说洛洛他们不是路过,而是因为一个水渠的项目专程而来时,显得有些惊讶:“那我去把村书记叫来。”

        村书记显然早就知道洛洛他们要来,村办公室里已经准备了煮好的牛肉和土豆,放了野菜的辣椒是村书记的最爱,当然还有好几箱拉萨啤酒,这也是村书记的最爱。

        洛洛他们真是有点饿了,大家都没有推让客气,拌着辣椒抓起牛肉就吃,好不爽快。吃饱了,大家想起应该喝点什么,于是一个一个超大的酒杯被斟满,被端起,被一饮而尽,又被斟满……

        “工作先别谈,现在谈的可是感情。”村书记是个大嗓门的人,这个水渠项目是村里极需要的,他也多次提过,没想到突然就有了一些眉目,心中自然很欢喜。“今天一定要喝痛快啊,你们就住在隔壁,我昨天让人打扫干净了,当然比不上城里,你们就凑合着住几天吧!”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村主任连饮好几杯,说出的话也比平日里顺溜。他招呼着:“央啦,别在一边坐着,快站起来,给我们的客人多敬几杯。”

        这一刻,洛洛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叫“央啦”。她是村完小的老师,村书记对这个项目,可是很看重的,为了把事情办稳妥, 他特意把村委和两个完小的老师都叫来了。

        央啦站了起来,端起杯子:“敬各位!”她豪气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央啦,尊敬的客人,一定要一个一个地敬,”村主任说:“这个不算,重新来。”

        央啦回看村主任一眼,又给自己斟满了酒:“行,我重新敬大家。” 洛洛看着眼前的央啦,突然觉得她的眉宇间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他记忆里那个天真、质朴、羞涩、飘逸若离的小姑娘不见了。此刻站在眼前的是个豪气,狂饮,嘴角总是带着城府笑容的女子,他觉得好陌生。

        这也许就是最真实的生活。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里的小姑娘在真实琐碎的现实里会慢慢变成另一个女子,在摸索与徘徊中成熟长大,带着一身的失落与无奈,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在无人看见的时候,她的灵魂也依然会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渴望美好,渴望理解,渴望救赎……这样的生活,冷暖自知!

        另一个被叫来的完小老师年龄也不算大,大概三十出头,普通的外表,可一开口唱就是一鸣惊人了,一副难得的女高音的嗓子,唱起歌不仅高扬飘远,还有一种滑润的稳婉,听着特别舒服。这样的声音放在偏僻的完小当老师,简直就是大材小用,太屈才了。“你的声音真好,在完小教什么?”洛洛问。

        “我们完小只有四个老师,每个老师至少要教好2门功课,要是有老师请假休假,别的老师就要顶上去。”村主任抢着回答:“我们这里的老师,可是全才,其实,乡下的老师都一样,都得是全才。”村主任露出得意的神态:“别看我们就是一个小村子,也是有人才喔。”

        “你是学音乐的吗?”落落身旁的同事接过了话题继续问。

        “我是学音乐的,藏大毕业。”完小老师回答。虽然她说话的语气低缓,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洛洛他们看着,却觉得此刻的她心情一定无味杂陈。

        大家继续喝酒。村主任虎背熊腰,脸庞红亮,看着是个大酒量的家伙,可实际上似乎并不是海量,也许是喝得太急,此刻的他已经有些飘飘然然了。

        央啦被他硬拉着站起来唱歌,还趁势拉着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不经意间,洛洛发现村主任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挎上了央啦的腰,央啦撇开了好几次,村主任还是执著地又挎了上来。突然央啦站了起来:“我敬酒。”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眉宇间之间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表情,拿起杯子想要离开。 

        洛洛知道她这么做实际上是想要躲开村主任。可事与愿违,她没能躲开,村主任抓住了她的手:“央啦,你还没有和我碰杯呢。”

        “好啊,我敬你。” 央啦豪饮而尽,再次拿起杯子想要离开。但还是被村主任拽住了,趁势又揽住了腰。这一次,央啦没有再忍,她半转过身,伸出手,“啪”地一下打在村主任的手臂上:“把你的手拿回去。”

        她突如而来的举动让所有在座的人一惊,欢闹的场面戛然静止,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

        大家好不尴尬!

        为了缓和场面,洛洛举起了杯子:“来,该我敬大家了,”他说:“我从左边开始敬,央啦,第一个敬你。”

        央啦并没有举杯,她挑着好看的眉,傲然回答:“我做事,通常看心情的。”她说:“今天,我没心情!”

        随即,央啦转身离开,房门重重摔在身后,再然后,又传来重重的摔开院门的声音。这突兀的两声惊动了四周无聊的狗,于是,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村主任解嘲地说道:“这个暴脾气的小姑娘,今天又吃错药了!”

        “别管小姑娘,我们继续啊!”有人打了圆场,大家有些尴尬地又继续着欢笑的场面,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这样的场面撑了没多久,有人提醒天色已晚,于是互道晚安,说再见。

        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央啦褪去高跟鞋的束缚,冲了一包咖啡,坐在小小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电视机里无聊的节目……她知道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不想搞得自己泪流满面,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悲哀、这样的痛苦,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所能做的就是自己安抚自己,尽管悲鸣、尽管绝望至心、尽管撕心裂肺、尽管心情低落到了冰点……但她没有退路,没有回头的权利,没有放弃的勇气,所以,她只能忍耐和坚持。

        当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耻辱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她才恍然,斯地已经三年。 

        仅仅三年的时间,央啦就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不能再像小孩一样幻想……她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没有土豪的父亲,也没有万里挑一的才华和美貌,所以她需要自食其力的工作,需要稳定的收入,需要帮家里分担生活的担子,所以她一次一次忍受下来,最多就是这样发发脾气,第二天,她还是没心没肺地照样上课生活……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为央啦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做任何任性的决定!她不能逃跑,因为背后没人撑着,又或者,心底会有些许的幻想,也许在某一天,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

        人生有两条路,一条需要用心走,叫做梦想,一条需要用脚走,叫做现实。现实不会如偶像剧那样,在你无助、悲哀、痛苦和绝望的时候,好运突然降临,一双美丽的水晶鞋出现在面前,你瞬间从一个围着破围裙的灰姑娘变成了倾国倾城的公主,英俊的王子不但富有,还很痴情,你本一无所有,却突然拥有了整个世界……这样的剧情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会出现!

        所以第二天,洛洛他们从准备挖水渠的半坡回到村子的时候,正好在停车的小坝子上又见到了下课回家的央啦,几个人目光对视,她没有躲避,镇静若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泰然迈步。

        “去看水渠了?”她主动打了招呼,嫣然一笑,像阳光一样明媚。

        “对啊,”洛洛说:“基本确定在原来的水渠上在扩建。”

        “我已经让村里准备晚饭了,你也过来一起吃吧!”村主任笑呵呵地接过了话:“水渠要建得更长一些,你也一起提提建议,加长的水渠建在哪一段。”

        于是,他们又在昨天的房间里一起吃了晚饭,一切都很和谐,冰释前嫌!只是这一次,村主任没有坐在央啦的旁边,他好像有些刻意地坐在了桌子的对面。昨天那些冒昧的举动,是酒精在作祟。

        虽是和谐的氛围,但洛洛还是感觉到央啦的周身散发着凉薄的气场,夹杂这让人心疼的倔强,总让人在些许的距离外,无法靠近……可是在心灵的深处,对这个曾经的学妹,他却有一种想要护她周全的冲动,想要给她一个拥抱,一个可以喘息的肩膀……免她苦,免她受惊,免她无助流离。

        这样的冲动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无关,他是个大男人,自然有着怜香惜玉的情怀。他看到过央啦曾经的娇嫩清爽和纯真,如今虽还是满脸的笑容,但却透着隐隐的倔强和刚强,这本是男人才有的品质,如今却出现在央啦的身上,可见这些年她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沟沟坎坎,一路走来,自然颇为艰辛。

        人,只有走出学校走进社会的时候,才开始慢慢体会到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现实与梦想的差距……他比她接触的早,体会的早,比她,知道的多,又因为性别和运气的原因,比她承受的少,也比她悲哀的少。

        几杯酒下肚,气氛又活跃了起来,他们聊的开心,洛洛也想和央啦说几句话,可是不知如何开口,他便举起了酒杯:“我们也碰一下,在这里遇见也是缘分。”

        “是啊,”央啦说:“如果不是要修这么个水渠,你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到这么偏僻的小村庄里来的。”

        “这几年,你的变化不大,几乎和学校的时候一样,”洛洛说:“我之前见过别的校友,也在村子里,有些人变得很多,可你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

        央啦举着杯子,含笑地看着他,没有言语。这样小小的表情,让洛洛心情愉悦,他接着说:“其实,刚工作的时候,我也遇到许多不如意,只能一一挺过来,真的,所以我想说,你也可以的,”洛洛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你懂的。”

        原来,个性傲然如他,才华横溢如他,也曾经有一一挺过来的时候……他的坦诚让央啦有些感动:“谢谢你,你的意思,我懂了。”

        轻轻碰杯,此时无言!

        放下酒杯,央啦站起来,转身离开。对面热闹的几个人突然安静,疑惑地看着洛洛。

        “小姑娘说头疼,回去了。”洛洛说:“我们继续吧!”

        ……

        不久之后,水渠开工了……几个月后,水渠建好了……再然后,洛洛娶了央啦,最初怜香惜玉的情怀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的深切的爱恋,无法抗拒,他只能娶了她……

        有些温暖是会不期而遇的……

        无论如何,花开花落,新的一年来了!

 

         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西藏自治区气象局决策气象首席专家,副研级高级工程师。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1996年至1997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和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