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之土

 

逆流而上,定然能抵达源头,

定然能抵达她的小小心房。

小小心房:源头之湖,

只容纳碧空和流云。

但我所想,不在源头之湖,

不在源,

只在源之祖、源之父,

只在生我祖、养我父的源之土。

 


在阿万仓湿地

 

那些广袤斑驳的苍翠色湿地,

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恩赐?

是的,是的,必然如此。

是在八月。

是在小丘之巅。

是在庄严高耸的煨桑台之下。

三条草原河从远方逶迤而来,

是伟岸之神思考江湖的脑神经。

 


群 羚

 

彤云密布,如绚丽的帷幕,

在三江源之上层层展开,

群羚出现,犄角直刺高空,

是与天争斗的灵兽。

我惊讶于它们犄角上盘旋而上的螺纹,

更惊讶于:那清澈之目里的

坦然与孤傲。彤云密布,

如绚丽的帷幕,但挡不住

高原荒地突现的生机,

这一群地平线尽头的大野之主,

一旦出现,就成为火红舞台上的

主角,似乎有种悲壮的气氛。

我在荒原这头长久伫立,

直到彤云散去,黑夜到来,

直到群羚消失于地平线那头。

我想:我可能偶遇了某种未来的征兆。

 


归 途

 

你从雪山外回来,你的枣红马

四蹄如风,却在三岔路口陡然站定。

回望:六月的百花铺天盖地,

浩荡的南风漫过山冈。

是该回归转场后的部落,

还是继续一人一马的自由?

你在岔道前犹豫不决,

这时,你心里的残雪又回归雪峰,

你眼中的柔情,回归为昨日的云翳。

 


在代富桑草原目睹日落

 

草原沼泽,来自山上的积雪融水,

有陷足之危。溺死,

近在咫尺。就是这些积淀

形成了洮河源。山之阳,

是碌曲地界。山之阴,是海西的胸襟。

这胸襟不一般:恰是光明时刻,

云霄神子从空中裸现,

坦率,真诚,红发飞扬,铜色脸庞

遮蔽了青海大地,古老而苍茫的

气息波动,那种天地威压令人心惊,

于恐惧中涌现出狂热之情。

我瞪大眼睛,想用眸子录下这一刻,

但瞬间的壮美却让人丧失了记忆,

唯有自身、伙伴和原上静物,

要与这即将离开的辉煌融为一体。

 


枯 柏

 

悬崖边。枯树:一尊伞形岁月,

僵硬的柏,枝干确似虬龙,

这里的山民,定不视其为图腾。

但我愿意,我抚摸根,抚摸干,

抚摸斜刺苍穹的枝。

从其光滑、鼓隆、刚毅的触觉中,

我想我明白了光的热、夜的黑,

我甚至于顷刻间就亲历了

北风雕刻父辈时的那种寒。

 


三角牦牛

 

路过海西州的那天,

在双色湖畔,

我有幸目睹了你的奇观:

——你的犄角

是刺向苍穹的问天者的犄角

——你的形象

是坚守雪原的沉思者的形象

——你的威严

是遗世独立的异己者的威严

有人把你当作规则的破坏者,

而我,当你是天道有缺时的

独行客。

 


逆 途

 

穷途末路之际,机遇陡现:

当你从犁沟中拔出泥腿,

当你解开耕牛的执轨,

当你的汗水重归黑土,

你还是回来了,从学者回归了农夫。

而我则翻山越岭,暗夜渡河,

像围巾裹颈的五四青年,

于突围中感受一往无前的激情。

黑发逃离头颅如旷野上的灌木,

闭目歇息之时,听闻到内心的召唤。

召唤:往前走!

弓弦在手,定有金乌。马缰在握,

定有高丘。即使疾病如坦途中的栅栏,

即使幻觉如酒杯里的春药,

我的生命之筏,将冲越险滩,

——对此,你毫不知晓。

 


致紫凌女士

 

长久地执着于对雪山的远眺,

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者的

可笑的姿势?

我为这种无动机的远望而兴奋,

那幽深心湖里震荡起

一缕涟漪。

以至于我回到书桌旁,

蓦地想起你曾在深山老林里

独自静修的奇迹。

 


野牦之王

 

这片疆域只属于它。

而它,也只属于这片疆域。

白天,它啃食野草,任西风吹拂长长的腹毛,

夜里,它在背风处反刍,咀嚼亲历的过往。

我在它与它的疆域的相守相依中

感受到只有国王才有的孤独。

这坚韧的、强大的、深沉的孤独,

唯有在它的疆域,才显得更实在、

更突出,也更明明白白。

我也在沉思中感受到生存的勇毅,

还有:为了勇毅而势必经受的所有苦楚。

如果它不能成为这片疆域的主,

必然也不能唤醒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

王者之心——即使远眺,也世界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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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临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唐蕃古道文学奖、海子诗歌奖、三毛散文奖等文学奖项,荣膺“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和“2019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荣誉称号。著有诗集六部、散文集一部、短篇小说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