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塔尔寺
1
最初的光 最终的道路
漫漫长途。太阳和星星在额头
变幻;风雪扑灯如巨鸟之翼
一粒粒泥土 乘鹰逝水瞩望福泽的
先人们高仰皲裂的嘴唇 企盼
衰老的草原再度丰满。我们
和深爱的花朵——妻子、儿女
衣衫褴褛 形容枯槁 一步一跪
从家园和心湖 短暂和虚妄
从泪水和笑容——
躬身负重,虔诚行进在这最终的道路
领略造神的宏伟和艰辛 倾听
记忆渊池鳞鳞跃动的初原大欢喜
沉甸甸的秋天从肩头滑落
帐篷和篝火于视线之外隐去
唯我们的心瓣舒展如兰
指向通往你的道路
2
旃檀本是血液之树。生命之树
睾丸和乳房之树
端坐叶片的十万神佛
也是生命的十万瞬间
时间的暗门环环洞开
绰约的过去、未来
在我们面前裸裎。滴过鲜血的时间
才是真正的时间。看啊:
钟声被更明亮的钟声挤碎
大块的光像翡翠流逸天空
鸟群冲出峡谷
水晶的风喘息着,蹲在
树枝末稍颤如蜂翼
而神的宠子们哑然无声
黝黑的百岁祖母
高擎盛满奶茶的银碗,老祖父
劈开栅栏放走羊群,孩子
止住啼哭含指凝眸
五月的草原芬芳袭人 神的血液
于我们的血管芬芳袭人
土地的呼吸于草茎中芬芳袭人
3
这就是世代歌唱的传说
鹰笛和骨殖上燃烧的梦境
热情如正午之日。如我爱妻的眼媚
炙烤我倦惫的血液
当钢铁如火蔓延
我们的一只手冷酷如铁
另一只手掌上黑色火焰的斗篷
剥剥作响
草原日益消瘦
花瓣枯萎成秋天的手背
大阳的油彩和清香从皮肤遗失
旃檀叶簇飘零,好像疲倦的蝴蝶
松开手掌,拥有的注定会失落
会愈来愈远,如渐渐薄去的笛音
……等待,等待……
等待某一黎明露珠崩裂,巨石酥软
天穹号角激荡像万匹彩缎
我和我的族人手捧诚实的汗碱
雪白的羔羊
以身体为旗帜
一生为路途 遥望
循环之时间唯一重合的渡口
4
谁敢妄言死亡!踏上此途
血管顿时鼓荡神的血液
塔尔寺——
风雪的情人和敌人
我们最初和最终的摇篮
青稞和儿子的温床,金子
和银子的家园
木制经轮沉默地转动 改变着
云彩,流水和掌纹。苦难
终于消融如春之残雪
瞽者眼波烁动。聋者聆听上籁天音
而濒死者美目如菊
于万物丛中神采飞扬
哦,爱情的乐园
绿色的鸟巢
5
自身的阴影笼罩自身
自身的光芒同样引导自身
每一分秒都是通向塔尔寺之途
每一叩拜都是对时间的准确把握
以一生的流浪抗拒衰亡
以一生的流浪回顾故乡
血液干涸,草原的河流会更深沉
头颅垂落,远方的鹰成队飞起
喑哑琴弦啊
我听到了神赐你们的至美声音
当祖先的梦境高过眼瞳
我们躬身负起虔诚,在这最终的道路
领略造神的宏伟和艰辛
以身体为旗帜,一生为路途
每个人的心瓣舒展
必将成为新的道路
1991年11月于复旦南区
【作者按】写这首诗时,我刚满20岁。应该说,这是当时对自己的一个考验。诗写了近两个月,有痛苦,有对自己才能的怀疑;但在完成的瞬间,也确实体会到了类似分娩的喜悦。当时,复旦的同学因为这首诗给予我了很大的鼓励;当时,昌耀先生阅后将这首稚拙的诗推荐给《青海湖》诗歌编辑马丁,马丁大度地将诗发表于1992年的第八期。同年同期,北京《青年文学》发出我的组诗四首。至此,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诗歌高度迷幻症”者。
青海湖畔沉思曲
1
笛声中鸟群飞起,黄昏来临。
喧器徒劳。白昼之弓矢停止抵御
青草招摇裙裾,沉思着光线的松散。
天空高远,无限前驰的草原
仿佛将自身紧握,又要将限制绽裂。
我们的祖先在岸边泥土里巡游
最终血液沉厚、凝实;他们回味着
忘却着,微笑着凝视新骨上
脱颖而出的簇簇野花。
篝火如镜,湖边的岁月漫长而短暂。
是什么促使人紧拥湖水,一代代生长
一代代枯萎,重复生活的剧目,重复葬礼
最后借助风和草叶表现无尽的梦境?
湖水,伟大的母亲,复杂的母亲——
我无力创作合适的乐调盛载神秘的歌词。
多少人是我脚下灰烬!他们也曾如我
狂歌痛饮,与女人们交欢!而你年青依旧,
我们生命的存在仅仅为了印证自卑?
围坐祭台的儿女渴望深沉博大,像水纹
不断死亡,不断复活,接受性命新的掌纹。
如何得取这种承受力与创造力?
变幻自己,领略一切,同时永葆
最初品质,在宇宙坐标系熠熠生辉?
多年来他们缠绕于戗伐、情爱、退避
因为海市蜃楼狂喜难禁;接着隐忍自欺的
耻辱。母亲,为什么你随风动荡,转瞬
抹尽满脸皱纹,仿佛将自己再次诞生?
2
可以亲手铲除幻想疯长的藤蔓
承认渺小,现实地耕畜,将性命磨耗。
然而,从一处草场辗转另一处草场
究竟是为了逃避母亲的手,还是希冀
搏取更多同情,扮演更卑微的角色?
从出生到死亡,贯穿生活的迁徙
生命底部峰浪叠涌的弧型流浪印章
总会将某一时刻凝固,迫使格桑盛开
让我们领略大地和自己秘密的奇观景致;
如果可以将此刻遗忘,承认一切
开始与结局,都已被湖水安排妥当
孩子们为什么会对鹰长久地行注目礼,
为什么驱鞭狂驰,烂醉于马腹之下?
而"人"的历史岂非无足轻重?
所有荣辱不值一提,鲜血与颤动的刀锋
不过是点缀,一场闹剧的道具。
两个阿卡坐而辩经,草原深处浓烟四起
烈焰背后,是女人的裸尸、战马的嘶鸣。
如果湖水,我们的母亲,如我们一般
仅仅在一种限度中丰润;其实仿佛
笼中之鸟,枉然鼓动双翅凝视尘雾弥漫的
远方,无力更加深远,为远行和徘徊的
孩子们提供真正上升的契机,如果这是
最后谜底,该令人何等惊惧!祖祖辈辈
相传的神话虚妄!原来一直在悬崖边行走,
风,抽打吧,让他们将酒碗轻放
情歌暂歇,听听畜群不安的躁动。
3
而篝火为什么不熄灭呢?草木锈蚀
阴影中新人的哭泣在血泊中明亮。
湖边的水洼、牛粪、散乱马蹄总是
散发春天的气息。一把糌粑、一匹老马
女人深藏的细软腰肢,吃乳的孩子
总是辉射出内在的光芒,明澈地照耀
梦境之中的羊群、河流与原野。
有人将青稞种子紧持,俯首长跪于雪山
之下,而后是歌舞、激情四溢的生殖。
生、生活着、感受着、爱着,也许
已经足够,那些成长过程的真实细节
焕发着神性芬芳,一如一首隐约的、
绵长的、足以让石头燃烧的歌曲,
大于空虚和夜。湖水在体内轻涌。攀上
堤岸,稍作凝视,即刻温柔退去
鱼儿悬浮水中静听回忆的星光击打水面。
孩子熟睡了,哼唱催眠曲的母亲该是
幸福得寂寞了吧?夜中的青海湖独自荡漾!
没有永恒存在与死亡,永恒辽阔与渺小。
只有贯彻一切的风声和不经意的停息。
母亲也在死亡,并且沉得更深、经历
更为频繁。倘若有人踏上歧途,她的
面颊之上定然乌云四集、雷电交加——
从她的子宫我们走出、成人;我们也要
成为子宫,以泪以血以竹节之骨反哺致谢
将她诞生。而总是有新生野花、鸣虫将她
在晨风中催醒,新的一天总要来临。
1993年7月
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自1990年起,有诗歌、小说、随笔见于《花城》《世界文学》《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诗刊》《绿风》《诗江南》《青年文学》《中西诗歌》《汉诗》等。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等。有作品入选三十余种国内诗歌和散文选本。获青海省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 2015中国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新锐诗人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