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时光中,我把眼光和脚步送到青海的时间比对故乡的关注都多,无论是沿着河湟谷地聆听到湟水的涛声,还是翻越党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无论是从四川或西藏越过金沙江看到玉树境内的寺院金顶,还是穿行祁连山腹地后听见安多藏语中亲切的问候,这让我一直将自己视为青海的义子。



        “青,海”这两个字以及它连起来体现的一片辽阔疆域,让我每念想它或进入它广袤的体腔后,立即获得疼痛突然消失后的舒服与宁静,内心总会潮起一股暖意、一种写诗的冲动,让我在无比敬重的心境中保持着这红尘中最尊贵的身份——“诗人”,并为此创作了几百首关于青海的诗歌。这和在进入任何一座寺院前,我在摘帽脱鞋,低头弯身,抬腿跨门,噤声闭口的动作里保持的敬畏一样。这些诗歌如条条溪流汇聚般成就了我的诗集《青海:长云与高车》,它检阅了我对青海持续多年全面而完整、挚爱且敬重的诗意追述与书写。

        为什么是青海?我也一直思考这个话题。青与海之间,飘舞着多少条我们看不见的哈达、晃动着多少道我们看不见的金刚结?摇曳着多少盏我们看不见的酥油灯?从俗世的生活轨迹而言,青海仅仅是我的一种路过或关注的诗歌创作题材?是它体腔与血液里涌动的传奇、雕塑般精美的山河景象?还是它孤傲面孔下藏着的神秘、冷峻的故事?一次次青海归去来,我的脚步丈量着它在腹腔内孕育的高地、苦地、佛地、绝地,它们,才是我前世的房屋、今世的念想和来世的寄托,是我精神的原乡、信仰的殿堂,是我拼却一生也攒不够的彩礼。



        前往青海的路上,我扛着成吨的高原阳光,走在比八月更高的路上,脚步稳当,方向明晰;我拽着白云拧成的长绳向一片又一片高地走去,那上面有着别人看不见的通天阶梯,像一粒春天的沙走在故乡那样,我宁愿走到被一段神秘历史笼罩的古城遗址继而被它俘虏、囚禁;我宁愿把自己走成一壶茶后的灰烬,哪怕面目全非于异乡的诧异注视中。然而,在青海行走,哪里有什么终点;在青海,每一个地方都是世界的起点;在青海,每一座山都是一柄硕大的茶壶,江河之水源源不绝地滋养者粗饮茶的百姓,即便有灰烬,也会被风吹到空中,变成俯察大地的鹰眼。

        行走青海的长旅中,我的眼光添补云彩和雅丹地貌间的皱纹,替飞鸟找寻栖居的枝头,把自己的名字拧成一道马鞭,响彻在沿途的村镇或牧场,鞭花盛开成江河的另一种浪。

        打马而过的青年呀,你在青海怎么会变老;即便时光老去,你也要清清澈澈地、亮亮堂堂地在青海保持当年初到时的青春模样。



        在青海,我孤独如座座雪山连绵不绝但又晶莹铮亮,像挂在我生命堂屋里的中堂书法,遒劲有力但注定会拒绝终老于时光之外;我自由如风,穿山透林,越河跨湖,变成人们嘴里念诵的传奇;我幸福得像佛案前点亮的酥油灯,短暂但能给朝佛时抬头的人照见那一幅尊贵的微笑或拈花的手指。

        在青海,我身披花儿锻造的柔软铠甲,舞着格桑花之剑绽放的光芒,刺破鹰群和夜晚合谋的阴影,把脚印栽种在昼夜的缝隙间。我期待,青海的每一寸土地,都能长出寺院般的青稞。我把沿途相遇到的人都视为亲人,愿意停下来,在一碗酥油茶旁,和他们谈论青稞的长势、雪地里挨饿的牦牛,拒绝谈论诗与远方。 

        在青海,没人知道我远路而来的目的和下一个住宿地。我轻盈的脚步划过一座座时间的渡口,破解江河的身世和流向;我认真地搜集着春天的声音和秋天的脾气,测算着夏日牧场上牦牛被运往远方餐桌的数量,鹰驮着雪的影子划过冻冰的湖面时,我和牧人一起清点落在身边的雪花。四季的青海,有无数面孔和鼾声,我在这样丰富的四季里,每写下一首诗,就是以对话的方式完成和自己进行的一次古老游戏,就是自己挂在山河上的一枚徽章,默读也好,高声朗诵也好,在这些青海之诗前,我会像一个吃饱奶的婴儿,露出笑脸。

        我知道,每一首关于青海的诗歌的问世,就是我对自己的一份奖赏,是对青海递上的一道问候与敬意,是从一卷经里淬炼出青铜的一幅笑容。

  


        告别青海,我不敢回头,我怕失去离开它的勇气,我知道自己的每一次亲近、深入青海,就是用一把月光淬硬的刀,收割了积雪圣坛上垂下的笑容与私语,那是在一场远征似的漫游后,清洗内心的圣水。 

        告别青海,我将青草和群山缝在一起的脚步,已被高原的罡风送进记忆的坛子,像是一具被送往天葬台的躯体,像一页酿制、分装、印刷成的《青海之书》,那是我和水晶般的青海互相拥有的信物,是给青海这张大信封盖上的一枚枚邮戳,唯有时间是真实的读者。

        告别青海,我喜欢沿途遇见的那些微笑的村庄、友好的集镇、开心的牧场、甜蜜的青稞地,每一块地方都是不仅让我想借居、安顿下来,甚至是不介意将生命最后时光托付在任何一个小如酥油灯照见的地方,哪怕是巴颜喀拉山的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或许只有那样,我才能摆脱此世在红尘中卑微的,弯着腰、低着头匆忙赶路的逗号般生活,平躺于冷寂高处的躯体才会走出底处的狭隘,真正做到了与大地平行,能够像我在《葬我于巴颜喀拉》一诗中写的“手执念珠,数着云的速度,数着人群中那些记得住我名字的面孔”。

        告别青海,是向巴颜喀拉山、柴达木盆地、可可西里无人区、孟达天池、祁连山这些晶莹的阳台挥手,在这些阳台上,我曾像欧·亨利在洪都拉斯坐在阳台上奋笔疾书,像李白乘舟划过三峡那流动的阳台一样,眼光略过这些巨大的阳台。 



        我希望写给青海的这些诗,像挂在青草上的露珠,被阳光抖落在地,成为埋在糌粑深处的一笔遗产;成为一朵朵夹在采访本里的格桑花,终会干瘪,但永不褪色!

        我多么愿意以朝阳为聘礼,一路向西。驭白云,乘长风,越祁连,赴昆仑,过澜沧,让我的名字沿着地平线渐次隆起,以全部的热情入赘青海!那样,我才会从青海的干儿子变成青海的女婿。

        扎西德勒,青海!


原刊于《星星诗刊》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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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尘,原名唐荣尧,诗人、作家、文化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联专业作家,银川市作协主席。出版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长篇非虚构《宁夏之书》《青海之书》、西夏三部曲《西夏王朝》《神秘的西夏》《西夏陵》、山河三部曲《大河远上》《青海湖》《贺兰山,一部立着的史诗》及《月光下的微笑》《黄河的礼物》《出入山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