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大人讲神农氏的故事,浮现在脑际里的神农氏形象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个头不高,大大的脑袋上毛发稀疏,一双眼睛总是在寻找着什么,鼻翼微微翕动着,配合着眼睛同样在寻找着什么,鼻子下的嘴唇上则沾满了泥巴,那是他把刚刚从水边采摘到的一片草叶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时留下来的——那时,在我的想象里,神农氏的样子,就是《三毛流浪记》里三毛的样子。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是因为那时的我,有着与神农氏同样的行为——采摘野草塞进嘴里品尝,看它能不能吃。每每到了家里的母牦牛产下小牛犊,小牛犊慢慢学会吃草,草原上所有的人家便开始把母牦牛和小牛犊分群放牧。此时,正是夏天最好的时刻,茂盛的草叶覆盖了草原,姹紫嫣红的野花随意地散落在草叶之间。在这个季节里,如我这样的半大小孩每天的任务,就是把家里的小牛犊赶到离它们的母亲较远的草地上,让它们母子在整个白天都不能见面,保证向晚时分把它们分别赶回家里,让它们母子团聚时,母牦牛大大的乳房鼓鼓胀胀的,充盈着奶水,不但有小牛犊吃的,也有我们人类吃的。

        那时的我,正值少年,正在生长的身体每天都处于一种饥饿状态,总是想着找到一点吃的东西塞进嘴里,于是,草原上满目的草叶和草叶间的野花便成了目标。在我的家乡,有一种植物,形状像极了杨树树叶,却并没有生长在树上,而是低矮地匍匐在地上,单生或对生,微微多肉,我们称之为“酸面片”——直至后来,才知道这种植物的学名叫“小大黄”。放牧小牛犊的季节,我们便漫山遍野地寻找“酸面片”,摘下来塞进嘴里,大嚼,味道极酸,酸中透着一丝微微的甜,是这个季节我们最好的零食。“酸面片”一般都生长在高处,爬到山上才可以找到,在这样的地方,还有几种植物长得与“酸面片”极像,有时候,我们并不能辨识它们,唯一辨识的方法,就是放入嘴里品尝,如果味道不对,就马上吐出来——这或许是植物的一种防御措施,它们长成大致相同的样子,让人们难辨真假,从而以牺牲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彼此。

        我也曾品尝过结籽的马蔺。马蔺开花是在盛夏季节,紫红的花朵点缀在青绿的草叶上,就像是草原绿色的头发上随风飘摇的一枚枚紫红的蝴蝶结。到了深秋,马蔺花谢了,马蔺结籽了,马蔺籽形状像极了一只微缩的袖珍菜瓜,把“菜瓜”剥开,便能看到一排排的籽儿躺在里面,就像是剥开的豌豆。我们便尝试着吃那些籽儿,味道辛辣,如果吃多了,偶尔会出现头晕恶心等现象,显然是含有微毒。也许是受到豌豆可以烧烤食用的启发,我们有时也会捡拾一些枯草,用随身携带的,磨平了边缘棱角的玻璃瓶的瓶底作为聚光镜,对准太阳,把枯草点燃,再把“菜瓜”烧烤,烧烤过的马蔺籽味道就会好吃很多,也不会中毒。

        《林间最后的孩子》一书的作者理查德·洛夫呼吁人们勇敢走向大自然,他曾提出“超强觉察力”的概念,他认为这种能力来自小时候在大自然中的各种实践和尝试,从而开发了一种经验性的预判能力。理查德·洛夫提出的这一概念,时常让我想起神农氏,神农氏正是有了这种“超强觉察力”,勇尝百草,不惜牺牲生命,才发现了诸多野生植物内部的药物成分,并让一些野生植物成为了可以耕种的庄稼,救治和养育了我们的生命,沿袭出壮阔的农耕文明和中医药文化。

        “超强觉察力”抑或可称之为“神农精神”。这是一种经过自然洗礼的先天性的危险识别能力,这种能力是自然的赐予。我相信,只要是一个生长在自然中的孩子,都有过这种经历,有过这种精神。


原刊于《新民晚报》2023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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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仁青,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芳草》《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作品,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20余部。原创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翻译作品曾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