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边缘人对自身文学观念的清理
A.文本
藏文诗歌文本来源于印度。从印度的《罗摩衍那》、《云使》到藏族的《郧努达美》(均为叙事诗)一脉相承。传统文本经历了发展到衰落。当代的端智嘉开始白话诗的写作到江瀑。白话诗的板结。本文创新。文本边缘的模糊性,用汉文创作的藏族人伊丹才让先生还沿用这个文本。当前汉诗文本较无序、庞杂。
文本→语调→方法(方式)→形式
本文→话语→叙述(文字)→内容
传统文本的缺点:形容词多,过分关注音律和尾韵,忽略了生命本身的韵律、节奏,而使本文显得单薄,不能直接到达事物,甚至事物的核心(隔着精美的糖纸永远也尝不到糖的甜美)。
藏族历史上的许多史书、名人传记等,不但是研究历史的范本,也是很优美的文学作品。有人称它们为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精品,也有人认为是超现实主义、原始主义,甚至说是未来主义,因为它们贯通一切,超时存在而永恒。如:《红史》《白史》《西藏王臣记》《贤者喜宴》《安多政教史》《米拉日巴传》《仓央嘉措情歌及其秘传》等。当然文学艺术的遗产中还有八大藏戏《苏吉尼玛》《诺桑王子》等,《米拉日巴道歌》《水树格言》《萨迦格言》《格丹格言》等。
翻译和吸收:藏族在历史上是一个非常能吸收和消化异文化的民族,包容性极大。据说苯教就是汉族的道教。按我的看法,不是说历史上佛教传入藏区后融合了藏族的原始宗教,而应该说是我们的民族以她惯有的博大,把能为我们所用的传统吸收进我们的血液,化为我们独特的生命文化。可以说是我们的祖先接受了它,才形成了令全世界注目的独特的藏传佛教。现在更应该保持这种传统,大量翻译汉文的和国外的优秀诗歌、小说、散文、哲学、美学文章,以充实我们的胸怀。我们这种交流是双向的。藏诗未能繁荣,而汉诗从二三十年代起,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却得到了空前的繁荣,这就说明了问题。我们也应该重视我们自己的传统。许多外国(尤其是西方)诗人、艺术家都从东方文化、哲学中大量吸收养料。
B.技术与素质
粘连、叙述状态、(色彩)层次过度、语言张力、意象、语境、音乐性(呼吸、节奏是诗歌中最重要的因素,如果过分注重尾韵,读者可能像听音乐一样,沉浸在紧迫、急促的节奏中而倒致语义的消失。也有相反的情况,比如张子选的诗。所以要把握节奏。)“诗歌具有声音、本文和图形(像)三重性”(肖开遇语),诗歌中的许多技巧在藏文诗中都有,比如通感,藏文中有“甜蜜的声音像甘蔗一样”类似的例子极多。大气的诗歌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存在。惠特曼的《草叶集》,金斯堡的《嚎叫》及其《注解》。节奏(从音乐中收回财富)——从绘画到美——善——真——天人合一。要从民歌中吸收其洗炼、优美、表达的直观性。明心见性,即一下子抓住事物的核心。
节奏:野兽派的马蒂斯,印象派的凡高,用绘画表达的生命的节奏。马格利特(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克利(线条大师、用线条表达一切)。谭盾音乐(鬼才)。埙——鬼魂的声音。鹰笛是用于招魂的。藏族密宗中用一种独特的法器,死人腿骨做的骨号、用于招集鬼魂,从而超度亡灵(最终目的)。最好的诗歌,它的语言效果应该给人一种孤寂、安宁和幽静的印象。也就是说,应该安抚所有的灵魂。
目的:诗歌是一种智慧,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道心灵之光——为了追寻生命的奥妙、追寻那失去的神的踪迹。文以载道。空。智慧跟智力(聪明)有区别。智慧跟机智(阿凡提、阿克顿巴——机智人物)有区别。醉心和执著的区别。比如虔诚的宗教徒与宗教的关系谓之醉心。但一个人要征服全世界,任何人的任何劝阻都无法改变他的初衷,此谓之执著。悟——心灵的、直觉的、生命的,博大精深谓之智慧;思——大脑的、理性分析和推理的、浅表的、非本质的谓之智力。所以有“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一说。大艺术家放弃外在信仰,而转向对生命本身的思索。现代派的一些画家画变形的人体——人体并不是最美的——变形是为了找到了人的灵魂。追索——《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用了84天捕捞到大鱼,但结局却道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空!这才是最本质的。人可以没有一切,但不能没有向生命深处追索的精神。
方式:民族性不是肤浅的雪山、鹰的描写。有时诗歌也是丑恶的(更桑嘉语)。时代性也不是机械的慕仿,比如文化大革命仅肤浅虚假和千篇一律的文字来说就是人类的灾难。就是在目前,因为海子和骆一禾,诗坛上“麦子”泛滥也是一例。要挖掘我们民族心灵深处苦难和活力的积累。应该以现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宗教、风习及文化。
激情:是血液的澎湃,是隐伏着的某种令人吃惊的东西,如海明威、梵高。一群无聊人的疯狂扭摆则是纯粹的发泄。一种是有内容,但要扼止其涌出,另一种则是没内容却要硬挤出来。
孤独:产生意义叫孤独,否则叫绝望。
伟大、智慧的真正含义:大活佛贡唐仓·丹贝旺旭大师的得道者的宁静,千军万马都会淹没其中的宁静。
短命与天才:清脆而撕心裂肺的啼叫。荷尔德林、尼采、海子、骆一禾。
抒情诗:短促而清越的鸟儿的啼鸣。
大诗:低沉而雄浑、悠长的吼叫。《荷马史诗》《神曲》《浮士德》《罗摩衍那》。
神授诗歌:《格萨尔王传》,不是集体创作,也不是个人创作,而是真正的神授(特异功能态下获得的诗歌)。
最神圣而伟大的诗歌:佛经、道德经、圣经、易经。这种意义上的诗,它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乃至度众生。但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诗。再辉煌的世俗诗歌都无法超越它们。
喝酒:集体无意识。酒神是只取了它创造和安慰人的一面。酒使人厌倦,但没有酒又令人寂寞。实际上酒既带给我们一部分灵感,也带给我们巨大的伤害。
诗人的区别:血液(家族遗传)、灵魂(自然修炼)、天赋的不同。由于生命体验的不同和血液、灵魂积淀层次的不同,导致诗人的区别。诗歌究竟是一次远行还是一次回归?一般来说,刚开始创作的人渴望远行(有走得很远的说法),到一定时候又会返回——家园感。回到诗歌的源头。当然也不一定是这样。有诸多例外的人。比如我练习的就是从远方到达这里,我现在就在我自己的周围,我写作。但无论如何,不要为要成为一个诗人或者名诗人而写作,真正的诗人是为着能完美而准确地表达生命的欢乐和痛苦、光荣与梦想而写作。
为真理而写作。不要为世俗的掌声和鲜花而写作。说通俗些,真正的诗人,以作品的质量为标准,而不是数量和其他。比如意大利十三世纪诗人达奎诺,一生中只写过十余首歌谣及一首十四行诗,便名垂诗歌史。而乾隆皇帝一生写过一万多首诗,但诗歌史却没有他的名字。(补充一点: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她在50年的创作生活中,只写过200余首诗,而且大多为短诗。这的确说明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慧眼识英雄以及其真正的公正性。也告诉我们,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再比如,我认为对我们藏族人来说,有哪一首诗又能胜过六字真言呢?它简洁、明快,但又充满无穷的含义、神秘和不可理解的能量。千百年来有无数人吟诵和传唱着六字真言,从而获得慰籍和超脱。所以它才是一首真正的光辉而卓绝的诗篇,反证了作为超凡入圣的诗人佛陀的伟大和不可思议的智慧。
那么,在世俗境况中,诗人又是什么样的尤物呢?我认为诗人是大地的喉咙,是大地向天空诉说的喉咙,泥土那绵绵不绝的歌唱就要从这一只喉咙里流淌出来。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曾说:“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所以,诗人,赋有这种天命的诗人,他不得不歌唱!
C.目前的诗人
扎西达娃——接通了人和神话的道路,他的成功在于借用拉美的文本来写藏族。
色波——更深地思索民族神话的心灵背景。
一个是马尔克斯,一个是博尔赫斯。
马原——藏区里成熟起来的汉族作家。为中国文坛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文本。“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这句被认为名言的话,一下子点出异文化的背景存在、独特的叙述方式以及自信和自我存在的姿态。
昌耀——吐蕃特母亲喂养的诗人。
张子选——面对冷酷的大自然的引吭高歌。牧业文化的歌者。
海子——农业文明的礼颂者。
韩东——东方文化和宗教哲学在诗歌中的渗透。禅味。韩东的特点:使平凡的人和事物有了诗意;是哲学而不是哲理贯通诗歌。
于坚——从朴素的现实中发现流淌不息的美和神话。
西川——中西合璧的典范。
崔健、腾格尔——卓越的行吟诗人。
当然,这些名字并不代表整个当代诗界,仅是我之所好的一部分。
D.文学的特殊领域——性
不是不能写,而是看如何切入。以仓央加措为例。应为这位诗人翻案,仓央加措情歌应改为道歌。《西藏》一书中评价仓央加措说“除了米拉日巴的抒情诗外,他的诗要算西藏最抒情的诗歌了。他在诗中并非表现了色情,主要表现的是深刻的宗教情感。诗中也表现了所有佛教徒传教的意识——如果我们寻找善美,我们在任何地方,在每个地方都可以找到,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改变为对我们有益,帮助我们走上中庸之道。我们还确信,在私人教师班禅指导下的那些训导者们,肯定是在他们的权限范围内尽力使他摆脱肉体的欢乐。由于这个原因,他完全有可能接受了密宗的实施方法,使肉体欲望被引入精神渠道中去。”
仓央加措道歌没有确切的数字,最多的手抄本中有三百六十首,但他却是我们藏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之一。实际上,他的诗歌是用了浅显的语言和形象,表达了佛教哲学中最深奥的学问——密宗的某种境界。有诗为证,他曾游戏于三味,形似放荡不羁,实则清静无染。
天天有骄娘相伴
从来未曾独眠
虽有女子做伴
从来没有沾染
据密宗学者讲,从密宗角度讲,仓央加措的诗全能做出宗教上的解释,如: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娇娘的脸蛋儿
浮现在我的心上
这是修炼密宗过程中对本尊神的观想。
天上的白鸟啊
借给我,你的一只翅膀
我也要向东飞翔
我将从理塘快速飞回
再把翅膀奉还到你的身上
这是很超验的对自己下一个转世的预言。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性—性欲—色的抒写,如果把握好,实际上同样可以表达真理。当然,也往往会产生误解。
如果从描写性的历史来看,有印度的《欲经》、汉地的《金瓶梅》、日本浮世绘、居·米旁的藏地《欲经》,之后才有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而比起中国更早的《春宫图》《肉蒲团》来,那劳伦斯的描写从时间和涉猎广泛上都无法与之比拟。其实世界各地关于性的表达多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从印度《欲经》《金瓶梅》《浮世绘》《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到藏地两本《欲经》(另一本是更敦群培的《西藏欲经》)至自白派(隐秘的性体验)到中国当代的翟永明、唐亚平、伊蕾——伊蕾的一种优美的抱怨:“你不来与我同居”——人性的揭示、本源的东西,被压抑的、文化的。释放。
弗罗伊德使性这个话题变得有趣,但并不确定为真理。
E.流浪意识
藏族历史上游牧、迁徙、朝圣。
桑塔亚纳《旅行的哲理》:“从植物到动物的变化是最彻底的革命。”“而往日在阳光下舒展筋骨,在无知无觉中闲散度日的生殖器官——花朵,现在被严严密密地藏在下身,尽可能少去看它想它。而且这个羞耻成了动物的负担,使可以引起他们的郁闷寡欢或者处心积虑,或者强烈反抗。但他们的不安又成为旅行的新的动力,而且是最持久最强烈的动力。”“最基本也是最悲剧的旅行就是迁徙。灵魂逃避那块生它养它的土地。”
我是个典型的流浪者——浪子——旅人,我内心的主题。我一在渴望回来。我渴望生活在我自己的周围。然后写作。这是一种待命状态。时刻都能听到呼唤,不知来自何处。比如我有位朋友,每当他喝醉酒,就会跑到黄河边去,去唱去喊直到疲惫,然后回来,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是什么使他如此神往黄河?
从流浪的总的背景来看,我更喜欢大自然。我不喜欢被改造过的所谓符合时代的大自然,我是喜欢历史遗迹及保持了原貌的大自然的自然景观。现在草原上开矿、破坏植被、大批采金者涌入,大量的汽车、拖拉机冒着黑烟。比如像蛛网一样布满各地的电线、电杆,我们拍电视时最头痛的就是这些障碍物。也许从实用的角度它们有价值,但我认为从审美和保护环境的角度,这是对大自然人为的恣肆的破坏,让人不舒服。我们的祖先从未开过矿,比如煤矿,光靠烧牛粪就能生存到现在;比如金子,从河里淘洗一些就可以,与大自然和睦相处。但现在不同了。对大自然的破坏实际上就是对未来人类的犯罪。这不能不令人想到那个充满流浪和还乡意识的哲学诗人荷尔德林,他在100多年前就对未来人将被技术从大地上驱逐出来做出了预言:“人不但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浪子,流落异乡,而且会因为精神上的虚无而结束自己。本世纪许多著名作家和诗人自杀,就是一个个绝对的证明”(刘小枫《诗化哲学》)。所以精神上的回归家园成了“现代流浪者”们的主要情怀。“既然时间之峰厌倦了相隔天涯的山峦/密集聚居,相偎相依/那么,圣洁浩瀚的水波/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返回故里。”
还乡、还乡、回归故里成了现代人的主题。
“诗人才是人类的榜样,做人的楷模。他必须无畏地伫立在神的面前,孤独一身,不管他原意与否,他的灵魂都必须时时承受沉重的愁绪,但他的纯真,他的挚爱,他的温情,使他无需武器,无需巧智,却能向尘世中的他人发出充满稳秘的召唤,要他们倾听诗的倾诉,使他们开天劈地第一次洞悉故乡的真谛。诗人唤醒人们去沉思,沉思那若即若离的接近中的奥妙。诗人激发人们去温爱,温爱那矜持温柔的人灵。诗人最亲近的亲人‘只是那些虽然远离故土,却一直凝视、眷恋、光耀自己的故乡的游子,是那些为了寻求那自我隐匿的发现而献身,乃至无私地牺牲、奉献自己生命的故乡的儿子。他们执着的牺牲向故乡的亲人们发出了诗意的呼唤。’只有那为人类的苦难主动担当痛苦的人,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些隐忍着不能言说的痛苦、不能表白的情思而又坚持把默默温情奉献出去的少女,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所以,你虽然在流浪,但你必须为人类的还乡而努力,你不能以“过客”为由逃避现实,你不能遁世,你必须积极地站出来,在现代世界里争取使人类返回精神的故乡:
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
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
呵,万能的苍穹!
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
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
宰割万物,施与慈爱。
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
我自你们溢出,
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
现在,我已饱阅人生,
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
——荷尔德林《致流浪者》
另外,据说一些写作者对现代的印刷术、广播、电视、电影感兴趣外,对其他现代科学充满恐惧:大炮、火箭、飞机、原子弹。汽车的增加倒致车祸。说不定哪天一声巨响,我们就都找不见了。比如机器人,由一些集成块、软件和机器组成,没有灵魂,却像人一样,在你身边忙来忙去,与你谈心,多可怕。再比如,你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月挣来的需要养家糊口的几百元工资,如果爬在电子游戏机上几个小时,便被它全部骗光了。除了对科学技术感到迷茫外,你还能获得什么呢?
现代科学的发达,导致人肉体功能的退化。那么面对如此状况,什么样的人才算强者呢?
“人类的进化,就在于不断地丧失掉四肢的功能,丧失掉我们所有肉体(躯壳)的功能,使我们的大脑日益万能。我们的意识不仅可以作用于自身,也可以作用于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我们甚至于可以通过意识自身把我们全部的意识转移到我们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上,进而抛弃掉我们的躯壳。这就像我们可以剥掉兽皮,而让兽的精神依附到树或者其他事物上,它会仍然活着。正如我的小说,我在最终的完成中,毅然抛弃掉我的肉体,而让我的精神全部附着在文字上,这样,我所有的痛苦和泪水便都进入了文字,而唯有不幸与灾难被我的肉体带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渐渐地腐烂、坏掉,最终消逝。
“这是我们生命中最简朴的享受。
“因此,我想告诉读者,这里是一杯酒。我喝掉所有的空,而把满留给你们。”(我小说中一段话)
至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什么是强者?强者就是那平静和智慧的人,那在灰烬中握着鲜血的人。强者就是那稳操胜券而又不动声色的人。
F.其他一些问题
一、死亡意识
这是谈论较多的一个话题。我推崇《西藏生死书》(西藏有诸多关于死亡中阴的神圣经典)和《埃及亡灵书》。
二、饥饿体验
就我个人来说,我参加过一次我们藏族人的闭斋节,藏语叫“娘乃节”。我想在这里详细讲一下。那是在一个特定的日子里,我们要参加娘乃的人全部到天堂寺释迦牟尼佛殿里(也可以在某一户人家)。第一天中午吃一顿饭,这顿饭你要尽力吃饱。接下来一个下午你都要念六字真言,中间可以休息,也可以跟别人聊天。下午不能吃饭,可以早早睡觉。第二天凌晨3点多起床,4点准时集合到寺院的佛殿里。这天你只能念六字真言、磕头、转经和中间间隔性地休息一会儿,整天除念经外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和任何人说话,说话意味着丧失所有的功德。这天下午4点左右集体诵经仪式结束。你可以早早回去休息,第三天凌晨同样是3点多起床,4点多到经堂、经过一阵念诵后,语禁开了,就是说你可以和其他人说话了,但还不能吃东西。等念到上午10点左右、闭斋结束,先端来一点儿稀稀的糌粑糊糊给你先用鼻子嗅闻,过一会再慢慢喝,为的是开胃,待过一会,才会端来食品让你吃。吃完饭,算这次娘乃做完了。你又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我参加的那次是第一次,第二天一整天还感觉自己可以,而且那天念六字真言达8万遍。第三天凌晨2点多的时候,我开始感到饥饿难耐,睡意皆无,身体虚弱,心脏和四肢都在颤抖。我在被窝里熬到起床,然后到经堂里,这天已无法大幅度磕头。我慢慢地磕了几个头,然后坐在垫子上,为了保存体力不敢再动,只是不停地念诵六字真言。到8点多的时候,我出去上厕所,感到身体虚弱,四肢无力,突然后仰着昏到在地上。由于倒地时头垫到一块石头上,疼痛使我清醒过来。我起身,四面没有人,因为羞愧,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此事,我回到经堂里,默默的念诵直到开斋。侍奉的僧人端来糌粑糊糊和其他食品,当他把碗送到我手中,我终于明白了粮食的意义,知道了为什么有“圣餐”的说法。我热泪盈眶,默默喝完。过了一会儿,又吃馒头和其他食品后,体力才有明显的恢复。
我得到了什么呢?可以说我得到了许多许多。首先我明白了宗教为什么如此神圣。我知道了真正的宗教其实最关注我们基本的生活而且教给我们重新认识和体验我们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又最容易忽略的部分,并从中体会出存在的意义。我们藏族把活佛、圣者称为仁波切,即珍宝的意思,比如称班禅大师为班禅仁波切。但同时也把食物称作仁波切。比如食物藏语叫萨玛,人们经常会说:萨玛仁波切。这次我真正懂得了,为什么食物也跟活佛圣者一样,被我的同胞们称作“仁波切”。
后来我把这段经历讲给朋友听,朋友问:“是不是就是海子说的‘养我性命的麦子!’那种感觉?”“是的,就是那种感觉?”我告诉他,但是,我知道,或许比那种感觉还要深切。
三、元素
“好像一条河,你热爱河流两岸的丰收或荒芜,你热爱河流两岸的居民,你也可能喜欢像半神一样在河流上漂泊、流浪航行,做一个大自然的儿子,甚至你或者是一个喜欢渡河的人,你热爱两岸的酒楼、马车店、河流上空的飞鸟、渡口、麦地、乡村等等。但这些都是景色,这些都是不够的。你应该体会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样,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诞生和死亡,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在景色中热爱元素的呼吸和言语,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有时,要热爱他的养育,有时要带着爱意忍受洪水的破坏,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四、易逝之美
a、河流消逝前突然的汹海;
b、一个生命终结前对世界深情的顾盼;
c、浪子突然醒悟后跪在泥土中哭泣;
d、得道者脱下肉体超然而去的背影。
五、四首短诗:
a、海子
风很美
风很美
小小的风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很美
水很美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刻很美
b、昌耀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c、夸西莫多
转瞬即是夜晚
每个人孤立在大地心上
被一线阳光剌穿
转瞬即是夜晚
d、才旺瑙乳
秋歌
果实,被凡人之手摘去
而众神之手啊
你们为什么不将落叶抓住?
六、忠告
a、不要因急于企及光辉而大量砍伐木头。(才旺瑙乳)
b、在限制中才显出能手,只有规律能给我们自由。(歌德)
c、先学做人,后学做文。人光有知识不够,还需要人格。人格的最高体现是对社会和人类的无私奉献。要追求人格和诗格的完美合一。(多识·洛桑图丹琼排)
d、诗人的所作所为毕竟是一种职业,没有什么值得狂妄的,他应附在人类的泥土上,只为人类服务,与人类相依为命,如同影子与人体一样。(希门内斯)
e、博览精思。(成语)
G.诗歌的意义及我个人的态度
诗歌是贫穷者的礼物,诗人是那苦苦坚持赠送礼品的人。罗·布莱:“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美的”。韩东“你看我如何把这贫穷的日子过到底。”优美的失落与安慰。诗歌究竟能给人什么帮助呢?诗歌能否净化人的心灵?除了那些各民族信奉的诸宗教神圣的“经”和宗教道歌外,我向来不认为诗歌能拯救更多的人。靠诗歌救国更谈不上。有些诗人的人格不像诗那样能成为我们的楷模。比如有的天才人物,虽然为我们留下了光辉的诗篇,但他们生前却放荡不羁,与世俗生活中的伦理道德格格不入。初学者如果只注重诗人的生活方式而不了解他深刻的体验和思想,很有可能误入歧途。机械模仿诗人的生活方式只能成为行为诗人。把握好的,可能会用世俗认为不道德的生活方式最终认识并完成对自己灵魂的塑造,并为人类留下美丽的诗篇。把握不好的,既留不下诗篇,还很有可能走向犯罪,坐大牢以至坠地狱。例如有人一个趔趄,摔得鼻青脸肿,但捡到了一块金子,这就有意义。但有的人摔例,不但捡不到金子,还摔在狗屎上,只好自认倒霉。历史上像兰波那样既搞同性恋、贩卖军火,又能写下划时代诗歌的人是有的,但这种人的情况很复杂,很难分析透彻。我主张做诗可以向他们学习,做人最好还是不向他们学习。
比如顾城。我认为他的死其实是他无能而施的暴力。我曾经好像读到过一篇文章中说北岛曾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过顾城的诗写得不行了。是不是诗不行了,就要自卑,就要绝望?在《英儿》一书的“死囚”一节中,开首有三行诗:“你从花坛里出来/你根本没有脚/你让我不要踩它”这几行诗让人感到恐怖,是童年听鬼故事的阴暗情景。这可能就是他死亡的前兆。不是他写出来的诗句,是死神为他显现的图景。他可能认为是美的并作为美来描写(死神从花坛里出来),但我只感到恐怖和他在死亡面前的无知。应该说,我们可以原谅顾城写不出好诗的某种自卑情结,但无法原谅他的杀人。
那么,海子及众多纯粹无害于别人而自杀的诗人和作家呢,将如何评价?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可以列一长串名字。这的确让人为难。佛经上说,自杀也是有罪的,也是害了一条命,不尊重生命。这个世界很大,秘密很多,我们不达到释迦牟尼、老子、耶稣那个境界,是不会完全明白这个世界乃至宇宙以及诸多生命的秘密。
可见,诗歌有时候并不承担什么。它只是为了洞见巨大生命的秘密,捕捉住那转瞬即失的事物。这是心灵的东西、一道心灵之光。一种穿越了时空而存在的符咒。它本身就是个秘语。
在现代社会里,大多数真正的艺术家已不被社会所关心,他们默默地写作,默默地死去,完成他们本不应该这样的寂寞的生命。所以,要学会热爱我们时代的艺术家、保护他们。要热爱和保护艺术家。不但要阅读以往所有艺术家的作品,了解他们的思想,同时也要阅读和了解现时代艺术家的作品和灵魂。这样不但可以增加我们的知识、积累经验,还可以提高我们的判断力。这也是心灵有意义的旅行。真可谓“我们在生活中遵循着一种真理的同时,还应该去追寻更高的真理”。
就我个人来说,我热爱那得不到的事物,热爱那虚无的事物。我愿意将一切美好的事物像一道秘密符咒一样,藏在我的心灵中,化进我的血液里,成为我生命的语言。我渴望被这秘密击穿并带走。这就是我和我的未来所能给予这个世界的。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更渴望在书本中度过生命,像一首诗中所写“生命在言辞中得以延续和改变”。我渴望能宁静而自由地活着。活着并且思索,这比什么都重要。
H.结束语
让我们再回到桑塔亚纳的《旅行的哲学》:
“一个人如果真正品尝到了果实,摸清了根脉,就不会想到移植这棵植物了。优秀的旅行家在异乡的风尚与艺术中认同越多,便越体会到自家的艺术与风尚的深邃与美好”。“了解世界的人不会对它贪求,不满意自己命运的人也不会对他表面顶礼膜拜的外国神明抱有多少真正的崇敬。外乡的完美也具有地域性,也有极限,也是受到命运的摆布而只能如此,别无选择。如果这个限制与偶然在外乡创造了美,那么人只要深入自己的生活,去其谬乱、清其合混、发其根本、顺其自然、任其发展便可以创造自己的美。这样,智慧的旅行家就会回到自己的城市,赞美它的名字。”
是的,应该回到你自己的心灵中,赞美你的故乡和你秘密的爱情,沉醉并呼唤你心中美神的名字。
血缘中的诗意
虽然长期生活在现代城市里,被俗物和琐务包围,但我的内心却常常沉浸在另一个空间中。这个空间把我带到了我血缘的起点处。这个空间幽秘、深邃、高古。这是另外一种传统,是在我的血液中逐渐复活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诗意的苦难和神圣。它那辽远的:神,游牧,酒和诗歌。是不顾一切的、醉在马上的歌唱。歌唱远方。是远方突然给我的辛酸和慰籍。是悠久岁月里神秘但传之久远的无言和花香。
正如上世纪末有许多人突然觉得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根,于是开始寻根。“寻根文学”就在当时突然热了起来。不像《流放者的归来》中所谈到的20世纪20年代美国青年的漂流和丧失了根。他们的丧失和漂泊纯粹起源于文化,而我们则不同。我们的根是被某种恣意妄为的意志所扭断和埋葬了。
我当然和这些寻根者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处于文学艺术也许还有哲学的需要,而我完全是因为生命的需要、灵魂的需要。我漫步于那若隐若显的、会使众多现代社会的诗哲们都愿意追怀的岁月。
现在,让我在文字中引领自己,再一次经历我那独异民族缓慢但却充满光辉和传奇的历史吧——
远古的时候,青藏高原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叫做泰底斯海。后来地壳隆起,水渐渐消退。随着岁月的变迁,它仿佛对天空充满仰慕的生灵,向着高处不断地上升啊上升。因为这种历炼,这片土地上出现了美丽的河谷和山峦。在我们西藏人的神话传说中,这片土地上最初没有人类,观音和度母让他们的化身下凡,在高山中修行。观音的化身是一只猕猴,度母的化身是岩罗刹女。岩罗刹女是女魔食人兽,她非常孤独,整天叫呀、唱呀、喊呀,猕猴听到后很同情她,她便欲与猕猴同居。猕猴一方面不愿打破自己修行的誓愿,一方面又被岩罗刹女的痴情所打动,于是他用神力去到普陀——布达拉征求观音的意见,观音授记,西藏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于是猕猴返回,与女魔婚配。
他们总共生了六只小猴子,这就是我们西藏人的祖先。猕猴和岩罗刹女生下六个孩子后,便双双去山中修行,留下他们的孩子独立生活。多后后,他们回来看孩子,发现他们已繁殖得很多,成了真正的人类,而且缺乏食品。猕猴再一次去布达拉,观音把须弥山中的青稞等诸种谷物给他,他带回来撒在泥土中,于是青藏高原有了第一批生命和种子。
这最初的六个孩子,被认为象征着宇宙里的一种规律,即六道轮回。也有人认为它代表青藏高原不同区域的六种人,甚或与观音的心咒有关?因为观音的心咒就是六个字,即:嗡、嘛、呢、叭、咪、吽。是藏人中流传最广最普遍的祈祷辞。无论怎样,这个朴素的神话都给了我许多启示,诸如我从这个神话知道了,我们西藏人在科学前时期已有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这个理论。同时我还明白了人性的起源和人性的复杂在更早的西藏人中已被认知,并深蕴于神话原型之中。简单地说,即观音的慈悲、怜悯和岩罗刹女的魔性复合成最早的西藏人的性格。这个神话还隐含着一个贯穿于西藏历史中永不衰竭的神性主题,那就是:观世音是我们的圣父,我们是观音的后代,属于观音所教化的众生,并将最终被观音所救度。
总之,这六只猴子的后代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分散开,走向青藏高原的六个方向,形成新的部族,刀耕火种,游牧征战,在这片土地上驰骋纵横、繁衍生息。既创造神话和传说,也质询神圣的大自然。很多资料都说明最初的西藏人英勇好战,经常侵犯和掠夺邻邦,他们的性格中显现的更多的是岩罗刹女遗传给他们的个性因素——野蛮、放荡、粗犷和强大的生命力。
最初的西藏人,信仰一种原始宗教——苯教。苯教和汉族的道教非常相似。
“佛教的引进使我们对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给了我们征服世界的力量。在佛教引进之前,古代西藏人没有这种力量,他们的惟一出路就是听任周围自然势力的摆布。他们的信仰非常简单。他们认为自然势力变成了神,高山、河流、岩石、泉水和树木等等,都成了这些神的栖身之所。这些神或许没有善恶之别,而只是具有救助或伤害,创造或破坏之本领。旨在确保救助和避免伤害的宗教开始在西藏传播开来。被认为是某种神栖身之所的一座山或一棵树都得为其奉献祭品,否则,就难以平安地通过。”“那时,这种祭仪从宗教观点上看并不能称为宗教。没有寺庙、没有圣祠、没有教主,也没有一个中心教义使人民团结在共同信仰中,但是,已经有一个共同的活动场所。为了使神高兴,人们向神祗献奉祭品,尤其是食物,甚至连石头和岩石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石头和岩石可以为神提供住所。今天,几乎在每条路上或河边都有一小堆石头,每个过路人都要在上面加上几块,或者献上些祭供。西藏人从来不在泉水中洗手,他们担心那样做会激怒那里的神灵,相反,他们却留下一点食物作为供品。”
“在苯教徒中,曾出现过一些了不起的巫师,而最突出的据说是先饶米沃且(也即仙人穆沃且),有人说他是释迦的转世,还有人说他与释迦同一时刻降世。他走遍了整个西藏,奇迹般地和各种神灵打交道。特别是,他具有非凡的除魔力。人们开始相信,神灵不仅能控制人的躯体外的东西,而且能进入体内控制人的躯体。对此,惟一的拯救办法只能靠举行秘密仪式加以驱除,先饶米沃且就具有这种法力。弟子们追随着他,这种祭仪便逐渐地发展成了一门宗教。”
我摘引这些,是想说明,在佛教传入藏区之前,我的祖先们就信奉神灵,相信广博无边的大自然中存在异己的、无形的、超自然的生命和力量,并试图与这种力量妥协。这就是诗歌最初的原型,是人类祈祷、呼唤和歌唱的起源。
后来,由于部族间的侵略、吞并和融合,形成了有史料清晰记载的最初的政治集团——吐蕃特王国。吐蕃特——在藏语中有多种含义,但最常用的意思是:高原上的藏人。
吐蕃特的第一位国王名叫聂赤赞普,意思是“以肩为座的国王”。传说,他从雪山上下来,一些藏人问他来自哪里,他用手指指着身后雪山上面,于是那些人认为他来自天上,把他用肩扛着回到部落,尊为国王。这大约是一世纪时的事情。当时的西藏人认为一至七代藏王都没有死,他们来自天上,踏着绳梯而至,又踏着绳梯离开人世。所以一至七代藏王都未留下尸体。第八代藏王直贡赞普因中了魔法而将这一根连接天地的绳梯砍断。从此,天国仅成为他们精神的归宿,而肉体只能留在大地上。这也许就是西藏人最初对死亡与物质、精神之间关系的正视和思考,并且从这种“优美的失落”中孕育了后来西藏人生存渴慕中的多种母题:如渴望伟大的能指引我们生活和精神的人留在人群中,来指导我们;知道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既使伟大的人也免不了一死,惟有精神不死;渴望被救度,知道在天上有个精神家园是我们美好的归宿,只要我们祈祷和祭祀,我们死后灵魂就可飞升到那个国度里,而不至堕入地狱。
当时的藏王都信仰苯教。后来出现了一位叫拉脱脱日王的藏王,他当政期间,有一天在宫殿顶端,一只箱子突然从天上飞来,落入他的怀中。里面装有佛经、舍利金塔,以及后来成为西藏人永久祷文的六字真言。拉脱脱日王召集众臣,无人能懂这些经典。但国王仍然认为这是一个吉祥的征兆,他把这只箱子供奉起来,并每天礼拜。到七世纪,拉脱脱日王的第五位继承人登上藏王宝座,他就是第三十三代藏王松赞干布(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一个伟大、正义、学识渊博的人)。松赞干布在位期间,政绩卓著,声名赫赫。他统一了西藏,从雅隆迁都到拉萨,在红山顶上修建了一座幽雅的城堡,这就是布达拉宫的前身。他还派学者到印度学习,回来后由吞米桑布扎编创了藏文,并开始翻译佛教经典。他为王后尼泊尔尺尊公主修建了大昭寺,为王妃文成公主修建了小昭寺。有一种观点还认为,松赞干布在位时期,发明了各种尘世食物:米酒、青稞酒、酥油、奶酪、各种食物等生活必需品,同时还用泥土做了坛盆,利用水推磨,用纺织机纺织和多种机械工艺。当然这是一家之言,也许这些发明比此更早(这在我的长篇神话小说《西藏创世之书》中有更详细的叙述)。但佛教是松赞干布时期进入西藏的,这是没有异议的。至今,松赞干布还被认为是慈悲之神观音菩萨的化身而受到西藏人的崇拜。
就在佛教逐渐走向兴盛的时候,出现了一位反佛的国王朗达玛。他当政后,大肆灭佛,佛教经过艰难的斗争所取得的成就全部成为泡影,庙宇全被捣毁,财产被掠夺一空,佛教的传布受到禁止,佛教僧众被迫背井离乡,许多逃走的僧人被乱刀砍死。这是一个被西藏史学家称为“黑暗的时期”。但作为已有深厚根基的信仰,佛教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根绝的。在朗达玛的高压统治下,许多佛教徒心中的信仰之火并未熄灭,而是像火种一样被珍惜、保护和暗中传递。仅六年后,一位隐藏于山洞里的僧人寻机刺杀了朗达玛。之后,吐蕃特王国陷入混乱之中,王权土崩瓦解,整个民族又分裂成小王国,互相争斗,前途渺茫。
在这些混乱的王国时期中,处于阿里地区的古格王意希沃,不惜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为自己的人民请来了北印度超岩寺伟大的学者阿底峡尊者。尊者是超凡入圣的佛教僧人,他不仅知识渊博经历丰富,而且具有极大的怜悯心,他因以一个哲学家的才华传播一种介于大乘佛学和密宗教义的学说而深得人心,并对后来形成独特的藏传佛教有非凡的影响。“尽管阿底峡在托林寺忙于传教、翻译经典和把西藏佛教的教义重新分类,但他还是挤出时间走访农村的俗人,传教布道,并尽力给予帮助。他总是尽量避免走极端,假如一个在知识上雄心勃勃的学生向他请求个人指导,他不是教他大乘哲学的深奥之处,而是教他纯洁和爱。一个充溢着热情的皈依者将靠他的知识吃饭。阿底峡所传的教是整个人类的彻底发展,肉体的、情感的和精神的全面发展,所有这一切,也只有这一切,才能激起真正的灵魂升华。”至今,你可以在任意一个藏传佛教寺院里都能找到阿底峡尊者的圣像,他被作为偶像而崇拜。“他的教义有着坚实的知识基础,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对所有生命的爱。阿底峡对西藏佛教以及西藏人民今天的性格所给予的影响或许比任何人都强烈。”
阿底峡在西藏生活了17年,于11世纪中他70岁时圆寂。他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西藏。正是他的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才赢得了西藏人民的爱戴和尊敬。他的不朽源于他的奉献,所以即使在现代社会里,这个准则还是毫不逊色的。
后来经过无数宗教大师们的历炼、探索、提升,全面地丰富和完善了藏传佛教,并几乎使全部西藏人都成为佛教徒(还有少部分人信奉苯教、天主教等)。由于教授传承的不同和对教义理解的区别,藏传佛教分化为多种流派,有些流派还曾经主宰过藏区的政治、文化和经济,有些还影响到其他民族,如蒙古族、土族、裕固族、满族、纳西族等都信仰藏传佛教。
十四世纪,安多藏区诞生了被称作第二佛陀的宗喀巴。他从小聪慧灵异,接受知识的能力极强。十几岁时,他已满腹经纶,安多再无人能做他的教师,于是去卫藏的大寺院寻求更高深的上师为其授教。后来他创建了甘丹寺,实施宗教改革,被人称作格鲁巴,意为“善规派”。宗喀巴严明戒律,教授一种使精神发展循序渐近的宗教方法,主张精神目标高于一切等等,同时大量地著书立说,彻底地阐述和发展了佛教中的中观学派,成为藏传佛教又一位永恒和不朽的偶像,他的教派很快便普及到全西藏。他的弟子中最有名的就是达赖和班禅,而且这两位高僧不断转世轮回,成为所有西藏人的精神领袖。
五世达赖的时候,他重新修建了布达拉宫,并且通过政治手段,建立了以布达拉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政府,从此西藏政教合一的政体得以确立,观世音的化身达赖喇嘛成为西藏人宗教和世俗双重意义上的领袖。那个古老传说中所隐含的神性主题在这里得到了确证:即作为慈悲之神的观音菩萨,始终与我们西藏人有关。而我们西藏人,一方面根源于观音的血统,另一方面由于佛教的全面传播对我们的影响,很快整个民族就由孔武好战变得慈悲和善,并最终成为一个追求精神生活的民族。
作为社会构成主要为僧人、商旅、山地游牧民、河谷地带的农民的西藏,以上就是我所抽取出的一个民族的历史简述。这些传说,也许会帮助你理解另外一种文化传统和荷尔德林所说的“诗意地栖居”的生活。就我个人来说,以能承继这样的血液而倍感幸福。因为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神性,而且由于信仰,我们成功地消除了时间为生命设置的重重障碍,我们在诗意、神圣、永恒、魔幻、光辉、终极、真理这些精神空间里比别人拥有更多的内容,我们的内心就是宇宙,博大、虚无、自由,游刃有余。正如《奥义书》所言:“逍遥兮,由黑暗至于灿烂”,这就是我所认识到的由血缘赐于我们梦想和光荣的秘密。
*文中引言均摘自土登晋美诺布与柯林所著《西藏》一书
原刊于《兰州文苑》2003年第1期
才旺瑙乳,甘肃天祝人,藏族作家、学者,藏人文化网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