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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旺瑙乳 供图)

        在我对祖母的所有印象中,最深刻的要数她给我讲述过的一些梦,以及她对梦的阐释。我的祖母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对所有经历过的事,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她都有自己合理的解释。于是,她活得很乐观。即使文革中那样批斗她,她也无怨无悔。据说她年轻时曾虔诚侍佛,还念六字真言。但我记事时,从没见过她念佛,因为那个年代连大声出气都不敢。但从她给我讲述许多天地变化、万物有灵的故事来看,她的内心蕴含有一眼另一个世界的清泉,只有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才能够自由舒缓地流淌出来。她给我讲过许多民间故事,教我唱过一些歌咏体的童话寓言,比如《白白和黑黑的故事》、《绿莺哥的故事》等,是用青海方言唱的很优美的故事。可惜,好多内容我都忘了。她还给我讲                过很多与她亲人有关的梦。其中最真切的是与我父亲有关的三个梦。这个我写在了《阿妈依关于朵什活佛的三个梦》中。

        因此,我觉得祖母的神奇不是有特异功能,而是她能根据自己和儿孙们的梦,预言、分析出最近家中是否会有什么样的人来,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出现或者发生,比如病灾或喜事。而且几乎每言必准。

        有一次,有人给二阿卡介绍一门亲事,他去了本县石灰沟相亲。那时候,要去一个地方,不管路程远近,都是要走着去的。

        二阿卡智迈达瓦年纪相对大了,阿妈依一直为他的婚事发愁。当然,阿妈依为自己的几个孩子的婚事都是发愁的。因为到了新社会,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分、地位,成了人下人,没有人看得起、想批斗就可以批斗,生产队给工分也是比贫下中农的低。谁会把姑娘嫁到这样的人家呢?

        早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尕阿卡(老七)曼拉讲他凌晨做的梦:他梦见两条鱼在一朵莲花前游来游去。阿妈依听了,高兴地说:嗯,鱼戏莲,看来你二阿吾这次的的婚事要成。

        过了一段时间,二阿卡回来,亲事成了,他要入赘到对方家去。对方是华家,还是我母亲朵仓家族的老亲。

        根据我小时候在土门子地方了解到的一点知识,汉族人男子一般不愿意入赘——当“招女婿”,与他们重视自己的姓氏有关。但藏族人不在乎这些,我的阿卡中前后有两位做了别人家的入赘女婿。

        尕阿卡那时候在家里主要是做饭,还喜欢吹拉弹唱。

        大概是1979年的时候,尕阿卡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驯服了一匹别人难以驯服的白马,骑着这匹白马,他在空中自在地飞翔着。早上给阿妈依讲了,阿妈依说,你的好运气来了。不久,县上恢复天祝师范后,当时在县文教局任副局长的我父亲,招尕阿卡去天祝师范食堂做临时大师傅。对农村的人来说,能到县城里工作,这是命运的一个大的改变。后来成立县民族歌舞团,尕阿卡凭自己的特长考进了歌舞团,日积月累,他成了华锐地方家喻户晓的歌唱演员。

        记得从上高中之后,也就是阿爸恢复工作之后,我们去热布塘的机会就少了。几乎没有去老家看望过阿妈依。有一段时间曾把阿妈依接到我们县城的家里住过,但再也没有像幼时那样绕膝聊过。后来的很多年,我在天祝县文化馆工作时,阿妈依住在歌舞团尕阿卡家里,我偶尔去看过她,在尕阿卡家里吃过饭。

        1989年春节前,她突然因脑溢血住院。那时我放假回家住兰州家里。我父亲从兰州赶去看望。据说她没有经历任何痛苦,很安详地在昏迷中度过了很多天。我父亲一直守在身边。

        阿妈依于1989年2月4日(农历腊月二十八日夜)仙逝。

        阿爸从天祝给我打来电话,我就赶了回去。协助阿爸和尕阿卡办理丧事。我们华锐藏族的习惯,亲人去世后,不能过年节,一年内不能理发。按照习惯,人去世后要土葬,但棺材与汉族的有区别,藏族的棺材叫“坐化楼子”,类似于一个小轿子,人竖坐。当亡人咽气时,会给他(她)口中放几粒玛尼子,将其身体收拢、扶正,双手合十,缩成一团的身体特别像婴儿在母腹中的样子,用准备好的布带捆绑住,装殓入棺。这之前就已经请了僧人在念经,除了正常的点灯供佛,这期间会在门后点一盏灯,专门为了引导亡灵。

        华锐藏族的风俗,和周边汉族风俗交融混合较多。阿妈依身前就给家人有交代,她要长材,长材就是汉式的棺材。她说长长的躺着舒服。于是尕阿卡他们准备的就是长材。棺材停在房子里,门后是一盏酥油灯,幽幽地燃烧。我和阿爸在屋里坐着,间或聊一两句。请来诵经超度的是天堂寺一位阿卡,后来不久这位阿卡就被认定为嘉义活佛的转世。期间赛义活佛、马迦活佛都曾过来看望。阿爸告诉我,阿妈依住院的时候,他看到情况比较严重,就用“破瓦法”为阿妈依超度,她很快就走了。

        定的出殡的日期是正月初四,阳历的1989年2月9日。老家热布塘那边祖坟,做准备的是三阿卡、四阿卡、五阿卡,及其他家眷小辈等,还有村子里来帮忙的一些村民。当天凌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们的车从县城出发,走时雪已经停了。我是长孙,按照地方习惯,我要站在棺材前面。车到热布塘中庄刚拐过弯,到狼洞沟(现在已改名寺沟)口时,能看到坟那儿煨着桑烟,突然墓穴上空出现了两道宽大绚丽的彩虹,距离地面仅有几米高吧。同时在热布塘东面山凹处,当地方言叫做牙豁的地方,也出现了一道彩虹,蔚为壮观。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奇景。当时太阳还未升起。因为有一段距离,车到不了坟墓边,大家要抬着棺材过去。等棺材抬到墓穴边,东边那道彩虹消失了。大家抬棺木入穴,墓堆隆起,按照民俗完成一切仪式后,大家准备回家喝茶。我一直注意着天空,大家离去很长时间了,头顶那两道彩虹才逐渐消失。

        据老人们讲,冬天是根本不可能出现彩虹的。因此,这天出现彩虹这件事,确定属于一次超自然现象。也因此,大家想要为不朽而努力做过的许多事情,我们渐渐都忘记了。但彩虹这种非常短暂的事情,却因为是我今生第一次遭遇的奇迹,却使我一生都难以忘记。

        我的阿妈依,叫盖念措,生于1918年,属马。逝于1989年2月4日。享年71岁。

        几年之后,我们全家人去热布塘,当天晚上,我梦见阿妈依,我在村东面那个牙豁,她往东面走去,她的头发雪白,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我说阿妈依我们全家人来了。她说哦,我有事。我说你住哪儿,她指着牙豁东面说,那儿。这是我记忆比较深的一次梦境,之后我再没有梦到过她了。

        大概2001年八九月份,我在《河西晨报》发过一篇随笔,其中写到了我阿妈依和送她出殡那天出现三道彩虹的事情。过了两天,收到一封读者来信,是位女士,她在信中写道:

        “才旺瑙乳老师您好,那天读了您写的文章,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您奶奶出殡那天,天空出现的不是三道彩虹,是四道彩虹!”


2023年4月5日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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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旺瑙乳,甘肃天祝人,藏族作家、学者,藏人文化网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