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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8月9日清晨,从成都飞甘孜格萨尔机场。二十来分钟吧,航线向西的飞机穿过笼罩四川盆地的迷蒙雾气,破云而出。

        深空湛蓝,阳光灿烂,机翼下云海翻沸。前方,青藏高原东缘的参差雪峰,南北向逶迤蜿蜒。这一蜿蜒九百多公里的山系,叫作横断山。现在,众多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从云海中壁立而起,横断天际。横断山脉的最高峰贡嘎山海拔7556米,是这片浑莽山系的中心。从海拔五百多米的四川盆地起飞,飞机刚穿破厚积的云层,贡嘎山金字塔形的最高峰就从前方升起,稍低的雪峰拱卫四周。飞机继续爬升,贡嘎山就在左前方的下面了,峰顶向东那面被阳光照耀,深厚积雪闪闪发光如水晶般纯净,积雪下金属质感的深灰色岩石也在闪闪发光。山顶下方深厚的积雪中发育了数条冰川。冰川源头,全然是幽蓝纯净的冰,厚积凝重,却又是流淌的姿态。往下一两千米,便裹挟了岩石山体上众多碎屑,变成灰白相间的沉沉巨流,向着深谷俯冲而下。冰川抵达海拔三千多米的森林密布的地带时,就融化成了湍急的溪流,奔向峡谷中牧场与农耕的田野。

        我非常熟悉那些溪流穿越的峡谷,和山谷中那些人烟辐辏之处。二十多年间在这些地方频繁来往:东俄洛、八美、道孚、炉霍。森林、麦田和果园环绕的村庄,还有峡谷两边高山上帐幕四布的牧场。

        航程短促,飞机刚爬升到巡航高度就开始下降。

        机翼下,蜿蜒向西的鲜水河和从一座座雪峰奔涌而下的支流,被初升的太阳照耀着,闪烁着白银一般的光芒。上世纪初叶,一个外国探险家曾游历这一地区,他把这条河称为“铜河”。我想,那该是夕阳西下时分,看见阳光给这条河镀上的是一层耀眼的金光。现在是早晨,在初升太阳的辉映下,鲜水河的确是银光璀璨。

        四十分钟左右,已经是甘孜县地界了。飞机傍着左方卓达拉雪山倾斜,下降。右方是这一带最大的一块高原盆地,甘孜县城坐落中央,鲜水河从城南流过,大片的麦田,密集的村庄。

        飞机飞越这块盆地,降落在格萨尔机场。

        这个高原机场,去年刚刚通航。以前进来,都是驾车,成都到这里,六百多公里,行程十几个小时。这一回,飞越这段漫长的距离,还不到一个小时。选择飞行,为的是节省时间,我的目的地是青海境内的长江源头。这个机场只是起点。

        走出航站楼,阳光明亮到有些睁不开眼睛。我背向太阳,视线往西,山原浅浮,天空深远,近处是浅蓝,远处是深蓝。雅砻江蜿蜒东来,与西来的鲜水河会合后,又穿过群山折而向南。

        视线里还有寺庙的金顶闪耀,我认识该寺的活佛,却没有打算前去谈佛论禅。看见群山中众水奔流,便想起唐人顾况的两句诗来:

        “八河注大海,中有楞伽船。”



        前一天到达的司机和助手已经在机场等我。昨天,他们辛苦赶路,我用这一天时间,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做行前功课。

        上路了。路是熟悉的,国道317线向西,去往拉萨。我要向西北行,去往青海。在小镇玛尼干戈分路,上456省道,向海子山行进。海子,西部地方,把高原湖泊都称为海。也知道湖再广阔,与海相比,体量都小,故称海子。海子小,但也深沉,也波光浩荡,也水天一色,天灰的时候,就灰,天蓝的时候,就比天更蓝。海子山,就是山上有海子。

        我曾在这片地域游走两年之久,为写小说《格萨尔王》熟悉山川地理,走访民间说唱艺人。但那是十几年前了。好长时间不来,也有变化。海子山半腰通了隧道,不用再上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了,当然,也就见不到山上碧蓝如玉的海子了。

        出隧道,下山,与另一条溪流相向而行。一个熟悉的地方,竹庆。一个镇。镇后方几里是同名的佛寺。寺后一片茂密的云杉和冷杉林。森林上方,是一道冰川。越往峡谷深处,水流越发壮大,要奔去一处地方,与雅砻江汇合。那里也有一个镇子,名叫阿须,我三度到过那个地方。

        这回不去那里了。离阿须镇只有几公里的地方,溪流分岔时公路也随之分岔,我们沿省道北行,目的地是我唯一没有去过的石渠县。

        指向阿须的蓝色路牌一闪而过,让我想起阿须。眼前浮现的却只是一只羊,和一种花。本该想起一些那里的人,那里的寺院,那里的小旅馆。但我确实是想起一只羊。格萨尔庙中饲养的一只小羚羊。僧人从荒野中捡回来的,失群的野生小羚羊。它就在那个青草茸茸的院子里,在那座时常燃着柏枝与小叶杜鹃薰香的祭坛旁长大。庙中有了生人,它就快速地摇动着短短的尾巴咩咩叫唤。

        对,同时想起的还有一种花。那花叫勿忘草,一丛丛贴地生长。十几年前的一天下午,我穿过草原去往江边,就遇到了那种蓝色花。蓝得就如佛教徒所称的“璧琉璃”,就是矿物学上称为青金石的那种蓝。勿忘草就是勿忘我。城中花店卖的那种叫勿忘我的干花,其实是冒牌货。勿忘我属紫草科,那种干花却是补血草科的,蓝色,也有黄色, 是生长于盐碱地中的耐旱植物。

        此时想起勿忘草蓝色的花朵来,想必也是对曾经到过的地方一时间起了念想,也有一丝时光不再的惆怅吧。

        在这种情绪中,一个未曾到过的地方,石渠,山、水、云、树、草,当然还有无垠的蓝天在前方如画卷徐徐展开。

        到石渠了,新冠疫情时期,各县交界处都有防疫关卡,验行程卡和核酸报告。这里地广人稀,依然一点也不松懈。验证合格,年轻的交警交还手机时向我敬礼:“老师,我是你的读者,感谢你为我们写了《格萨尔王》!”

        不错,刚到石渠县,界面友好。



        石渠县位置偏僻,四川省在西面伸出一个锐角,楔入青海和西藏之间。我去过这个县周围所有的县,却从没进入过该县的辖地。我看着山坡和溪谷中的高山柳和柏树,问那个年轻交警:“吔,不是说,石渠县没有树吗?”

        答说:“再往前走就没有了。”

        果然,再往前走,地势上升,山势变缓变浅,山间的谷地越来越宽阔,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真的没有树了。石渠县全境两万多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26米,大部分地方都超过了树木、特别是乔木生长的极限。

        抵达该县最南边的第一个集镇,也是入县境后的第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名叫起坞,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在此午餐。8月,是高寒草原水丰草美、风和日丽的季节。人们都在定居的房屋外搭起帐篷,享受野趣,亲近自然。乡政府也在砖墙瓦顶的平房外草地上搭了帐篷。我们就在帐篷中,面对矮几席地而坐。先来一碗奶茶,再来一碗酸奶。然后刀手并用,刚出锅的白煮羊肋条肉,有生蒜和野葱花酱相就,香气四溢。再上来,一盘血肠,用新鲜牛血灌成,快刀横断,满口嫩滑。第三道,烩石渠白菌。一种白色的草原蘑菇,蛋白质和氨基酸含量丰富,菌香浓郁,口感细滑,为当地有名特产。正好下一碗米饭。再上来,又是酸奶,奶茶。

        很快就撑了,鼓腹盘坐的姿势不能持久,便斜倚在铺地的毡毯上。毯边就是青草,青草中开着花。身边就有三种,都是喇叭状的花形,说明它们是同一家族,从分类学上讲,都是龙胆科的。一种浅白,两种深蓝。

        浅白花的叫麻花艽,因根须纠缠如麻花而得此名。根、茎、叶都可入药,有祛风除湿、活血舒筋、清热利尿之功效,藏药和中药中都应用广泛。

        再一种,蓝色花的,名中也有一个艽字,秦艽。“艽”的本义是远荒。此时艽花开放,确实到了远地,却不荒凉。

        这种蓝色花秦艽,前面还冠以“达乌里”三字,按植物学命名的习惯,这三字要么是发现这种植物的人名,要么是最早发现此种植物的地名。“达乌里”是地名,在俄罗斯,也有译为达弗里亚的。说明这种植物在高寒地带分布广泛。和麻花秦艽一样,达乌里秦艽莲座叶簇生,茎不向上,铺地四向而走,离基座二三十厘米,或更远处,茎才稍微高昂,为的是举起茎端那些排列有序的三四枚五六枚花朵,迎向微风,迎向阳光。

        再旁边,又一种蓝色花,也是龙胆科的。种名叫蓝玉簪龙胆。没有横走的茎,依然是莲座丛生的叶子,但比秦艽叶狭小许多,植物学上称为线叶。花朵丛生在基座线叶中央,直接朝着天空开放。还是喇叭形的开口,却比两种秦艽花更加漂亮。修长的花筒,渐升渐高,由细而粗,最后敞开口子时,真的就像气爆处有号声响起。花朵的蓝是渐变的,花筒白中带紫外,还有数条乳黄条纹相间,直到喇叭敞开的上部,才全然变成了深蓝。花生也密,常常三五朵七八朵众口朝天。

        与这两种花的蓝相比,天空的蓝就仿佛泛出些灰色来了。

        再抬眼,远处还有蓝色花开,看样子是另一个种类,乌头属的了。还要赶路,要去个听说过但没去过的地方,距离在百多公里外。

        路上,不断看到蓝色花星星点点从车窗外闪过。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秋天了。高原秋早,经霜的草梢已经微微泛黄。花的主调变成了蓝色。是的,在草原上,从五月到十月,初春到深秋,旬日之间,就有某几种花开的颜色,成为主调。春天,最初的主调是黄色。那是溪流两岸的湿地中毛茛科的云生毛茛、金莲花率先开放,成片蔓延。高阜浅丘上,也是黄色花星星点点,那是蒲公英、委陵菜和鸭跖草正贴地开放。之后,主调会变成报春花属和马先蒿属的粉红。还有野草莓和草玉梅的白。等等,等等。以旬为节,时时变化。而现在,白昼天朗气清,夜晚露化为霜,是蓝色花登场的时节了。蓝色花系中,龙胆科的若干种是主打,毛茛科乌头属和翠雀属的若干种也不遑多让。

……

原刊于《收获》2023年第2期(全文1.35万字,见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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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阿来的诗》,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