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1日,正是岁末年尾,寒潮来袭,冰手冻脚,疫情反扑,人人自危。阳了两天,还没转阴,刀割喉,水泥鼻,正是痛苦的时候,紫夫打来电话,说先枣兄今天中午离世了,闻此噩耗,不免一惊,悲从中来。
先枣兄病了有一年多时间,今年我去看过他两次,人是瘦得很凶,站立都是问题。但我想总是可以拖一阵子的,起码可以拖到来年,一但开春,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病情或许又有好转,谁想他竟这样匆匆离去,对他来说也算是解脱吧,毕竟在病中,那痛苦是别人无法分担的。
先枣是共和国同龄人,比我大,是我的兄长,这兄长还不仅是因为年龄。我出生时,父亲找人为我算了一命,说我不好带,必须要找一个干亲家,先枣的父亲与我们家是世交,自然就成了我的干爹,先枣在家中是老大,于是他也就是我的大哥了。
先枣家弟妹多,他是老大,自然承受的压力要大一点,在我的感受中,他从小就是比较严肃老成的。他们家最早是住在大石堡,就一简易的木板房,背后就是跑马山,那时没有后山公路,房子就在山脚下,旁边还有一个大石窖,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没有住在那里了,在天和殿后面傍着一个石窝又建了一个简易住房,厨房就在石窝中,但不管怎样,总算有了自己的家。那段时间,我觉得是先枣最苦恼的时候,虽然是父母在操心,但作为家中的长子,他又何尚不是压力山大呢?后来他康定师范校毕业,分到邓柯县去工作,我们便很少再见到了。
我跟先枣开始交往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他已经调到了德格县委宣传部当部长,我在甘孜县委宣传部,经常在一块儿开会,有一次他从成都出了差回德格,经过甘孜时拿着他们新买的理光135相机来看我,着实让我眼红,我那时正在跟部里面的老师学摄影,用的还是国产的海鸥牌120双镜头相机,比起他的相机差了几个档次。后来他很少拍摄,一个心写文字去了,这让我为他遗憾了很久,不然他一定会拍出不少精彩的作品。又有一次他到康定去,为我带来了几张他们自己办的县报,虽说不是铅印,但有模有样,也让我羡慕不已。
他比我早两年调到州委宣传部,工作能力强,文章写得好,卢部长十分尝视,1991年州文联换届,他就去做了州文联的常务副主席,后来调回部里当了副部长、常务副部长,可以说他的一生都贡献给了我们州的宣传文化事业。他的贡献不仅是行政的,更是文学的,与其说他是老部长,还不如说他是我州著名的作家,作为老部长,10多年前他就退休了,但作为作家,他却一直笔耕不止、奋笔不息,其实他是完全有资格获得我州文学的终身成就奖的,可惜他不报。
先枣在邓柯县一个叫浪多的乡下住了很多年,那是牧区,他当过老师,也当过文书,他不仅学会了一口流畅的藏语,更是沉淀了丰厚 的生活,我十分惊叹他的记忆力,几十年后居然仍然记得当初在浪多乡的那些地名和人名,以及发生在这些地方和人身上的故事,读他的散文,不仅可以感受文字的美,更能感受到生活的美、人性的美乃至动、植物的美。他一说起牛场上的那些事,就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文章也就在这种境界中源源而出。我有几位纯粹是在牛场上出生的朋友,特别喜欢读先枣有关牧场的散文,他们说,读他的这些散文,尤如又回到了那个有着黑色帐篷,绿色草原,白色羊群的家,又闻到了牛奶、牛粪,酥油夹杂的香味。对于一个作家来讲,从他的文章中能读出这些东西,已然是对他作品的一种高度认可,这不是每一个作家都能得到的待遇。先枣的牧区系列散文,已不是“创作”二字可以概括的,那完全是吃了大量“青草”之后,源源不断流出的“奶”。
先枣不仅散文写得好,小说也是一点也不含糊,如果说代表作,必然首推已经公开出版了的中篇小说集《雪岭镇》。
先枣同我一样,是康定城土生土长的,对这片土地始终有一种深深的故土情结,一直想以这方土地为背景,写一写我们曾经看到的、听到的,那座充满了各种离奇故事,有着很多光怪人物的高原小城,但我太懒,一直没有动。有一天先枣传了一份稿子给我,要我看一看,仍然是他那特有的散文化的语言风格,讲述了一个叫“雪岭镇”地方的几件人和事,不到5万字,我一口气读完,后来他又写了“雪岭镇”的系列小说《黄金地》和《御林巷》,然后以这三篇小说合成出版了小说集《雪岭镇》。收到书后,甚是高兴,迫不及待地用了两天时间把它读了一遍。那一夜我失眠了,因为这三篇小说中写到的“雪岭镇”,以及镇上的那些人,仿佛我都认识,镇上的那些街街巷巷也都是我曾经走过的地方,小说中的主人翁,虽然名字不一样,但我总觉得这人一定就是那一个,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让我总觉得是在一场梦中。字里行间,完全能读出他对这座小城那种发自血脉的深情,那种深入骨髓的细微。情不自禁,我当即写了一篇《炉城老韵扑面来》的读后感,我在文章中说:“这是先枣用文笔作画,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当年老康定的人文风情画。读后犹似喝了一杯陈年老酒,甚是过瘾,老康定当年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街街巷巷,历历在目,呼之欲出......先枣用文笔丰富了康定的生命,康定也因《雪岭镇》而多姿多彩。”
先枣写康定不仅限于一般的散文、小说。还写记实,他曾经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研究康定解放的来龙去脉,创作出版了记实文学《康定解放记实》,他还写有《康定龙门阵》一书,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在宣传介绍康定方面,先枣是作出了突出成就的,是对得起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的。
凡是跟先枣接触的人,一定都会觉得先枣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他对谁都客客气气,从来不发脾气,但我却知道先枣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那是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他曾写有一部长篇记实文学《布鲁曼》,那是他多年研究布鲁曼的心血结晶,送到出版社去,出版社要他在一些内容上作一些修改,他却认定这些地方不能改,因为这些地方改了,就不是他心目中的布鲁曼了,宁不出也不改,我想这就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的主见。
先枣走了,才73岁,就当下而言,还没有活到我国人口的平均寿命,他走得早了一点,他肚子里沉淀的东西还多,多少人还期待着他再写写浪多,再写写德格,再写写康定,雪岭镇上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阿须草原的传说还在延伸,
先枣确实走了,留下了一连串的期待,这不能不说是甘孜州文学界的一大遗憾。
郭昌平,四川甘孜康定人。四川省社科联委员,四川省藏学研究会副会长、秘书长,四川省康藏硏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甘孜州摄影家协会主席,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荣誉奖获得者。出版有散文集《康巴履痕》,《炉城亱话》、报告文学集《我们的“康定情歌”》及摄影画册《十一世班禅在甘孜》,主编、参编多部文化,文学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