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6b8250-df72-44ec-a2c8-4000b8f996af.jpg

曹有云创作谈:理想的诗歌或诗人


        悠悠天地之间,我们生活过,爱恋过,书写过。但要解释清楚究竟何谓人间之爱,何谓人生存在,何谓文学艺术,则是勉为其难的事情。其中几乎每个话题都可衍生成一门学问、一部大书,而奢望在一则小文中囊括其奥义、道破其真谛,则几乎是不能的事情。作为绵绵不绝、岁岁惊艳,灿然盛开在人类精神情感巨树之上的美的花朵,诗歌尤其如此。而古往今来那些璨如星辰的作家诗人,大凡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者。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言在先:凡是能够言说的事情,都能说得清楚;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按理说对于诗歌,更多应该保持沉默,因为我们难以窥其全貌,更难以说清其精妙要义。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借题发挥,尝试着说说我心目中理想的诗歌或者理想的诗人。

        记得诗人西川曾经告诉我,诗人们坐而论道,一般都会说起写作抱负的问题。后来他在访谈中也曾多次谈起过这个话题,即诗人的写作抱负乃至“野心”的问题。在他看来,于一位卓越或者追求卓越的诗歌书写者而言,这是必须的。

        一直想写一首诗。一首好诗。一首大诗。

        一直想成为一个诗人。一个好诗人。一个大诗人。

        我想这是选择了诗歌这一古老手艺的写作者们再自然不过的期待与夙愿了。

        而我的“抱负”大到自己都不好意思甚至不敢说出的地步:在我长久的期许中,想写出《神曲》那样具有宏大世界观乃至宇宙观的壮丽诗篇,想成为但丁那样伟大而不朽的诗人。这都吓到了我自己,也许还会招致别人的嘲讽甚至愤怒。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这注定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理想”,几乎就是画饼充饥,就是痴人说梦,就是异想天开。甚至这个“饼”都无法清晰地勾画出来,遑论以此来充饥解饿。因为千年文学史不无残酷的事实是,但丁之后再无但丁,《神曲》之后再无《神曲》。

        但这种“饥饿感”是真实存在的。对此我们不无“偏执”,近乎“疯狂”,无论如何还是想勾画出这样的“大饼”,想以此来“充饥”,以此来解决我们那些来自精神情感深处、须臾不可摆脱的一种巨大的、本质性的内在欲求渴盼,一种“饥饿感”所带来的切实的困扰、纠缠与召唤。这是确定无疑的,如同我们需要呼吸空气,需要一日三餐,需要说话交流。既然不能成为但丁那样“大全”式的巨型诗人,那就成为惠特曼、聂鲁达、艾略特那样在思想、文体、诗艺、语言等诸要素整体性上终究完成的大诗人吧。如此抱负和“野心”,也足以让一个诗歌书写者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了。但我也成不了惠特曼、聂鲁达、艾略特,因为我没有能力写出《草叶集》《漫歌集》《荒原》那样山川纵横、江河恣肆、气象万千的磅礴诗篇。这同样也是让人万般无奈、空自嗟叹的残酷现实。

        对于一位在青海高地写诗的人而言,想成为昌耀那样独树一帜、孤绝卓异的诗人,写出《慈航》《青藏高原的形体》《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等那样杰出的现代汉语诗篇,也算是一种宏大的理想与抱负了。但我终究未能写出,这似乎也是可以解释的:除了天赋异禀,昌耀时代的星辰大地、风雨雷电早已荡然无存,那种旷野篝火般燃烧的激情岁月与青云般高蹈的理想大纛已被凶猛的消费主义洪流裹挟而去,身处其间的我们已深陷互联网多媒体的碎片化无效讯息的泥潭沼泽而茫然挣扎,难以自拔。

        清代画家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诗人有一代诗人的使命。我们不能成为任何人,我们只能成为自己,因为我们只能在属于自己的时空、自己的时代、自己的大地上书写。即便如此,这也绝非轻而易举便能达成的目标,需要付出艰辛努力乃至耗费掉一生昂贵的光阴。倘若有朝一日,我们果真成为了期待已久、孜孜以求的那个理想中的诗人、理想中的“自己”,那也是让人“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幸事了。

        作为一个在青藏高原、在柴达木盆地的瀚海戈壁、在自然地理和人文历史意义上都算是名副其实的“荒原”生活书写了近30年的诗歌练习者而言,对于理想的诗人、理想的诗歌,我曾斗胆做过这样的表述:

        “众所周知,出身布衣、并无多少文墨的汉高祖刘邦有《大风歌》传唱。其诗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此,我不想探究它的内涵深意和诗学得失,却独爱它大丈夫雄视世界的气象万千和豪迈阔大的胸襟气度。在某种意义上,诗歌不就是对世界的一种别样的眺望、雄视和发现吗?如此,大风者,即大诗歌之谓,我与时俱进而勉强将其释解为来自大地山河、人民大众,具有精神高度、视界广度和思想深度,文与质和谐兼顾,内容和形式同等重要,得时代风气之先,领时代精神之新的现代汉语诗歌。此等诗歌必立意高远、思想深邃、气象宏大、境界超拔,有如西部大荒中巍然高耸的连绵大山,以此区别于那种私人私语、绵软无骨、琐碎无神的小诗歌,这既是对一种理想诗歌的深沉期许,更是我多年来诗歌写作的践行操练和努力修为。

        “如此,问题依旧在于你自己,你的积累沉淀、知识储备、才华笔力能否支撑起如此高远、几近完美的理想诗歌?还有你的思想深度、胸襟气度、视界广度、理想抱负,能否配得上这个深刻变革、波澜壮阔、勃然上升的伟大时代?这些都是问题,都是悬念。除非你拿出结实可靠的优秀文本,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因为对于文学,一切说教都是苍白无效的,即使你雄辩滔滔,无可置疑。正如惠特曼所说:对于要成为最伟大诗人的人,直接的考验就在今天……使现今这个点变为过去与未来的通道。

        “昌耀说,创作的跨越不只是艺术鉴赏的渐进过程,更是思想境界、对生存的内在体悟渐趋于老到的过程,一切的乔装打扮均无济于事。如此看来,道路依旧漫漫修远,吾辈还得上下求索攀越。也唯其如此,才有可能跨越、成熟和抵达。”

        诗集《心灵的织锦》的书名,得自昌耀《我这样扪摸辨识你慧思独运的诗章》中的诗句。在诗歌第四节头两句,昌耀如此匠心独运、神思飞扬:“我这样扪摸辨识你慧思独运的诗章/密不透风的文字因生命介入而是心灵的织锦。”是啊,诗歌不就是语言世界一种别样的“慧思独运”?不就是原本生硬冰冷的文字符号因灼烫炽热的生命琼浆的汇入混合,编织连贯成思致缜密、情感真挚、语言精妙、文采斐然的“心灵的织锦”?我如此珍重命名一本即将坠地临盆、开嗓吟唱的簇新诗集,以表达我对诗人的确认、敬重与追怀,表达对诗歌这一长青长新的古老手艺的美好期待与无限敬畏。

        《心灵的织锦》收录了我近几年创作发表的诗歌作品百余首。它们大多来自对日常生活琐碎的思悟感发,构成了诗集的主体部分,这也从一个小小侧面再次印证了文学来源于生活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其间也有少数作品来自阅读体验,比如一幅画、一帧相片,或来自一首歌,来自一段熟悉或陌生的旋律瞬间的打动和唤醒,甚至来自一阵莫名的情绪,一个纷乱无绪而又刻骨铭心的梦,不一而足。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无论得失进退、阴晴圆缺、喜怒哀乐,还是读书明德、静思倾听、梦幻追忆,这一切都是生活,都是诗文灵感鲜活不竭的源头活水。

        显然,包括《心灵的织锦》在内,我多年来创作出版的几部诗集绝非是“理想的诗歌”,我也绝非“理想的诗人”,一切还显稚拙,还显单薄弱小。但毫无疑问,我们一直都在路上,都在锲而不舍、持续不止地行进。正如张炜老师在诗集序言中所期待的:“愿他的力量再大些,再无畏些。”对此我定当铭记于心,勉力落之于笔。立身苍茫高原,向着更远处凛然耸立的雪域高峰,奋力攀升再攀升、超越再超越,争取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张炜评论:唱响刺破雾霭的豪迈之歌


        高原出大诗人。我心仪的一些大诗人,就生活或成长在那里。他们立于高处,视野开阔,离天更近,易得天外之思,取象大,心气高。这种心灵和精神的格局、造化和蓄养,与自然地理息息相关。人由天地山水滋生,诗也一样。

        内地、东部海岸一带也有大诗人,那同样是大自然的馈赠。诗人总要努力破除心障,挣脱各种世俗的局限和纠缠,解除束缚,然后跃上不可思议的高度。在这之前,写出的多是一些婉约情感或社会之诗,一些诗林投影之作。它们分别可以娴熟欣悦以至铿锵,但不会有通灵之力。诗之难为,不必饶舌。所有为文学者企望至高的那个部分,即迈入诗门而后自由吟哦,放飞灵魂于凌空高阔,是至难的。当然,简明直切的名利客从来没有这些顾虑,诗于他们直接就是怪域魔音。

        有云好像天生的诗人,纯洁真挚、豪情深切、酣畅挥洒,样样皆备。他起步甚早,歌吟无数,题材宽广,纵横奔驰,放任无碍。他的诗句可寻自我对应的心影,设定情物幽思的行迹,让高处的“我”引为知音。

        何以为诗,难以言说。诗相百端,不一而足,个体有别,自掌奇葩。诗人总是苦久打磨以求丰圆,而后独立。我们不能说深情款款者不为大章,而粗猛豪放者才是大吕。长江之宽,小河之曲,固有不同韵致风采,两不相较,各领风骚。然而凡美妙至一种深度与异境,非常理常人所能捕获者,都是弥足珍贵的。就此而言,有云之诗不可复制,难以模仿,确为无可限量的西部歌手,是生气勃勃的抵角之牛,是发力于青壮之年的悍性倔作。

        古往今来诗河星汉,美章写尽。经营卓越,日常神思,随意聊记,每一种品类皆有佳作流传下来。我观有云,本诗集中既有用心企划的创作,也有平时记录的短制,也有伴行于生活的小品。它们的优异在于全部言之有物,真情独见,不同凡俗。就此,不可言说的诗力辐射出来,叩击或触动心弦。

        我们知道,自古至今,诗人产量最大的诗行往往具有日记属性,即以之记录所见所感,临场发挥或事后追忆,感慨无尽,留下一沓沓生活的存根簿。它们繁多斑驳,足够丰赡。强烈的个人性甚至迷离妄言,是诗日记与散文笔录的区别。意绪飘游,过时不候,到站下车,此为诗笔,也只有诗人自己,能在日后翻阅中联想和连缀。这样的诗作,常常为一些大诗人所为。只有本质上的诗人,才会有许多大放异彩的诗日记。有云这部诗集中,此类占据很大篇幅,且每有精湛之作。精神的游走天外,异思的偶闪不羁,与记事混于一、掺于内,是产生妙悟奇想的机缘。

        这些诗句与刻意构划尚有区别。这里不是周备与否和形制之别,而是神采与气质之别。重事重时或重意重情,费解晦涩或隽永纯正,二者交替出现,不分伯仲。长诗少见,短章居多,却未有堆积零碎感。一般诗人以“创作丰富而自乐”的情形,被有云以优秀诗人的矜持和庄敬悉数回避。这需要个体的才情与卓异,有灵思而不轻掷,有野心而不放纵,始终保持一种收敛的张力。不然,华美既不经久,锐气也很快羸弱。这些在他这里都得到了深刻的领悟与恪守。

        另一给人印象的,还有诗人对话之广泛、神交之宽远。古今中外,凡卓越的歌者,他多能心领神会,与之遥唱一二。这说明他的视野开阔精纯,善言自尊,不轻浮不追风,多以神遇而不以目仰。

        自由诗的路径蜿蜒至今,已令诗人们颇费心思。从本集中的句式以及师从,同样透出诸多消息。一些句子有古律风,另一些则有译韵。他并未简单跟从现代东方的急切趣味,没有脱亚入欧的响应,没有立于十字路口的久久彷徨,更多的还是在高原厉风中迎面放歌,用粗音大嗓体现出某种西北的生猛。我们期待诗人硬踩一条路径,自行而去,不求一时之圆熟修葺,而是追赶自我生命的真相,以心求字,以志布文,始终保持少见的率性和生力。

        的确,我们不缺事事追时逐新之宠儿,唯缺倔强深情之独创。有云的高原之诗音调既定,豪唱也就大有可期。

        我生于东部,故向往西部。那是一片高耸僻冷之地,异人多存。其实网络时代到处炽热,彼地早已不是概念之土。但我仍十分羡慕那里的风气,这不单单是地理特质,而是美学意义。那种不可企及的清冽果敢的气概,让我多有猜想。我们或者希望这些诗行中出现更多滑润和曼妙,其实是多余的。除了鱼与熊掌之虑,还有其他。真正的茁壮,时代的强旺,才是不可替代的美。

        “那何谓诗中的盐呢/我想/那春雪一样暗自涌动的情感/那星空一样遥深无尽的思想/那石破天惊、出神入化的想象力/那如创世命名万物之时,雷霆万钧的/语言风暴/可能就是诗中的盐。”(《盐》)“亲爱的/我们多么幸运/举首之劳/就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缀满天穹。”(《星星》)

        这些诗句都是力与思与神并存的。概念的力量激活之后,大词自行破碎了。他想在重新感受中组合与再造。他是成功的。如果离这些概念再遥远一些、绕行一些,又会怎样?或许太过偏僻?作为一个不自觉中呼应高原的歌者,他的声音激越粗豪,这正是其感人之处。

        东部沿海如我生长之地,多水多雾多湿,所以更愿寻觅干爽豪迈之歌。我愿有一种声音能够刺破雾霭,如光箭投射万里。

        有云在那片奇珍的土地上守望、记录、舒展,给厌烦的靡靡之音和熟悉的哼唧送来一掌。所拍处尘土飞扬,遮面呛鼻。

        愿他的力量再大些,再无畏些。


原刊于《文艺报》2023年1月11日

张炜.jpg

        张炜,男,1956年生,山东省栖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二十一部,出版《张炜文集》四十八卷。作品获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等。作品被译为英、日、法、韩、德等多种文字。

曹有云于德令哈海子诗歌碑林4.JPG

        曹有云,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湖》副主编。著有诗集《时间之花》《边缘的琴》《高地大风》《心灵的织锦》等。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第十一届“万松浦” 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