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看过一个挖井的人,他先挖了一个坑,接着往深挖出个洞,洞越挖越深,深不见底,于是,能听见暗的洞里有潺潺的水声。之后,他每天用桶从井里打水,桶里的水干干净净。水在井里是黑色的,但慢慢捞上来,到了阳光底下却是清澈透明的。我想,自己写作的过程也如同在挖井,从看不见自己,然后再慢慢地,在模糊中找回自己。从外到内,一点点地明白自己,从思想的暗的无知中不断觉知,不断抵进清澈透明的自己。我想,唯有这样我才能写好诗歌。

        近来,有一些诗人开始远离自己的内心,去寻找“乡土”“人类”“良心”等素材去冒充自我。不遵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为了“乡土”而“乡土”,远离“人类”和”良心”欺骗自我。以华丽的语言为装饰,包装出痛苦、悲伤、爱、同情、怜悯等,就连开心的时候也只会哭,慢慢变成一个爱哭、爱闹、爱撒谎的诗人。他们凭借玩文字的能力、不知羞的能力、不觉耻的能力,再通过各种宣传炒作造势,一味增加作品的光环,模糊诗歌原本的样子。他们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光环中,对着空气说,我的诗歌怎么怎么样,有多么的不同凡响,是前所未有的。接着,几个傻子迎上笑脸。这些傻子是不是真的傻子,只有良心才能辨明真伪。可没有真实、没有大爱、没有艺术信仰的人,会有良心吗?这就是我们的诗歌现在所面临的和今后继续要面对的问题,也是诗歌最大的悲哀,是二手诗歌的来源和失去诗歌尊严的原因。

        诗歌写作是一种非常精细的工作,一旦进入到写诗状态,或者在准备,必须要时刻警惕着自己的敏感度,知觉,味觉,听觉等身上所有能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感觉,都要醒着,才能创造出一首完成度高的诗。诗歌的语言,要准、要深、要宽、要硬、要有祈愿心,要有感恩之心,更需要生活的刺激性,还需要很大的空间和弹性,这样才能让诗歌变得有活力,有想象,有思索,让诗歌野蛮生长。这是诗歌本身的尊严,也是诗人要维护的道义。诗歌的语言,不能是说明书式的存在,诗歌如果没有了语言的想象力和思想的洞见,就变成了二手诗歌,没有可读性,读者放下书本时,这首诗就已经过期了。

        比如一个“人”字,字本身是有灵魂的,诗人在写作时首先要找到这个“人”字拥有的灵魂,不能囫囵吞枣也不能模棱两可,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方法。比如用嘴巴吃肉,自然吃法有很多,或者先在嘴里嚼碎,或者煮烂了肉喝汤,或者提前用刀切碎,或者弄成酱,或者用别的方式,总之,不能噎死自己。另外,理解后如何用也很重要。比如,这个“人”字,很多时候,人们采用“好人” “坏人” “狠人”等等的表述方式。而诗人能否超出已有的范式,找出“人”字的另一种用法,这才是语言需要的张力,也是语言的重生。语言一旦重生,就有了新的生命,一个字,一句话,整首诗,都不会是二手的了。如果诗人善于发现、突破,把善能延续下去,这种感觉就会给读者带来陌生感和新奇感。一旦诗人这样思考,诗歌就会产生新的价值。这样就能让诗歌活下去,活在人们的心里。

        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有有限与无限的两极,诗人在写作时能否呈现,能呈现多少,这个自然会考验诗人的感知能力和表达能力以及知识面。这好比我们喝开水,不知道有多烫,当把嘴里能咽下去的一口热水倒在大腿上,就能感知热度,这即是一种敏感度。我们的语言也是如此,诗人在语言中要找到这种感觉,还要让读者体验到这种感觉,并在心里留下记忆。好诗歌也一样,越读越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而不只是几句好听的语言,必须要带给读者思考的空间和体验的新奇,让他们会反复地琢磨。我说的二手诗歌,没有这些特质,它反而让读者读后产生反感、郁闷的情绪,甚至再也不想读诗。这样,诗人也就没有了应有的尊严和存在的必要性了。


 2022年11月10日于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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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冒智化,藏族,原名智化加措,生于八十年代,现居拉萨。主要从事藏汉双语诗歌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曾参加第十届“十月诗会”。作品发表在《章恰尔》《岗尖梅朵》《达赛尔》《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入选中外多种选本,被译为英、德、日、韩等多语种发表。出版藏语诗集《担心》《梦之光斋》《厨房私语》,汉语诗集《光的纽扣》《掉在碗里的月亮说》。先后获得《达赛尔》文学奖、“吐蕃诗人奖”、第九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2020年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