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潭人爱喝酒,喝出了自己的风格。小小的酒杯,映出高原人的性情。

        在高寒地带,酒可御寒,外面冰天雪地,屋里暖气荡漾,小酒一端,人生快事。传说,酒可以缓解高原反应的症状,有助于不适应高原的人的睡眠。这话自然不能全信,多是劝酒的招数罢了。多民族聚焦地,各种酒风俗相互碰撞,一杯酒在手,真能各民族一家亲。临潭人喝点酒,是有理由的。

        喝酒可以让人从日常状态中抽出,抛开一些面具,轻松心情,联络感情,增进了解,放飞自我。儒家思想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基本准则,一切得守规矩,严控分寸。在酒的策动下,我们可以步入道家的心性自然。以特定的角色工作、生活,总会累的,没有酒的饭局,大家再说段子,总还觉得像在开会。几杯酒下肚,一切的重负被这特殊的饮料化解,人生得以在这样的瞬间有化境之感。这或许才是酒绵延几千年的本质所在。

        酒助兴,这里的兴,应该是让本我自然流露的兴致。有酒帮忙,整个人都轻松了,自信心倍增,气氛活跃了,交流一下子顺畅了。话多些,出些格,没关系,过错全推给酒。都是酒惹的事,昨天酒喝多了,说话没把门的了。对方也能理解,喝酒嘛,图的就是见真性情。酒桌上,掏心掏肺,说的话可以不算,谈的事可以不算,但彼此间的感情随着一杯杯酒加深。一场酒,交一个好朋友,是常有的事。喝多了,喝翻了,大有生不如死之状。然而恰恰是这样的“壮烈”,才会留下深刻的够义气的印象。日后,常常会共同回忆那次喝酒的壮举,感情在回望往事中又进一步加深了。

        临潭人冬天喜欢喝酒。天寒地冻,地里没活干,那就喝酒呗。临潭的冬天比较长,一般从十月到来年的五六月,在气温上都属于冬天。如果以下不下雪来判定,这几个月间也是冬天。几个人在村子里碰上了,总有人会说,“过个天阴吧。”天阴,就是阴天的意思,在临潭的词语里,不管是阳光高照还是风雪漫天,只要没事干,这天就是阴天。过个天阴,其实就是喝酒的隐语。不区分喝酒的时间,只看这几个人什么时候遇见了。哪怕是刚起床,还没吃早饭,也没关系。一人揣瓶酒往约定的那一家走去,这酒场就算摆开了。一年里有半年多是冬天,临潭人这酒喝得充分。别急,每年的八月,还是传统的“浪山节”。所谓浪山,现在的内容说白了就是上山进草原野炊,支起帐篷吃肉喝酒。

        酒,是临潭人与漫长冬天较量的好伙伴。日常生活离不开酒,遇上大事,自然更少不了酒。小伙儿姑娘谈上恋爱,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得订亲。小伙子提上酒,在媒人的陪同下登门说亲事。顺便说一句,临潭的媒人基本都是男性。女方家会召集家族里的重要成员,一同参与。喝着酒,商量亲事的诸多事宜。这不是订亲宴,只是双方的交谈。有人说,其实这也是未来丈人对未来女婿的一次考试。小伙子喝点酒,就把持不住,胡言乱语,谈不成事儿,这门亲事黄的可能性很大。

        喝酒,其实不需要理由。

        喜欢喝,想喝,就喝一点吧。有找理由的功夫,还不如多喝一杯。黄昏时分,在无边的旷野上,一匹马静静站立,毛像火焰一般。一个男人正举着一瓶酒,粗犷的神情与酒的透亮,实在是一幅好画面。身上有淡淡的酒香,总是令人有一份美好。微醉的状态,那表情,那言语,有如梦境一般。只是,不是酒鬼就好。就我个人而言,我崇尚“多喝不喝多,喝好不喝倒”。

        骚动的酒客们,以最繁琐的方式、五花八门的程序,喝下一杯又一杯,人们先是自我游戏,然后任由酒戏弄。喝酒总是要有些游戏的,喝闷酒,那喝的是忧伤不是酒。独自喝酒,我在临潭听说过一个真正的民间高手。此人前半个月几乎不起床,每天都要喝两三斤酒,困了睡,醒了喝。到了下半月,滴酒不沾,该干啥还干事啥。这样的喝酒该是生理需要,而非情感诉求。

        搞些小游戏,在愉悦中喝酒,在竞争中喝酒,这是酒场规矩,有些地方说得高雅些,称为“酒文化”。高雅,源于世俗的提炼。酒品如人品,杯有乾坤,酒桌上的风俗自然映射地域性的文化。

        在西部,在青藏高原的边缘,临潭揽多种文化于一身,是典型的勾兑式文化。多个民族的文化都曾各自盛极一时,尔后又相互影响。西部人的豪放、江淮人的细腻、山里人的厚朴,不同民族的性情,一切都汇在一杯酒里。想把临潭文化这杯酒的滋味全品出,需要一番真功夫。临潭在杂糅各方精华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喝酒特色。这样的特色,就像一滴酒,谁也无法准确地厘清其里的成分。可以看得出的是,这与许多地方,尤其是主流的酒文化,有很大的差别。初来乍到的朋友,稍不留神,就会掉进这如潭的酒事里,未醉先晕乎乎。

        半斤的酒量怎么样?当然,这里说的是白酒。对于真正的好酒之人,只有白酒才是酒。有半斤的量,足可以豪迈,嗓门大起来,所向披靡之气概浓情绽放。量越大,气势越壮,完全可以一副山大王的架势。搞个分酒器,或者干脆端起小茶杯,这叫小钢炮,高高举起,有时还左右展示一下,然后夸张地仰头张嘴,一饮而尽。甭管离开酒桌怎么样,这时候绝对是斗士的范儿。能喝、会说,有这其中一件武器,在酒场就是焦点。霸气毕露,豪情万丈。这是别处,临潭人可不这样。临潭人喝酒最大的特点,我称之为唯一的关键词,低调。这样的低调是全方位的,渗透在酒场上的每一个环节。虽说喝酒是场特别的战斗,但他们不是酒战士,而是真正的让酒融在生命里,潜行于生活中。或许在他们看来,在这高原之上,在无尽的旷野里,一切的宏大,都是渺小的。

        西北汉子酒量不小,偏偏如此内敛,让人意外。想想也是,低调需要足够的资本。就像喝酒,你只有二两的量,你偏说你酒场上低调,你的表情再诚恳,腔调再淡泊,也无济于事。这样的低调,真是笑话哦。不在高处,何来低调?

        俗话说,菜好做,客难请。摆个酒局,为的是把客人喝好。这就要选些精兵强将冲锋陷阵,准备一两个高手用在关键时刻,还得计划好后备力量,在需要的时候充当“救火队员”。调兵遣将,排兵布阵,战略上要高度重视,战术上得明察秋毫,随时调整战法。临潭人没这么复杂,这顿饭该谁来就谁来,不会专门安排“特战队员”,也不会事前制定作战计划,进程中运用战术。不管此前,你会不会喝酒,战斗力如何,只要你今天真的不想喝或不能喝,没人会勉强你端酒杯。一句真诚的“没喝”,就是最好使的“免战牌”。临潭人好酒,好盼着让对方喝多,但根子里又是如此的体谅。

        酒量超常,但不把东家喝醉,是临潭人约定俗成的酒场规矩。所谓东家,就是请客的一方,或者一起聚的那一家。这有体谅的成分,也打着小九九:把东家喝多了,谁帮着烧水倒茶?

        办婚事那天,女方送新娘的人数都是双数,一般少则八人,多则十六人,领头的多半是新娘的哥哥。男方家会把村里能喝酒的全找来,严阵以待。一场大酒,在所难免,也是应该的。汇集精兵强将,目的在于别喝不过人家,被笑话。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场合,只会让女方家的人喝好喝得高兴,绝对不喝倒。两家领头的随时沟通,一旦女方领头的说差不多了,这酒场就收关。男方家的没喝尽兴,没关系,送走客人,接着喝。

        菜未见,桌上是酒的天下,白酒、啤酒、红酒,大酒杯小酒盅,分酒器、醒酒器,一切备得齐整。酒场如战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临潭就不这样。凉菜齐了,大家入座。你如果怕酒,环顾一周,心就放进肚里了。没有任何的酒具,甚至目光所及之处,也不见酒。没人提喝酒的事,似乎就是一次简朴的聚餐。看来今天可以专心、舒心地吃一顿。吃着吃着感觉不对劲了,一般是半小时左右的时光,酒杯上桌,酒瓶现身。人家的理由很简单,先吃菜垫一垫,才能喝动酒,才能把酒喝好。但没人解释既然要喝酒,为什么不先摆好酒具?这很人性化的做法,总是把初来的外地人打个措手不及。吃个半饱再喝酒,千万别信这一套。没有一盘菜,一粒花生米也没有,酒照样喝,而且可以喝得昏天暗地,这是“干喝”。没到饭点,或者过了饭点,你来了,聊聊天,喝喝茶。谈笑间,主人从茶几下摸出一个盘子,盘子上站三个酒杯,再摸出一瓶酒。临潭许多家庭的客厅里,都会有一只盘子和三只酒杯,几乎是标配。来了客人,先是倒茶,说会儿话,盘子和酒杯就出场。这就是开喝了。酒过三巡,菜未来。整几个小菜,比如拍黄瓜、炸花生米之类,别指望。人家不是没菜,而是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下酒菜上场。

        人家喝酒的法宝只有一样,茶。虽说他们也盛行“肉是酒的筛子”的说法,意思是有肉下肚,酒就成了水。酒不停,茶不断。一杯酒入口,紧接着来口茶。在别处,偷奸耍滑的,多半借这机会把酒吐到杯里。人家是真正的以茶压酒,让酒快速通过口腔,抵达大本营。

        敬酒,这是酒场都有的礼数。临潭自然也不例外。先集体三杯,然后自由活动,这样的模式,人家基本不用。敬酒者起身端起盘子,走到你跟前,话简洁明了,给您敬酒!尊敬之意下,似乎还有些商量的成分。多数情况下是敬者喝一杯,被敬者喝二杯,名为“碰一喝二”,有时也会请被敬者独自喝三杯。你真不会喝,或不想喝,人家会主动提醒你以茶代酒。敬酒不劝酒,不会滔滔不绝地用言语把你拿下,不会死缠烂打地让你非喝不可,强灌的事,更没人做。这些粗犷的汉子,竟然如此的善解人意。不管内外,依次下去,一个不漏。接着按某种顺序,每个人都会这么进行一下。喝的,不喝的,都会这样敬。这是开场酒。如果你发现某次喝酒,人家也前三杯一起喝,那一定是酒桌上有非本地人。都是本地人的时候,如此敬酒才是他们真正的开场酒。

        没有主角,没有重点围攻的对象,临潭人喝酒讲究公平。中途来人,你别怕,人家敬酒不分内外,一视同仁。可不像有些地方大搞“车轮战术”,进来一个人,只冲着你喝,实施精确打击。

        敬酒的程序结束后,一般要进入“打关阶段”,常见的喝法是划拳。在临潭称“划拳”为“敬拳”,言下之意是以划拳的方式敬酒。划拳定胜负,拳输把酒喝。倘若是敬拳者输,喝了酒还心生惭愧,意思是这酒还敬成。当然,划的过程中,谁也不会让着对方的。相对于以言语打酒官司,划拳有些不文雅,有些火药味。而且,以言语打酒官司,评判标准难以确定,有时战线也拉得过长。其实,划拳挺好的,要赢,就得开动脑筋,这样不至于过早地迷糊,手指神出鬼没,嘴里也不会闲着,说一说叫一叫,能够哈出酒气,有助解酒。临潭人划拳属于“友谊第一,输赢第二”。不见争得脸红脖子粗,更不会赢了盯着输家喝,输家磨磨叽叽的不喝,或耍赖少喝不喝。你只见他们在划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酒喝了,好像人家只在划拳没喝酒。

        不细细观察,有时还真难发现他们的酒量有多大,只觉得他们不停地在喝,没一丝醉态。他们的划拳,一般起步是一拳或六拳总计六杯酒,输的喝四杯,赢的喝两杯。真正惊心动魄的是一种叫“塔尔寺”划法。塔尔寺,又名塔儿寺,是先有塔,而后有寺,故名塔尔寺。塔尔寺是中国西北地区的佛教中心和黄教的圣地,创建于明洪武十年(1377年)。得名于大金瓦寺内为纪念黄教创始人宗喀巴而建的大银塔,藏语称为“衮本贤巴林”,意思是“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塔尔寺的主要建筑依山傍塬,分布于莲花山的一沟两面坡上,有大金瓦寺、大经堂、弥勒殿、九间殿、花寺、小金瓦寺、居巴扎仓、丁科扎仓、曼巴扎仓、大拉浪、大厨房、如意宝塔等九千三百余间(座),组成一庞大的藏汉结合的建筑群。上塔尔寺,顺山势步步登高,一层层,费体力。以此划拳,便于计数。划小塔尔寺,五层为限,从一层到五层,输者得分别喝一二三四五杯酒,下来时,分别喝五四三二一杯。如果是划大塔尔寺,就是在五层上左右转圈,一次输者喝五杯,转多少圈,那就由发起者定喽。大塔尔寺、小塔尔寺,来一回要比上真的塔尔寺有难度。如果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来了一回回塔尔寺,那阵势可谓生猛。可人家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尽管如此,大小塔尔寺出场的次数并不多,人家还是细水长流慢慢喝。

        划拳决输赢,但你输了可以找人代酒,你不会划拳,可以找人代拳。你不想参加,也没人勉强。划拳,本是最直接有效的决战方式,可人家楞是注入了游戏精神。不在输赢,不在多喝少喝,重在娱乐。

        把酒当茶喝,是临潭人的奇妙之处。那边在“打关”“划拳”,这边两人或聊天或说事,你搞不清他们是在推心置腹地交谈还是在讨论、商量某事,但见时不时就喝一杯。那情景就跟喝茶一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依然回到说话的状态,或者一直就在交谈的状态里。这场景很有意思。俩人挨着坐,说话的声音基本保持在双方能听到的音量,不动筷子不吃菜,谈笑间,一会儿喝口茶,一会儿下杯酒。酒是配角,像个小丫环,静静在一旁。这可不像许多地方,几杯酒下肚,一切围绕酒。你来我往的言语,似箭飞,如子弹嗖嗖,靶心只有一个,让对方多喝酒,喝多酒。软硬兼施的劝,霸王硬上弓的灌。这时的酒场,完全的战场本色。临潭人有时就这样悄悄地说着话,悄悄地就把酒喝下半斤八两。

        临潭人去内地,酒量没说的,但战况多数不如人意。在他们看来,内地人太能喝了。其实不然,内地人讲究集中优势兵力瞄准几个目标狂轰猛炸。不和你搞持久战,速战速决,三下五除二集中战斗。再去唱个歌,也是为了醒酒,顶多弄些啤酒透透,属于激战后的休整。再不,就是各回各家,难受,吐酒,醉得一塌糊涂,那也不为人知。

        很少见临潭人一场就休战的,转场几乎是规定动作。可能是另一个饭馆,可能向谁家开拔,也可能去歌厅,但目标相当明确,继续喝。即使是去歌厅,唱歌的兴致并不高,喝酒的热情持续高潮。对他们来说,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有时,他们中午开喝,一直可以战斗后第二天下午。其间,实在累了,就打个盹,不多,顶多一二十分钟。听说,有些人到了冬天,实在无事,就以喝酒度日。几个人聚在谁家,喝喝酒,打打盹,继续再喝,能搞上五六天。他们喝着喝着就说,不能再喝了,再也喝不动了,一不留神,几个又下去了一瓶,如此这般,一瓶又一瓶,好像“不能再喝了,再也喝不动了”这样的话语,成了他们最好的下酒菜。

        动不动就有这样的高手,喝酒就是醒酒。转个场,喝着喝着,第一场的酒就烟消云散了。遇见这样的朋友深更半夜到你家,是件既烦心又有趣的事。以砸的方式敲门,一进来就说,兄弟,我喝多了。你倒上茶,他喝一口就问,有酒没?你不给拿酒,他就四下找。有半瓶的,也行。是酒,就行。茶喝不多,话也不会太多。你就这么陪着他,他呢,时不时就喝一杯。神奇的是,喝着喝着,比如一两个小时,新喝了斤把酒,他倒是从醉中回来了。有位哥们喝到中场,酒下去不少,顶不住了,紧急撤退。走至半路,也就是半小时的功夫,酒劲全下去了。恰好又有酒场召唤,他上阵后更加勇猛,先前的酒像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

        打探临潭人的酒量,以语言之功无济于事。人家总是说,不怎么样,喝不了多少。某日,一位四十岁的中年人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去饭馆的路上,不停地打招呼,这几天酒场不断,喝得不行了,今天你来,怕是陪不好了。左说右道,客人耐不住了,就问,你的意思是今晚你不能喝了。中年人说,喝还能喝点,只是没状态了,喝不了多少。客人问,还能喝多少?中年人一脸的愧疚,唉,实在是废了,今晚最多也就能喝七两。他不是欲擒故纵,而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喝七两,实在是有些丢面子。想想,在许多地方,七两的量,还是白酒,那还谦虚什么啊愧疚什么啊,足可以笑傲酒场。

        在临潭没人会说,我能喝多少,我半斤当茶,一斤不倒,二斤还行之类。酒量越是大的,越不轻易透露实力,大多会说能喝点。言语间没有显摆,也没有不好意思,表情淡然,口气平和,让你搞不清这“能喝点”的点,到底是多少。据说,只有酒量在二斤以上的,兴致来了,会不卑不亢地说,我喝酒还行。来客了,或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有人说今天喝点酒吧。就是这个“喝点”,白酒都是当啤酒一样成箱地搬。不信?你随便找个爱喝酒的主儿,打开他的车后备箱,只要有酒,一定是一箱两箱的。那种今天有酒场,带两瓶酒一醉方休的事,在临潭是当作笑话说的。

        能喝酒的临潭人,总有喝醉的时候。这酒一多,再话赶话,临潭人的粗犷就粉墨登场。先是言语交锋,相互再顶下去,就拳脚相加了。最后轻则不欢而散,或者肿了一块,流点血,重的就进医院了。过些时日,一起喝酒的选好地点,动员这俩斗士拿酒。坐下后,众人先是批斗这俩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俩人经大伙一撺掇,就互相敬酒,算是赔礼道歉。言归于好后,大家才开始日常的喝酒。如果酒劲上来了,俩人又往日重现。没关系,下次喝酒,又有人拿酒了。

        酒是制造故事的高手。好故事,坏故事;有趣的故事,令人生厌的故事,不管如何,酒依然在肆无忌惮地挥发无穷尽的人间悲喜剧。酒瓶安静地立在桌上,杯里的酒清澈可见,酒默默守护浓烈和激情,从不主动攻击。它所酝酿的欲望,自律意识相当强,没人招惹,它如同纯净水一般不动声色。酒,其实是世界上许多物质和精神的象征,人们不去索取或挑逗,彼此相安无事,地老天荒。一旦与它纠缠,人间大戏就此拉开大幕,酒是导演,酒是主宰一切的神。都说酒场如战场,其实相比战场,酒场的一切不是硝烟胜似硝烟,更考验战斗力和情商。酒场是生活的一面,但远比生活复杂。有些地方称喝酒为斗酒,斗什么酒啊?全被酒斗了。

        酒的别称很多,有雅有俗,比如杜康、醍醐、金波、狂药、欢伯、曲秀才、酒兵、清圣、浊贤、黄封、清酌等等。这是古人的体验,当下,人们多以迷魂汤、润滑剂、马尿等来指称。每一个别称背后,一定都有无数的故事。酒是历史的重要书写者和参与者,如果没有酒,这历史还真不可想象。酒,也是祸水,是魔鬼。一杯酒,忠奸同在。

        酒的妙处在于,某一时刻,酒恰到好处地唤起你的愉悦感,一种现实与梦幻的结合体,一个难以言说但相当美好的舒服与快慰。醉了,就不妙了。脑子昏昏沉沉,似有无数的蚂蚁在乱爬;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无以复加,无以言说,一个劲地发誓,再也不喝酒了。酒劲退去,一切如常,再有酒局,又是激情相赴。这恐怕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能说得清的。与酒相遇,因酒而来的喜悦和伤痛,就这样纠缠不清,欲罢不能,似乎是人生的某种隐喻。

        酒的事,谁能说得清?这世上,说不清的,又何止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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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乔, 江苏东台人,评论家、作家、诗人。著有文学评论专著《贴着地面的飞翔》《约会小说》《刘庆邦的女儿国》《诗山》、长篇小说《新兵》《当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天下兵们》和诗集《临潭的潭》等14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大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三毛散文奖、武警文艺奖、海燕诗歌奖、乌金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