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去过天堂,这次却把路走错了。走错了路也不要紧,闲着没事干出来玩,走哪算哪,才是玩的顶级状态。可是,今天是说好的去天堂,便也有了预定的目标。一个目标事先装在心里,如同被一道绳索捆绑,目标时刻萦绕在心头拂之不去。那么,我们调转方向,走上正确路线吧。

        这一周折,便是大半个早上的时间。过了华藏寺,进出天堂就剩下一条路了,想错都错不了。我给朋友说,去天堂的路上,必须经过五台岭。那是一个山垭口,海拔很高,即便大夏天,也可以在路边的雪地里玩一会。那儿还有一座敖包,终日彩旗迎风飘荡,风马像雪片洋洋洒洒。何况,此时正是初春。城市里,一个冬天没有下几场雪,偶尔下一场雪,还没有来得及看,雪已经融化了,像那惊鸿一瞥的昙花。车子在深邃的峡谷里穿行,两面悬崖壁立,缓坡上正是快要返青的冬草。不是绿色,不是枯黄色,也不是灰黑色,而是近似于赭色。有些阴坡地带,还有积雪,那积雪也不是白色,也不是黄色,而是土黄色,空茫大地一般的颜色。车到五台岭下,却无须上山了,隧洞打通了。现在打通一道隧洞似乎太容易了,就像一个搞重大工程的院士开玩笑给我说,他们打通一个隧洞,相当于开着盾构机,从山的这边开进去,从那边开出来。

        那么,就进隧洞吧。隧洞很深邃,地狱一般深邃。要不是里面有灯光,那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啊。想着这隧洞也浅不了,原来翻山走是要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的。隧洞让复杂艰险的路途变得平易,但却把人与自然风景隔绝了。人世间,两全其美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十全十美的事情只是听说过,臆想过,有谁真正见过?只有传说中的天堂才是十全十美的所在。隧洞这边阳光明媚,想象中的春天的阳光是明媚的,这里的阳光就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明媚。出了隧洞,却是大雪。雪片随风涌入隧洞口,离洞口很远,在恍惚的灯光中,都能看见飞舞的雪片了,都能感受到寒意了。出了隧洞,天是白的,山是白的,路是白的,寒风将地面上的雪片卷起来,扔到天空中,雪片再跌落下来。一枚雪片,好似腿上安了弹簧,落地,升空,至少需要两次弹跳。这就是有名的风搅雪。当风与雪结盟后,真可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冒着风雪往前走吧,出了这一条峡谷,就是天堂了。

        路面很宽,却不是封闭的高速公路。随你的意吧,只要你有停车坐爱枫林晚的雅兴,只要公路边有空地,你随时都可以停车遛遛眼睛的。正好,必须要停车了。公路两边都是高山牧场,一大群羊,一大群牦牛,还有几匹马,乌乌泱泱,正在横穿公路。牧群不着急,牧人不着急,行人也不着急。难得路遇风雪,难得见到这么大的牧群。也没有多少行人,前后出现在这里的,也就七八辆或新或旧的车,也就男女老少十几个人。人们纷纷掏出各色手机,对准牧群哗哗哗。牧群像明星一样,早已习惯了处在聚光灯下,这下更不用着急过马路了。它们站在马路中央,向着拍照的人,尽量都把脸部露出来。有些行人来了情绪,跑过去站在牧群旁边,摆出各种姿势,催着同伴给他们拍照。他们一般都选择羊群。羊是一种随和的动物,羊比人身量低矮,人混在羊群中显得高大。其实,牦牛更具有画面感,但却没有人选择就近与牦牛合影,都是离远些,再离远些,以牦牛做背景。牦牛这种动物,身材高大威猛,眉目也不像老黄牛那样和善,在高山旷野中狂野惯了,假如一下子不能理解生人靠近它们的良好愿望,牛脾气发作了,后果可真不好预料。人其实在有些方面做得真的不够好,牦牛强大,脾性不可测,他们便对牦牛敬而远之,对于相对绵软弱小的羊,不征得它们同意,侵犯肖像权倒也罢了,有的人,包括有些看似羸弱的女人,还把手随意搭在它们身上,甚或扳着它们那一对儿也堪称锋利的牴角,吆吆喝喝地,嘻嘻哈哈地,起码的礼节都没有——这可是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啊!

        风雪不停,人可以停下来。此时的高山牧场,那就是一幅巨大无朋的水墨画。人世间没有这么大的厅堂,这幅画只能悬挂于大天大地之间。有了雪片的点染,漫天的雪雾成为画的背景,让画意飞向遥远不可及处,随风飘洒的雪片便是对画面精心的点缀,山坡上各种潜伏的色彩随风雪溢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种种色彩在白雪的映衬下,明暗交互,层次自现。没有人能描绘出这样的画,但是,天可以,地可以。我和朋友不约而同说,要是哪个画家这时来这里写生,原模原样画出来,就是一幅好画,随即又不约而同说,最好不要有人此时来这里写生,哪怕丹青高手,只要经了人的手,都是对天地造化的亵渎。

        风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路面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往前走吧,既然目标是天堂,通往天堂的道路注定了是风雪之路。路面很滑,轿车宛如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飘飘忽忽,两面高山牧场,也恍恍惚惚,依稀仿佛。恍惚依稀中,车前的路边仿佛有人。缓缓停下来,一老人,一妇女,一小女孩。小女孩的是脸色那种典型的高原红,风雪中,其红如淤血,青而紫,紫里生黑。妇女说,我们等不到班车,把我们带上吧,我们付车费。我问你们去哪里,妇女说去天堂,这条路只能去天堂。朋友说,不要你们的钱,上车吧。

        还是风,还是雪,走了一会儿,我试着回头看,小女孩的脸色正常了,那种青紫的颜色淡去,高原红鲜艳如花。二三十里后,来到一个巨大的盆地当中,这块盆地的名字就叫天堂。紧靠一面高山悬崖下,一座辉煌寺院依山而建,这就是天堂寺了。在空地上,车子刚停稳当,风雪歘地停了,就像一副性能良好的车闸,说停就停了。有人会认为我这是夸张,我知道,夸张是作文的一种必要的修辞手段,是为了达到或加强某种表达效果。但,此时此刻,我真的没有夸张,只是白描。风雪和汽车同时停了,一颗惨白的太阳从浮云中露出头来,就像一张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脸。三个乘客依依下车,道谢不绝口,那个老人摸出一根烟卷递给我,我没有犹豫,接住了。我烟瘾很大,但十几年来只抽一种价钱极其低廉的烟,别的烟,无论天价烟,还是劣质烟,我都不抽。熟人朋友抽烟时,也不会礼让我,我抽烟时,也不会礼让熟人朋友。但是,对于陌生人,尤其抽劣质烟的人,我一般会接住他们礼让的烟卷,生怕让人误会。我接住了这支烟,他们是附近的农民,我顺手点着烟,他们三个喜气洋洋回家了。

        风雪中,来到了天堂,望着辉煌的天堂寺,朋友略显迟疑,我说:还去不去寺里?朋友说:你说。我说,如果用最简明的一句话表达佛祖的初心,你用哪句话?朋友说:与人为善。我说,我也是这句话,除此,想不起别的话。那么,我们今天已经看到了天地间的绝世风景,又做了善事,此行已经完满了。我们选择在寺外看寺。天堂我们都来过许多次,对于没有来过天堂的人,客观的信息网上都有,你随便查阅吧。我只说一些网上查不到的主观感受。当然,还得说几句客观内容。这是甘青两省交界处的一座藏传佛教寺院,初建于唐朝,历经千年烟云,成为格鲁派重要寺院。这块名叫天堂的盆地,乍看是完全封闭的,真的像一只盆子一样,四面高山悬崖,举头是一片圆圆的天空。其实,哪有这么封闭的地形,大通河贴着南面山根,飞湍急流,将盆地拉开两条豁口,只是水在拐弯,山随着水拐弯,水拐得急促,山也拐得急促,便看不见豁口了。要说真的有什么天堂,天堂寺所在的天堂,也许就是天堂的模板。

        对于任何一个佛教寺院,若非专门家,也就是转转看看,以示自己来过罢了,或者有什么心愿,对着某个冥冥的神灵,说一说,祝祷一番,要真的弄清楚其中的古往今来阴阳两界,则是千难万难的。那么,我们看看天堂周围的山川形胜倒是明智的。按大的地理方位说,天堂属于祁连山东端的余脉,群峰嵯峨,岩石崚嶒,大通河是黄河上游重要支流,将坚韧山体强行划开一道缝隙,水量不算大,但却气势非凡,远闻之,步履虚怯,近观之,心胆俱寒。几十米宽阔的水流,划开巨大山体,隔出甘青二省,在距今不远的时代,无疑是天河遥望。四外都是高山,一侧是湍流,偏偏有这么一坨平地,平原一般的平地,在这天造形胜里,如果没有人文繁盛为对应,便是一种辜负了。也因此,有了天堂寺。既然决定不进寺院了,那么,沿着寺院周围走一走吧。风雪停了,风雪制造的业绩还在。山根下,积雪盈尺,石崖下,灌木丛里,抑或空地上,只要有立足之地,必然有鹅卵石堆砌,大者如牛头,小者如鸡蛋。本来都是大通河边普通的鹅卵石,现在已经不普通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上都画上了六字真言,在一面面石壁上,各种表示特殊意义的画像和文字,让整个山体尽显神秘肃穆。绕着山根盘旋的木质栈道上,白雪耀眼,在白雪映衬下,一颗颗被涂上图案的鹅卵石,像是人身上的某些器官,而且,这是一些正在演奏着生命旋律的器官。

        天造形胜之地,必有人文精神加盟,人文精神之感召,必有稀世珍奇呼应。多年前,大通河水利工程截流,河床露出一块重达四十吨的巨石,宛然一副鬼斧神工的砚台。大约因为圆石滞留于石面上,水流可以催动圆石,却不足以将其冲走。日月轮回,圆石旋转,在石面上磨出一个巨大的圆坑,成为天然砚池,旁边有一只较小圆坑,显然为较小圆石磨出,成为天然笔洗,而原本突出部位,如雕刻时在石料上预留之屏风,正好作为笔架。此石出世,轰动周边百里地界,一时观者如潮,种种传说铺天盖地,所有传说无不指向神祇。起运出来,放置在天堂寺前松林中,信奉者如大通河之激流,很快地,整个石砚,以及松树,都被吉祥哈达围裹。如今,大通河边开辟出一片公园,专门供奉石砚,成为天堂寺又一景观。

        不说这些了,天堂是造物主的杰作,天堂寺是因山河形胜而造就的人文经典,一个地方的灵气,上离不开天,下离不开地,地上离不开山河生灵。那么,我们说说为天堂注入生命之源和灵气的大通河吧。从我居住的城市去天堂,至少有两条道路,一条就是刚才走过的路,来去都是翻山越岭,另一条路是沿大通河顺流而下。大通河是甘青两省在这一地段的界河,河谷最宽处,也不过一箭之地,河流占据着峡谷中心,两边奇峰接天,壁立万仞。伟大的人们沿着石崖下,硬生生凿出一条大道来,而这条大道,遇山绕山而走,遇水桥梁相接,于是,这一脚油门,在甘肃地界,另一脚油门,则是青海地界。峡谷逼仄,河流和道路占去大半,但也有可供停车玩耍之地。大通河里多奇石,以前与朋友来过多次,也捡到若干罕见石头。而今天,时值初春,冰封湍流,只能听见水流憋屈的吞咽声,冰雪覆盖着河床。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大通河之行。时值隆冬,真个是泼水成冰呵气成霜,与友人奔驰数百里来到大通河边。所有能够着脚之地,都被冰雪吞没。天气冷到让人内心发狂境地,尴尬之时,朋友指着眼前露出手掌大石面的石头,摸出一支烟说,你把这支烟抽了,我把这块石头挖出来,如果是奇石,我一定亲自送到府上去。我是从不抽这种烟的,却鬼使神差接住了。朋友挥镐奋力,在冻土中,挖出一块石头,翻过来一看,一只形神毕肖的猴子,重达六十八斤。

        这只猴子至今还蹲踞在我的书房的显眼处。

        人与人有缘分,人与石也是有缘分的,既然有缘分,缘分必定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交集。那一次,我与那只石猴有缘分,这次,我不再冀望有什么缘分出现,我只愿意在冰封的大通河边,看天看地看山川生灵。路边,一只麻雀飞走了,两只麻雀飞走了,一群麻雀飞走了,它们落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或低头觅食,或嬉戏打闹。山涧里,一只呱啦鸡飞走了,两只呱啦鸡飞走了,一群呱啦鸡飞走了。它们本来不善于飞翔,但飞过大通河没有问题。它们飞到河的对岸,继续叽里呱啦,闲庭信步。天空中出现一只鹰,平白无故地出现一只鹰。风雪过后的天空,只有阳光和蓝天,浮云都没有几朵。所有的天空只有那只鹰。不知道这只鹰在一无所有的天空干什么。它只是飞翔,好像也没有目标任务,就像一个遛弯的大爷,或者无处消闲愁的小媳妇。它就是一个富贵闲人,天空就是它的后花园。它不讲速度,也不追求姿势,像一具漂浮在静水上面的浮尸。它索性一动不动了,悬停在空中。原来,鹰还有在虚空中悬停的本事。行动时,迅疾如闪电,休憩时,寂静如死尸。那只鹰,也许要居高临下,以身作则,给依附于大地的生灵示范一些什么。

        离开天堂越来越远了,我知道,拐过眼前这个弯道,再也看不到天堂了。停下车,回身望去,雪山之下,湍流之滨,阡陌如画,生灵安妥,这不就是天堂的镜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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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700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有散文集《纸上苍生》等10部,有学术论著十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骏马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现任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