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热贡、热贡老家,我只是从父母、姑姑口中听说,并无缘在那方水土生活一天。只知道那里是金色谷地,是隆务河浇灌的青藏高原为数不多的粮仓之一;知晓那里出产酸中带甜的黄果梨,阿卡珊瑚般漂亮的小苹果,水灵灵的胡萝卜、白萝卜,硕大的西葫芦,筷子般饱满的韭菜、葱;惊诧那里喷着麦香比洗脸盆还大的热贡烧馍……,一切源于听说。
从小听姑姑不厌其烦的讲老家、讲家里的良田,讲先辈从察仓(林丛)到定居,讲家中奶奶的金贵富有,讲爷爷的勇敢正直;讲老宅的木料是如何被太爷爷从某个被拆换的寺院活佛佛宫囊钦买来,在自家果园里为女儿修建房屋、置办家产,为舍不得嫁出的姑娘招婿入赘、独立门户。从中可看出太爷爷和太奶奶对掌上明珠的疼爱,对唯一女儿的不舍……,连阿爸对他爷爷、奶奶的认知都是听老人讲,对我们来说,那是传说,更是故事。
第一次回到陌生的老家是在二零零七年的“六月会”期间。从小就听说过“六月会”是隆务河谷仅次于春节的传统节日,热闹非凡,是各村落间加强联系、走亲串户的日子,是秋收前的狂欢。充满仪式感的祭祀方式,神秘的“拉哇”,青年男子的“上口扦”,铿锵有力的“拉什则”、舞姿轻盈的“勒什则”、威武剽悍的“莫合则”,对我来说这一切只是耳听,而非眼见,是一种震撼。
在一个午后,我首次走进老家那个已有百年历史,久无人烟的院子,打开一扇木栅栏小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充满生机的绿色。院内有两棵几十年轮的老杏树,枝繁叶茂,黄澄澄的杏子压的树枝下坠。树上的杏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泽,走到树底下,透过杏树缝隙里投下的光线,斑驳温暖,地上落满熟透了的杏子。院里其他的空地上长着邻居家种的蔬菜,一片盎然,墙角高大的花椒树上结满玛瑙般的花椒果,一下子,我爱上了这个蔬果累累、花椒飘香,但已经衰败了的院落。
这里曾经是村里唯一的一院二层楼房,我的奶奶在此居住并终老,我那憨厚、老实的爷爷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在自家的一楼,而我家二楼当时正是生产队的粮仓;这里也曾是姑姑和阿爸出生、成长的地方。来不及想象,他们一一告诉我院里一楼二楼曾经的布局,每间屋子的功能,以及埋在某个位置的宝瓶(镇宅之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经过家庭会议决定,阿爸将这处老院子给了我们夫妻俩,夫君祖籍也在不远处的麻巴,我们就成了这个院子新的主人。在村里的牡宏(属于村里进行各类活动的公共场所)里,阿爸和村里的长者们郑重的给我俩献上了洁白的哈达,隆重祝贺我们继承家业。于是,我又有了一个家——热贡老家,也是从那时起,和老家的不解之缘越来越深。
因为老家的院子,从此我在这条甘青交界的省道上频繁往返。从合作出发,经过群峰起伏的甘加草原、瓜什则,一路走来,地形地貌大大改观。从高山草甸进入到了一条峡谷林区,不再有草原一览无余的视野,峰回弯急,绵延二三十公里,一片丹霞地貌赫然屹立于眼前。高耸的红色沙砾形成的陡壁,就远远的横亘在热贡大地上,左手边长在陡峭崖壁上的松柏,傲然挺拔;山脚下淙淙的河水一路向东,河床上巨大的石块是天然的座椅,河滩里夏季开满黄灿灿的赛钦梅朵 ;一路前行,道路两边是平整的麦田,也是热贡地区粮食丰产区。春天野杏花芳菲,梨花点点,夏日麦浪翻滚,秋日便成了金色谷地、天然粮仓。对不熟悉这个地方的我来说,时时充满好奇与收获。
沿着隆务河一路向南,途径保安古城,不久便进入一个画廊、画院林立、建筑华丽的地界,她是热贡艺术的发祥地——吾屯,也是盛产热贡唐卡的集散地,更是热贡唐卡的传承地。吾屯下寺广场上的高大佛塔金光闪闪,路边的白塔佛像安然伫立,尤其是那些精致的佛像,神态端庄,慧眼佛心,默默注视着芸芸众生。
过了吾屯,便进入了我的老家村庄——霍尔甲,这个位于通往县城马路边上,坐落于隆务河台阶上的村落。也许是在夏天的缘故,一系列的目不暇接俘虏了我的心,我爱上了这个河谷之上的乡土村落。
因为有了老家的院子,对根的思索,对根的留守,成了我身上的一副担子,让她重生,焕颜问世,成为我的一个小愿望。
十一年前的八月份,我正式决定修建新屋。通过熟人找到当地一工程队,电话沟通、面谈细聊,姐姐负责帮忙设计图纸。在老家年久疏于管理的旧宅基地上,一副美好蓝图跃然纸上,委托亲戚帮忙,开工修建……
虽然老宅未能留存下来,但新宅的方位依然遵从原样,只是换了一种新的建筑风格,在原址上一排现代洋房拔地而起,平顶房屋坐北朝南,外围一圈玻璃暖廊,有别于村里木板、圆柱的传统民居,主要是考虑到家里无常住人口,便于打理。进门左边是厨房和仓库,右边墙角是旱厕。虽说是砖墙,现浇新房,但村里尚无公共下水道、基础设施还不健全,所以当时只是换了洋装,但内里依然布衣。房屋是建成了,能够满足我们日常的饮食起居,但其他的一切还太过简陋。院里是平整,但缺乏绿意,光秃秃一片。既然有良好的气候条件,缘何要让属于我的院落没有一丝诗意?更何况,经常听阿爸说小时候自家院里没果树,很羡慕有果园的人家,当年每到春节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给村里的老人们拜年,磕完头后有果园的人家总会给孩子们一人发一个黄果梨。由于奶奶是太爷爷和太奶奶娇惯长大的,良田不少、家境殷实,故不擅长家务,所以阿爸家就缺了果园,这似乎也成了他的心结之一,以至于若干年后,他分外的稀罕我种在院里那棵果树的果实。
正式在新房里开灶起火,是在我的宝贝女儿六个月大的时候。选择一个吉日,在院子里宴请村内的街坊邻居,大锅煮肉、烩菜,大笼蒸藏包、蕨麻米饭,酸奶、水果、饮料、啤酒、瓜子,纯粹的乡村宴客方式,欢声笑语……我和夫君正式成为这个宅子的老房新主,村里的非留守人家。
从房子建成的第二年起,大概有五、六年的春天,每到花草萌芽的开春时节,我便心系那个小院,那时的我还不会开车。虽说和夏河距离不到百公里,省际班车每天清晨只有一趟六点半的,显然对我来说极不方便。不过,办法总是有的,也总是想出来的。我经常或求人找顺车或先到夏河,再等拼车,一路杀回老家。先从夫君老舅家要来了几棵梨和苹果树苗栽在阿爸的房前,又找姐夫弄来草坪草籽撒在院中,墙角再栽两棵花椒树(以前人家在墙角处种花椒,是为了防贼,而我却独喜欢站在花椒树下扑鼻而来的麻香味儿)。院里算是有了一些绿色景致,但与现在的院子相比,只能说是有了一点景观而已。
以后几年的春天,我总要在清明节后去老家一趟,去撒花籽、平院落。有一年清明节从兰州买回爬山虎、葡萄藤苗,芍药、牡丹根,在一个周末又出发了。青藏高原的四月初,经常会有春雪纷飞,甘加草原山上的海拔又高,出行一次还是有一定的心理负担,好在那时的我总是“不怕”,所以也是率性而为,感谢老天爷的眷顾,总能让我心想事成。“桃三杏四梨五年”,院里那几棵移植的果树最终留下了位置、树型较好的两棵,几年后,我们的梨树开始挂果了,像个健壮的少年,年年拔高,上下左右齐开动,伞状的铺展开来,绿树成荫,结出的果子越来越大。院内的爬山虎长势喜人,一年比一年茂盛,已经爬满庭院,在玻璃暖廊前形成一道绿墙。牡丹、芍药也总能如期含苞欲放。春天,首先是院里小草的几抹新绿会第一个传递春的讯息;然后是我新移植的迎春花会明晃晃的摇出金黄的碎花;紧接着,两棵梨树的洁白花瓣翩然开满枝头,一阵风吹过,细细琐琐、落英缤纷,香气袭人,如春天的暖阳般催人欲醉。五月份院里的芍药、牡丹会次第开放。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优雅的立在枝头,白色的花朵高贵、典雅,粉色的花儿如公主般亭亭玉立,微风吹过,她们仙气十足的随风摇摆,徐徐花香沁人心脾。听说她们喜欢吃“肥”,我将平时买肉做饭时剔除的牛羊肉脂肪在冰箱里妥善收藏,等开春时节,大包小包装好,去喂饱院里的芍药、牡丹,顺便犒劳两棵果树。爬山虎是最好养的,只要撒一些二胺便可解决。由于常年生活在高原上,对每一片绿叶我都弥足珍惜,何况是自己亲手栽下、种下的每一芽绿色。这些植物就像在给我们守家一样,心存感恩。所以每年第一次去,我总要在院里燃上“擦斯尔”(一种祭神灵的供养方式),当糌粑冒起缕缕青烟,院子里弥漫起“擦斯尔”的香味时,我心释然,庄重的磕三个长头,向祖先报道:我回来了。
每年暑假多则十几天,少则三四天。父母亲和我们要到老家小住几天。满园苍翠、青果挂枝,是阿爸向往的田园生活。撑一把阳伞或搭上凉棚,在清新的空气中,我们一般在院里吃早饭,村内桑烟阵阵,送来糌粑的香味,树上小鸟啾啾、清脆响亮。阿爸的老三样:奶茶,糌粑,馍馍;阿妈因为两次大手术,不宜吃油腻的食物,也只能是奶茶和素馍。老两口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聊过去、聊同学、聊家常,说不完的话题,餐间说事一直是我家的传统。早餐毕,阿妈又开始给我们义务劳动了。检查院里院外,发现一些需要在假期几天干的活,大到院外老榆树枝搭到厨房房顶的问题,小至院里树木遮阳修剪的具体。总之,阿妈总能发现活计。而我的书生老爸一本书已在膝上,或在阳光下或在树荫里,旁边桌上或地上是茶杯,已进入到他的世界里了。而我则洗洗涮涮,不久又开始准备午饭,期间可能还会有阿爸的老友,邻居等来串门、聊天。
近几年,随着国家惠农政策的扶持,老家村内的基础设施建设日渐完善,传统厨卫都被现代化的厨房卫生间所代替,自来水入户,厕所革命等,使我们的乡村生活更为便捷了。房内几经建设已和楼房内的设施基本无差异,厨房、餐厅、客厅、卧室、无线,一样都不少,简单,但温馨。
春华秋实,经过十年的整、填、补,老家的院子越来越舒适。院里是天然氧吧,夏天蝶飞蜂舞,阿爸除吃饭和睡觉时外,天晴时总在梨树下看书、沉思。女儿和哥哥则时而出现在绑在花椒树和梨树树杆上的吊床上,或爬上梯子去房顶看风景;阿妈依然能找到劳作的活干。孩子们的田园生活则更有烟火味,有时我和阿妈会帮他们俩生起烧烤炉的火,串羊肉,时令蔬菜等,这时的阿爸也会童趣十足的凑个热闹,吃一两串羊肉。孩子们专心致志,有板有眼的刷油、涂料、翻转、享受美食。有时我和阿妈会在院里的简易土灶上安锅生火,半锅羊肉,一把盐巴,几片生姜,刚从树上揪下的几枝花椒洗净、丢进锅里,不一会儿,院子里都是羊肉的香味儿,等肉快熟时,几个土豆入锅,最终煮得绵软的羊肉和裂开嘴巴的土豆便又是我们的一顿美味。有时我们也就地取材,从细心的阿妈种下的一畦韭菜和葱地里割一把新鲜的韭菜,细剁肉馅,又是一餐可口的饺子。
夜晚的乡村生活更适合现代人类,可以一觉到天明。夜幕降临后,非必需人们一般不出门。院子里如不开灯,在没有月光的夜里一团漆黑。孩子们有夜色中的乐趣。记得有一年女儿和哥哥做了两个灯笼,并在里面点上蜡烛,在门道里玩儿,坐在院子里看星星,那一次他俩还发现了一个已经织结了近50cm——60cm大的蜘蛛网。孩子们在那个院子里度过的快乐时光,伴随着他俩的成长,如今,哥哥已成为一个理工类的大学生,妹妹也是六年级的小姐姐了。
雨天的院落别有一番景致。细雨霏霏的院子更像是一副烟雨迷蒙的油画,花草树木在雨滴的浸润下绿的晶莹。树叶上,花草上一颗颗透亮的雨珠,圆滚滚的滑动、滚落,氤氲的湿气中,爬山虎藤蔓被清洗的碧绿滴翠,那水淋淋的绿,只能回味、无力祥叙。下暴雨或大雨时,院内的绿植被如瀑般从天空倾泻而下的雨线洗刷、冲击,那一刻的院落又是一片雨声唰唰、哗哗,院子里顿时汇成小溪,冒着泡的雨水急流奔向出口。雨过天晴,阳光复照,地面升起的腾腾热气带着雨水的清新味道,小可爱们又含露带娇的抬头昂胸,对着太阳脉脉含情,熠熠生辉。
除了夏天在老家的那段时间外,平时我们没机会回去小住。我得感谢现代科技,感谢互联网的普及。三年前,我们在院子里安装了看家的摄像头,无论身处何处,只要想看老家院子,随时可以在手机上打开米家APP,院里的场景一览无余。冬天能看到院里静静飘落的雪花和雪后玉树压枝的剔透;秋天能看见院里火树红花的爬山虎霜叶和黄果梨沉沉欲坠的丰收景象;春天能目睹迎春花、梨花灿烂绽放,满园春色。有了米家,距离不再遥远。只要心有所念,便可触手可得,现其芳容。
源于老家的院子,我和热贡的交集多了起来。开始慢慢熟悉这个小县城,历史悠久的隆务寺,郭麻日寺,幽静古朴的隆务古镇,喧闹热烈的热贡广场,穿城而过的隆务河。方位感较差的我开始找不着北,但现在能轻车熟路的进超市、到市场,采购生活用品。清楚哪里的川菜好吃,哪家的八大碗地道,谁家的牛肉面可口,康乐路市场上谁家的糌粑是细磨,哪家的又是粗磨?哪个店铺的物品性价比较高,如此等等。我在那里除口音经常被质疑外,颇象本地人。
父母亲和我也会年年发现同仁县的变化。沿着隆务河谷不断新建的楼房,使撤县建市后的同仁市增加了现代化的韵味。越来越干净的街道,越来越多的花坛、休闲广场以及新建的滨河大道,各类专卖店和超市货架上琳琅面目的商品,是城乡居民的生活品味、质量不断提高的见证。更让人欣喜的是,老家对传统文化愈加重视,除原有的各类节庆活动外,锅庄舞的演练、比赛也从县城遍及乡村。每天晚上八点钟,村里的锅庄舞队会准时在村委会大院里集合练习,既是休闲亦是娱乐,欢快的音乐响起,着装整齐的人们,衣袂飘飘、腰带飞舞。朋友圈中经常可以看到,村里集体活动时少不了锅庄舞助兴。伴随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也渐上一个层次,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对精神家园的守护,成为一种自然。
近年来,黄南州着力打造全省文化旅游融合发展示范区,以热贡艺术为内涵的“热贡文化旅游节”从2019年起,连续三年在七月份成功举办,“勒如”民俗文化展演、“五彩神箭国际传统射箭邀请赛”、“第五届中国·热贡唐卡绘制大赛”、“第三届中国藏戏艺术周”、“第二届同仁市民俗文化旅游节”、“那达慕草原盛会”、“和日石雕艺术节”等地方特色文旅节庆活动,对推动黄南州文旅融合发展,提升“神韵黄南”品牌,促进区域经济产生了积极效应,无愧于“热贡国家级历史文化古城”的称号,老家热贡是充满活力的......
我不确定有一天自己是否会在这里终老,晨沐朝阳,暮浴月光,但我明了那是对根的安放,对祖先们的一种告慰。老家、老家的院子,还好,我就在不远处。
清风,女,藏族,原名卓玛措,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