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格木下午的阳光更加广阔而明媚。

        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发黄的麦田里寻寻觅觅。难道它把美丽的珍珠项链遗忘在了丛林般茂密的庄稼地里吗?

        曾经在草原深处开辟的庞大的农场,如今成了一个个村落和小镇。牧人们住进定居房,似乎不再关心黑色牛毛帐篷里的传奇故事和爽朗笑声。

        树木参天,挡住白云眺望远方的视线;道路整洁,通往附近每户人家的门口。

        四十年前嫁给土伯特人的汉家少女,突然离开自己一生的伴侣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去了一个常人无法看见的世界。

        这些农户来自黄河北岸一个叫作莫多的地方,因为修建黄河支流莫多河水电站,他们毅然放弃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故乡,离开那片农牧资源丰富的肥沃土地,拖家带口来到早有耳闻却完全陌生的塘格木。当时,上了年纪的人们对故土的难以割舍和无奈心酸,以及刚刚成年的小伙和姑娘对未来的茫然与期望,默默陪伴了他们一路。全村所有人,始终把各自的眷恋深藏在心底,经常把对过去的种种回忆诉说给彼此,就这样坚持走到了今天。不少人在这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更多人今世的起点就在这里。这里,有我的亲戚,有我妻子的亲戚,有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很多人的亲戚。

        我和小姨子一家赶到时,索南措及众多亲戚已经在那里忙碌了两天。村里的藏族乡民和远道而来的汉族亲友,聚集在一个充满悲痛的人家,以不同的习俗和方式,为同一个亡人办理丧事。两种语言,像初秋的习习凉风,并肩行走在房内屋外和墙角。

        超度亡灵的僧侣神态安详,转动经筒的男女若有所思,跪地烧纸的晚辈表情凝重,门口路旁的烟祭(擦苏儿)将要燃烧七七四十九个日夜。电动经轮每转一圈,就会传来一阵悠远清脆的铃声,足以驱散周围无形的阴霾;庭院里的幡旗,是那样的低调和优雅,它在轻柔地抚摸着空气,安慰了许多脆弱敏感的心。

        吃饭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我对面,他愤愤不平地说:刚才有几个陌生人在屋子里议论起了“慈诚罗珠算不算大师?”“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智者的见解还是愚夫的观点?”之类的明显带有偏见的无聊话题。我听后感到很失望,他们哪有资格在没有辨别是非和看到真相的情况下,跟着一些别有用心的狭隘的嫉妒者,去评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呢?如果有真本事,他们应该去当面跟慈诚罗珠堪布辩论啊!

        我也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忙里偷闲谈论今年的庄稼:“肯定是干旱缺水的原因,我家种的大豆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讲究科学非常重要,不能盲目跟风,根据农田的情况选择自己应该种什么。”“今年的油菜长势不错,一定会取得大丰收。”......

        屋檐下的几只麻雀,你几句我几句地交流着最近的心事,却被那些拼命玩耍的小孩们的喊叫声惊飞四处。

        夜越来越深,星光越来越明亮;人越来越多,气温越来越低了。送葬仪式将在凌晨如期举行。我知道,每个人的心情会在那一刻悲痛到极点,令世界无法镇静;每个人的泪水会在那一刻淹没胸腔,使自己喘不过气来。人们开始相互勉励和告诫: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照顾好身旁的其他人,千万不能发出哭声,让逝者安心上路!

        有些黑夜在太阳尚未落下就来了,让人们感到惊讶和迷茫。但是,不论它走到哪里,不论它停留何处,黎明女神永远跟在身后,绝对不会让黑夜在因果之外产生多余的想法。

        塘格木下午的阳光,融入到田野淳朴的味道里,让人们忘却它的特殊存在。黄昏之后的街巷,很少有路灯照耀,而这不可能影响新的一天的到来,也无法阻挡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每个人的太阳,最先从心灵中升起,照亮自己和众生轮回中的前方道路。


2021年8月14日于塘格木镇尕当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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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美多杰,藏族,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人,现供职于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出版有藏汉双语散文集、诗集和文学翻译集及《格萨尔》简明读本编译本等十余部。先后获青海第六届“章恰尔”文学奖、青海首届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甘肃第四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和天津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刚坚杯”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