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单亲妈妈。

        七年之前的那个秋季,她终于想通了,决定为自己换个活法,从一个被粗暴对待、被冷漠、心灵和身体都千疮百孔的卑微女子,变成了肩有重担,心里惶恐,咬牙坚持的单亲妈妈。尽管有决心,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那个秋季,眼泪和恐惧几乎和她形影不离,她给自己打气,安慰和鼓励自己……在她一点一点恢复过来的时候,她竟然发现了一个很恐惧的事情,自己怀孕了,已经有四个月了。其实这段时间她的身体一直都有反应,但她觉得这都是心里压力太大、情绪不稳定的缘故,慢慢就会好起来……

        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祸不单行,上天没有垂怜她!这一刻她很想高声地问问老天爷,是不是真的以为她是铁铸的,可以经受住这么多的磨难!

        她觉得自己要被打倒压垮了,怀孕就是压倒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溃的边缘,她觉得人生毫无希望,漆黑一片,一点光亮都看不到。当她沉浸在自己绝望的情绪中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只有七岁大的女儿,此刻,正用超乎年龄的恐惧和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这眼神让她心里强烈一震,仿佛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于是,她掩饰着悲哀,竭力保持着一个合格母亲在女儿面前的冷静:“妈妈这两天身体不舒服,不过,妈妈在吃药,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不用为妈妈担心。”

        “妈妈,我每次病的时候,你都让我多喝水,现在你也要多喝水。”女儿把水杯递过来,脸上呈现出一种天使般圣洁的表情,让她体会到生命的温和柔顺,也给了她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她突然知道了一个命运不济的女人该怎样面对人生的阴暗和悲凉了。

        她把杯子里的水一干而尽,内心的搏斗也终见分晓。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之后,她终于挣扎着起来了,洗脸梳头,换好衣服,收拾好女儿的用品,去了妈妈家,说自己要出差几天,托付妈妈照顾女儿。老母亲显然不是很相信她的话,满脸的担忧:“你的脸色很不好,还是搬回来住几天,把身体调养好,再去上班,给领导解释一下,找个人替你出差,我想你们领导会理解的。”

        “出差怎么能让别人代替?我不过是最近几天睡眠不好,也许到了内地,睡的好,吃的香,比在拉萨强多了,你根本不用担心,我很好,而且会越来越好,我不会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的。”也许语言真得有暗示作用,在这样说的时候,她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平安顺利的越过这个坎儿,然后越来越好……绝望和悲观的情绪一点一点散开,既然现实就是这么冷酷无情,那她只好把心一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种壮烈勇敢的情怀悄然滋生……她给单位打电话请假,一个人去了医院,做了人流,麻药过后剧烈的疼痛,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活脱脱一个坚韧壮烈的女汉子!

        人啊,只要你能迈开腿,换个方向走,人生怎么也是路!

        几天以后,她去接女儿,特意抹了粉,涂了口红,穿上自己最喜欢的毛衣,精神抖擞的去了母亲的家里。这里有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她要让她们俩安心。在她的生活里,那个很渣的男人,那段混乱、悲观、委屈的日子彻底的翻过去了,蛮横地挡住她头顶上阳光的那只手终于被推开,她吸吮着新鲜的空气,那个满是创伤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医治的机会……她慢慢重生了!

        “你的脸色好多了。”老母亲很开心的说:“还是内地养人,下次有出差的机会,还是要多去。”

        “是啊!到了内地,我睡的好,吃的香,比在拉萨强多了。”

        又过了很长的日子,她终于可以客观而冷静地回想一下自己的过去。她曾经真的是一朵很漂亮的花,朴素、娴雅、安静,有点严肃,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聪颖的灵魂、妩媚的笑容,以及对生活美好的憧憬。最美好的时光里,她遇上了一个人,本以为是良缘,却不料,从此,她开始了战战兢兢、委曲求全的生活,一个暴躁且无能的男人就这样毁了她的生活,……在最难过的日子里,她试图安慰自己,都说世上的事情都是因果报应,也许自己上辈子是欠了他的,这辈子终究要还,欠债还钱,欠义还情,天经地义!于是,她祈祷老天爷仁慈宽容,明察秋毫,仔细计算清楚她的欠账,她不想多还,也不敢少还……离婚的那一天她有一种无债一身轻、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不论如何,这个让人窒息的9年婚姻已经折磨的她体无完肤,她这朵曾经娇艳的花儿终归是萎谢了!

        然而,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慢慢恢复过来,哼着小曲洗衣服,有心情买书,带女儿去德克士吃冰淇淋,回家的时候顺道买把鲜花,睡前敷个面膜……这些简单的快乐她以前好像很少感受到……在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磨难之后,她很高兴自己终于能迈出轻盈的步子,感受到生活的快乐和温暖了。

        她的快乐是由衷的!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她是被同情的对象,一个被现实生活处处刁难的单亲妈妈。可是,她切实的感受却完全相反,因为身边少了一个暴躁且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她少生一分气,少伺候一个人,少洗一盆衣服,少受一份委屈,漫漫的长夜她少担一份心,不用担心是否会酒驾出事,不用恐惧被酗酒动手,也不用纠结外面的闲言碎语……她一身的疲惫和沉重,就这样因为离开了某个人忽然卸下了,这一刻她真的感觉到久违的轻松和安心。

        她渐渐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整洁、清爽,而且面带微笑。

        这天,她网购的面膜到了,快递小哥如往常一般放在了小区门口商店里。她下班的时候顺道就拿回了家,因为赶着做饭,也就没有打开,直接放到了小间的架子上。

        好几天之后,她去小区的商店买肥皂,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墙角的快递包裹堆,突然看到一个包裹上是自己的名字,翻过来一看,手机尾号是自己的,她不记得最近自己买了什么东西,也不记得接过快递小哥的电话,可是这个包裹确实是自己,决然没有错,于是,她买了肥皂拿着包裹回家了。因为好奇,立刻打开,竟然是自己买的面膜,她大吃一惊,难道前几天她拿回的包裹是别人的?果然不出所料,那个放在小间的包裹上赫然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当时自己明明核对过,怎么就会拿错?难道上帝当时伸出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下,最重要的是怎样把别人的包裹还回去?她决定立刻马上送回商店里。拿着那个包裹,她几乎小跑地奔向商店,刚进门就喊:“老板,抱歉,我前几天拿错了一个包裹,今天才发现。”

        她的话让整理货架的老板和店里买东西的一个男人同时回过头,而且几乎同时说:“包裹上的名字是什么?”

        “洛松次仁。”

        接下来他们俩的回答虽然不一致,但说的却完全是一个意思。老板说:“终于找到这个包裹了。”那个男人说:“我的包裹。”原来,包裹的主人刚好也在小店了买东西。于是,一场皆大欢喜、物归原主的场面喜呵呵的上演了。

        她连连说了几声“抱歉”,对方接茬回应的却是:“你不记得我了?”

        “您是?”

        “我是昌都地中毕业的,有一个表姐叫卓玉。”他加了一句:“现在,想起我是谁了吗?”

        “您是卓玉的班长表哥吧?那时候在她的家里见到过的,比我们早毕业。”她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您。”

        “我已经在小区里看到你好几次了,想打个招呼,又见你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就没好意思开口。”

        “什么冷若冰霜,我是真没有认出来。”她解释着。

        “我是立刻就认出了你,十几年过去了,你变化不大。”

        对方的话自然是标准的客套寒暄,她不会当真的。这么多年,他变了很多,不止是容貌的变化,更是心灵的沧桑,她深刻的明白,不论自己如何试图遗忘,她曾经有过的痛楚、屈辱和爱都已经刻在了她的生命里,根本无法消逝!

        在同一个小区里有一个相识的人其实是有好处的,这个好处仅仅在相识的第二天就让她体会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急着送女儿上学,可车竟然就发动不了,没办法,她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提着书包往小区门口跑,希望能打个车,可这时间段,太不容易打到车了。突然,一个车停在了自己的身边,按了喇叭,摇下车窗,探出个脑袋:“送孩子上学吗?”

        “是啊,我的车打不着了。”

        “我帮你送,哪个学校?”

        “不会耽误您上班吗?”

        “不会的。”他说:“上车吧?哪个学校?”

        “试验小学。”看着他的车离开,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

        折腾了大半天,车终于被拖到了修理厂,说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取。看样子今天下班要和女儿一起挤公交回家了,下课的高峰期,打个车子几乎是天方夜谭,司机也不愿意凑这个热闹。正琢磨着这个事情,她突然收到了一个陌生的短信:车子没有修好吧?我今天正好没有什么事情,我去接孩子,已经约好,放心!

        作为回报,她在单位买了十个肉饼送给他,这个肉饼可是小有名气,味道不错的。“谢谢啊!这下晚餐有着落了”他开心地说:“明天的早餐也有着落了。”

        睡前,她的手机又接到了他的短信:“明早8点我在楼下等孩子,你的车没有修好之前,我负责送她上学。特别谢谢你的肉饼子,很合我胃口。”

        第二天早上晚上都是他帮忙接送的孩子。她特意买了蛋糕,礼尚往来,送给他。“冒昧,我想问一下。”他说。

        “您问吧,没什么冒昧的。”

        “你手提的这个袋子里是不是肉饼子?和昨天一样的。”

        “是肉饼子。”她连忙伸手递过去:“我想到您昨天才吃过,今天会没有胃口,所以特意去买的蛋糕。”

        “我这人嗅觉好,特别是对自己感兴趣的食物,”他说:“我拿蛋糕换肉饼,可以吗?”

        “不用换,蛋糕我买的是双份。”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倒是直爽,拿着肉饼回家了。这肉饼本来是她准备的晚餐,烧个西红柿紫菜蛋汤,简单,也有营养。这下好了,她得另做打算,好在家里还有之前做好的冻水饺,也可以配西红柿紫菜蛋汤啊!

        先安排女儿做作业,她开始洗西红柿,有人敲门,打开,他捧着一个汤锅站在门外,不容她疑惑,已经听到他的吩咐了:“快点,接一下,袋子!"

        她这才注意到刚才的肉饼袋子也被他提着,汤锅显然有点烫,他端着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

        “我想着不能独占你们的晚餐,所以就烧了个汤,今天我们就共共进晚餐吧,我还带了最拿手的肉圆汤,”说着,他已经看到了还拿在她手里的西红柿:“把西红柿也放进去,味道会更好。还有别的菜吗?绿叶菜。”

        “没有,”她反应过来了:“还有大白菜,不是绿叶的。”

        “也行啊,”他像个主人一样吩咐:“赶紧洗几片白菜,再开火烧几分钟,我们就可以用餐了。”他继续说:“酱油,把酱油瓶给我。”俨然一个大厨的风范,而她是个跟班的徒弟,打下手,被使唤的团团转。不过,他做的肉圆汤确实很不错,女儿吃了两大碗。

        虽然在骨子里她是个不太容易和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但他的性格中却有一种非凡的亲近能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切,觉得他值得信任。于是,他们之间慢慢有了理解,有了沟通,有了默契,一种美好的情愫在最平凡、最日常的生活中默默滋生。

        这天,她又买了双份的肉饼,发短信叫他过来拿。

        他以最快的速度出现,手里还拿着满满的一个袋子,一进屋就往厨房里走:“灶上做的什么?”边问,他边打开了锅盖:“粉丝汤啊,不错,我也留下来吃饭。”

        “我也是这个意思,要不然肉饼我就让女儿送过去了。”她说:“袋子里的是什么?这么一大袋。”

        “单位发的扶贫产品,都是绿色食品,明天还要发鸡蛋和辣椒,我给你送过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喔,对了,这里还有几张电影票和一个健身卡,你拿去用吧。”

        “这个也是扶贫产品?”她疑惑了。

        “电影票是工会发的,健身卡是朋友给的。”

        “我很胖吗?”

        “太瘦了,锻炼一下,也许可以健康一点,我觉得你感冒的次数有点多。”她没有去接他的话茬,而是转身进了厨房,她一贯干涩的眼睛湿润了……她已经不习惯被别人温柔的对待,哪怕这种温柔极其细微……她已经把生活中某种美好的东西否定掉了。

        他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而是继续说:“你瘦瘦的,有些忧郁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只是没有我喜欢的长发了。”

        “妈妈因为掉头发,就把头发剪短了,我也觉得妈妈长发更好看。”幸好女儿接了这个话茬,否则她就更尴尬了。

        她有太多的苦闷和挣扎,她不敢奢望温情脉脉的时刻,尽管她心里有很多的渴望。所以,从那天开始,她刻意减少和他的相处。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发短信,请她过来帮忙熨衣服。“就一件衬衣吗?您再看看还有没有需要熨的东西。”她说。

        “我可以给你提个建议吗?”

        “当然可以。”她说:“我洗耳恭听!”

        “能把您换成你吗?”他说:“刻意要和我生分。”

        “没有啊,我可是一直都这么说的。”

        “刚开始没有关系,但现在能不说你吗?”他说:“我希望我们不要生分,要更亲近一些。”他的声音里有一点东西使她的心跳快起来,脸也烫烫的,尽管有些模棱两可,隐隐约约的不甚清楚,但她还是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他爱的一种表达。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就低下头继续熨烫衬衣,尽管这衬衣已经被熨得很平很平了。

        “我没有表达清楚吗?那我换个说法表达,”他说:“我希望以后我所有的衣服你都帮我熨烫,可以吗?”停顿了一下,他加重语气继续说:“你一定要听清楚,我说的是以后所有的岁月。”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所以只能默不作声。

        “不回答,我就当是默认了。”他执拗的说。

        “可是我熨衣服不是很拿手。”

        “我这个人不挑剔,只要不太皱,可以穿的出去就行了。”

        “那好吧,我愿意尽力而为。”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瘦瘦的,长长的辫子,有些忧郁的样子,我就觉得,”他只说了半截话,她便忍不住问:“觉得什么?”

        “觉得你应该很会熨衣服,”

        “真可惜你的眼光不太好。”

        “这眼光好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

        “这件衬衣说了算。”他说:“跟新买的一样。”

        老天眷顾,良缘自来!

        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气象局决策气象首席专家,高级工程师。1996年至1997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和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