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八苦,佛说其中最大的苦是生和死。它又连带着轮回的苦。

        《弟子书》所云:“生渐如硬压油具,压迫其次方得生。住不净中颠倒身,湿烂裹胎极臭秽,猛逼切痛如溃疮。生已,被外风触如割涂灰,手衣触时如利剑割。”这是生的苦。

        孩子出生时,只要听到哭声大家才会露出笑脸,才会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婴儿像是有鱼的记忆,哭一次忘一事,哭的多了,就什么也记不得了。直到不想哭了,觉得不能随便哭了,苦的感受开始长出了记忆,像鱼的鳞片,闪着冰冷的反光。鱼代表着触,拥有敏感的触觉,只能选择在最柔滑的水域。跟胎儿胜似。

        没有记忆的事,可以变成零,但并不能表示无。哭常常代表的是不乐,每个生命一入胎仿佛就处在一种封闭性感知的不乐中。

        《入胎经》所云:“手足面等胎衣缠裹,犹如粪秽,生臭变臭猛暴黑暗,不净坑中上下游转,以诸苦酸粗咸辣淡,犹如火炭。生藏上压熟藏下刺,如被五缚插之尖摽。”这也应该印证了,所有正常的孩子,出娘胎就没有不哭的。

        小时候,我常常哭,只要心里一点点不如意就哭,一哭怎样也哄不好。家人的一大禁忌是不要把我弄哭。我哭的总是很有耐心,直到自己不想哭才不哭,而不是谁的哄骗起到了作用。

        长大一点,听到的总是小时候你真爱哭,仿佛来到这个世界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似的。后来我跟母亲说,都说孩子小的时候都有一些隐约的前世记忆,我可能不太愿意回到这个世界。母亲说我是因为又倔又挑剔,用哭在发泄情绪。

        后来人前掉泪却成了很为难的事情,包括别人在自己跟前掉泪也是,不知道怎样去安慰,或用什么方法不让对方太难过,大多也只能是安静地陪着。在苦面前,语言几乎失去了它的魔力。它只能自己愈合裂口,不管以什么药物,有时是糖精,有时是盐巴,有时是一碗清水或一阵清风。

        在记忆中,因为我而哭的最多的人应该是我的大姐。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母亲的忙碌只能用陀螺来形容。对母亲没有太多清晰的记忆,只记得总是跟在她的后面哭,那大概也是为了想要得到一个回应,但母亲太忙了,闲的时候怀里总是抱着一个孩子。

        上小学时,大姐来照顾我。有时她让我洗头,我就不洗,她会强迫我把头弄到脸盆里。我会拼了命地挣脱出来,跑出去,顶着半弄湿的头发哭着去学校,她在我身后流眼泪。有时我被别人欺负,她总是说要去算账。后来我到青海师专上学,每年她会跑一趟西宁来看我。我说假期都回家,不用来。她说不一样,在西宁可以带我去吃好吃的。

        第一次她在校园里见到我时,我坐在一棵树下,树上结满了粉红的花朵。我喜欢花树,以前的生活里只有单一的绿树木。每次有人找我,只要找找开花的树,总能找得到我。看到她时我又惊又喜,她又是梨花带雨地流眼泪。我那时还没学会用拥抱去温暖一个人,就挽着她的胳膊,还有点不好意思,身边的同学也有些不知所措。她说是高兴,又微笑着擦掉脸上的眼泪。

        毕业后回到玉树上班,她又变着法儿地给我做饰品。说我是上班的人,要像样一点。她是个很爱美的人,把金耳环金戒指,改变样式,改变风格,经常让做首饰的人加工。她给我做了两次金耳饰,一个是镶上绿色的石头或玻璃,但不是绿松石,说是流行的颜色。我没戴多久就丢了一只,后来她看我耳朵上是空的,把另一只拿回去,重新做了一对环状的,说不容易丢。后来又丢了一只,另一只也不知道放哪儿。母亲说,我是个守不住金子的人,让大姐放弃浪费。

        她又从自己的项链里取出小玛瑙和小天珠,串成一圈让我戴在脖子根上。说绳子够结实,也不怕弄丢。做了死扣取也取不出来,睡觉也得戴着。没几天脖子被绳子过敏,发痒红肿,只好取下来。她说我是女人的身子,男人的命。

        我长得比她高时,她就喜欢穿我的衣服,说我会买衣服。她比我胖,我每次都会按大一码买,鞋子也是,我不穿时她就自己穿。

        她再也没为我哭过。去任何地方我都挽着她的胳膊,说那些闲事说个没完,也笑个没完。

        后来有一天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致命的东西,或者说一个致命的东西已经成熟。记得小时候,她有时偶尔会晕过去,醒来又没发生过什么似的。州医院诊断说是脑膜炎。我在她身边陪护,仿佛她体内的水都急着向下逃散。治疗没多久她就走了,快到来不及想任何关于离开的动词,像在头顶炸了一颗流星,所有的火星子都射向肉身,满是灼伤的疼痛。

        她走的那天我被单位叫去。死神怎样瞬间降在她身上的场景,我并没有目睹。

        回到家,喇嘛们隔开了生与死的距离。我们之间,像是竖起了一道墙,再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墙。我在另一间关上房门的房间里,默默坐了下来。错觉感和诵经声纠缠着直到内心里的什么在崩塌,随后苦的感受就像一头猛兽倾巢而出。

        第一次亲身面对,最亲密的人从眼前突然消失的无措。死亡带给的除了悲苦,也留下了另一个画面。岁月再也无法侵扰的面孔,像岩石一样,刮风下雨,都无恼无扰地站在某个触手可及的固定地点。

        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她,去寺院戒掉了荤食。直到三年后一个生命在我体内成形。又是一个生与死短暂又漫长的轮回。

        死的苦,每个未死之人都能感同身受。虽然自己亲身未死过,死过也已忘记。借鉴许多从死神手里逃回来的人的体验,也目睹着各种死的苦。

        害怕死,像是在怕它的苦,也像是在怕它的不确定。

        生不如意时,有人也把它当作一种出口。生的苦可能超过了死的苦。

        掉落一根头发,剪短一个指甲,一个喷嚏,一口吐沫,一滴眼泪,都在向外死去。一段记忆,死于时间;一份承诺,死于琐碎;善念、恶念或无关善恶的念头都向内而死,或是向外而死。

        族人对“死”字的避讳,像是每个人都是施法者,说到死,它就会来。对他人恶毒的诅咒也常常是“去死”。叫死人的名字更是一大禁忌,重名的必然很多,避不开时,就更换名字,用简称或昵称等等。有时念一句六字真言,嗡玛尼呗咪哄,再叫死去人的名字。

        在不知道死是个什么概念的时候,对它的惧怕就已默默地种在心底。成年人对孩子灌输的死的理解里更多包含的是对亲人的不舍依恋和对一种关系切断的不安全感。

        小时候,冬天在外面玩的太久,母亲会说,会被北寒大尾巴抓到它的洞穴里当作食物。“北寒大尾巴”是记忆里想象的一头怪兽,长着大獠牙,黑色长毛上积满了冰渣和雪水,身后甩着一条大尾巴,所到之处都是刺骨的寒。遇到它,首先从耳朵到小手小脚开始冻僵,仿佛是一种死不见血的啃食和消灭。

        傍晚在院落与小巷中玩的时间久了,母亲又会说,会被瑟列布姆(月亮女)带去她的宫殿,当作丫头使唤。月亮独自在漆黑的虚空中晃荡,星星那么多却仿佛与它毫无关联,显得遥远又孤单。

        人体自带群体基因,孩提时代尤为明显。或者在弱小生命里它更加繁衍。

        面对孤独跟死亡都是在成长中学会的事,也是必然要面对和接受的事实。接受死亡,又像是对无法对抗事物的一种无奈顺从,却也抱着大大小小的希望。

        几年前做胆囊切除手术,麻药把一个活体变成了完全无知觉的躯体。从手术台上醒来,呼吸卡在闭合的喉咙里,医生往嘴里喷了些水。开口第一件事完全是无意识地对身边的医生真诚地说了句:“谢谢!”我为这无意识的举动,感到惊讶。对活着的执着,即如此强烈。

        常常也会好奇,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完全记不得,仿佛意识与肉体的一种分离,躲在一种中空的地方。当返回现场时,只是多了个被叫醒的举动。

        经书上说,死是四大种(地水火风)处于不平衡,从而导致相互伤害,以至于完全流失的一种过程。“大种坏时,造色亦坏。”

        火灭变冷,地坏僵硬,水止干枯,风停断气。

        当发现肉身也只是各种物质的一个组合时,像是把一个大件拆解成若干的小件,“死”也变成了种种细小的颗粒,好像它也就变得没那么重了。

        不久前朋友圈里看到一位前辈作家去世的消息。

        “著名作家、诗人杜立明于2021年4月29日晚11时许,因突发心梗抢救无效,与世长辞,终年53岁。”

        立马翻开他的朋友圈,像是为了确定一个假消息。微信更新的时间是2021年4月28日。醒目的个性签名立体地戳在眼底。“活着,和死亡捉迷藏。”

        认识他是在“诗探索”红高粱颁奖典礼和采风活动上。

        耳边仿佛又在回荡,“那萨,看,给你拍了张照片,这个感觉好。”我开心地凑过头去看他的手机,是一张我在拍一朵花的侧面照片,完全的投入和自然状态甚是喜欢。“来,把微信加上,到时把照片传给你。”我又是一阵雀跃。

        关于他,眼前浮现的总是一个场景。重复着重复着,像经轮一样。

        一位高高的,笑容满面的诗人站在阳光与鲜花中间,仿佛在说:

        “活着,和死亡捉迷藏。”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4期

那萨2020.jpg

        那萨,女,藏族,又名那萨.索样,青海玉树人。曾获第三届蔡文姬文学奖、第八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贡嘎山》杂志2015年度优秀诗歌奖、第三届唐蕃古道文学奖等。出版有诗集《一株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