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甘南》,是刚杰·索木东的第一部诗集。写诗二十余年,他终于结晶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回望和总结。
“故乡是甘南”,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切的书名了。这是二十年来刚杰•索木东始终不变的创作母题。海德格尔说,归乡是诗人的天职,作为一个生活在城市的高原藏族人,刚杰•索木东比大多数的西部诗人更执念于对故乡的讴歌,和怀念。他“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甘南”,孜孜以求的就是精神的回乡。从葱茏的好年华一路走来,诗人刚杰·索木东,在经历了生活中的太多之后,比以往更加确信,没有什么途径比诗歌更能抵达故乡,没有什么词语比故乡更适合安眠在诗歌中。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这是生活在草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诗人海子偶尔路经草原时留下的诗句,但这分明是刚杰·索木东的切肤之痛。广袤的甘南草原,美丽如画的藏家山水,在现下铺天盖地的旅游宣传里,它是美轮美奂的图景,是关于各种奇异浪漫的风情、优美淳朴的民俗的演示,是许多个“最后一片净土”中的其中之一。但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儿女眼里心里,它其实是立在村口地头悄悄抹泪的白发亲娘,她的胸口不再是你恬然安居的地方,她注定要看着你远去,但你注定永难割舍,“远去的脚步∕在那条老路的尽头∕踩响整整一生的思念……”是的,刚杰·索木东所有的诗章只是在轻轻诉说:故乡是甘南。而他,在远离它的地方,“坚持用一种方式”,“坚持用一种心情”,“坚持用一种姿势”,“完成着一生的眷恋”。
故乡是甘南,刚杰·索木东的故乡,我的故乡。甘南从梦中走过,月光诗一样铺满金子般的草原。但即便是在梦中,我们也忘不了,甘南并非乐土,它有多么美丽博大,就有多么荒凉贫瘠,它有多么温暖悠扬,就有多么忧伤局促。它在夏日里捧出世间最美的海子,又在初秋的第一场风雪里就让羊群和草地在凛冽的肆虐中褪尽了颜色,它诞生了传奇和史诗的那些英雄部落,如今在城镇化的狂飙突进中,呈现着另一番匆促纠结的命运。这样的故乡,刚杰·索木东在他乡的忙碌奔波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回望,他叩问自己:“走出故里我就能摆脱困苦吗∕甘南,遥望经年的故乡∕贫穷苦难夜夜撕裂我流血的心愿……”,多风雪的甘南,“羊皮袄捂不热的甘南”,总是不经意间就错乱了诗人的天气,“秋末,对一场大雪的虚构∕其实是对故土和乡愁的虚构∕那些在秋雨中∕缺少狗吠和鸟鸣的村落∕那些在秋雨中∕散去炊烟和歌声的寨子∕此刻,向乡而望的眸子里∕过冬的念想∕还会是回归故里的匆匆脚步吗?”
刚杰·索木东如此地沉湎于怀乡,这使得他的诗歌很容易被划归到乡愁诗的谱系。这是一个无比强大久远的谱系。从最初的《诗经》中“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的乐句开始,乡愁便成了再无断绝、历久弥新的诗歌主题,屈原说:“陟陞皇之赫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李白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贺知章说:“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马致远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在当代诗歌中,郭沫若有《黄浦江口》,闻一多有《太阳吟》,戴望舒有《游子谣》,余光中的乡愁诗更是以浓得化不开的中国情结,震撼了海峡两岸共同的心弦。乡愁诗一路走来,风情万种,“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虽然如今的乡愁,其产生的背景时势已大不同,但古典的传统的影响还是明显地表现在刚杰·索木东的诗歌中:对民族的认同、归依,对故乡的思念、眷恋,对文化的挚爱、追寻。深沉的悲患情怀,强烈的民族意识和鲜明的文化精神,使刚杰·索木东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诗美建构。而惯常的主题在他的诗中因其独特的藏族文化和甘南地理,而显得更加深邃、斑斓,他以他清新流丽的诗篇为源远流长的中国乡愁诗划上了一笔别样的色彩。
但其实,对于刚杰·索木东,我并不想做如此理性而愚蠢的分类和概括。我知道,他之所以“用四季的四种方式怀念甘南”,之所以绵绵不绝地写着草原,写着草原的星空、神鹰,格桑的绽放和马莲的忧郁,写“大金瓦寺的桑烟刚刚升起”,写“黝黑的屋檐下畏寒的麻雀”,写“长夜漏风的黑帐篷”里“以泪洗面的新娘”,写“阿妈刚把最后一粒种子∕连同秋天一起收起∕一场大雪∕已经迫不及待地落满草原”——是的,他之所以刻骨铭心于这一切,只是因为这就是曾属于他自己的过往岁月,这就是他自己的青春记忆。所有的追怀都让人“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个少年”。正是在这一点上,刚杰·索木东的诗歌从根本上区别于那些在东部期待视野下的所谓西部诗歌,那种邀宠炫美式的“民族写作”,更区别于那些观光客冷漠时髦的漫笔纪事。无关痛痒的浮尘,从不会缭绕在刚杰·索木东的诗笔之下。对于他,所有的地理人情土风民谣,都是成长的印迹,都是心灵的故事。他以自然的笔调记录它们,他以神圣的情感追怀它们,那些正在草原上一点点消逝的事物,那些渐行渐远面容模糊的古老文明,他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定格在挽留中,如同老家的木楼早已在时间中倒塌了,但他的灵魂始终流浪在它的旧尘缭绕中。是的,刚杰·索木东轻声吟唱的只是一支旧调子: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可以拆除,可以重建,可以从头再来的。关于故乡甘南,关于甘南大地上的一切,它们本来就是他,他与它们融为一体,而如今,“游牧在一座城市”,他不过是找到了可以回望、追怀它们的适宜地点,找到了弥合那种身心撕裂的无奈方式。他让自己深信不疑,诗歌的力量正在于此,它以微弱之光持久地照耀着我们黯淡紧窄的人生里那些柔软的缝隙,那些存放在记忆深处的眷恋和热爱,放弃和疼痛。
正因如此,刚杰·索木东的诗自然,本色,真挚,热烈,是纯粹意义上的抒情诗。在当下的语境中,“感动”是一个极其被滥用的词汇,但我仍然想说,刚杰·索木东的诗会感动很多人的心。也许,他的忧伤,他的悲愁,他对于故乡甘南多年如一的执着守望和呼唤,显得太简单绵软了一点,太“正常”公共了一点,但诗歌最重要的最不可或缺的诗人心灵的力量,刚杰·索木东从不缺乏。真情的重量,远胜于一切旗帜潮流的标示,胜于任何先锋后现代的诗歌技艺。
被疫情阻隔的春天,窗外的花儿们还是如期开放了。仿佛因为寂寞,比以往的春天开得更加斑斓一些。喜欢拍照的刚杰·索木东又拍了一张从石缝里漫延而出水一般撒了一路颜色的蓝花,他又做了一桌红红绿绿的家常饭菜,他又写了一首朴质清新的诗歌,“纵使此刻,我已泪流满面/还得面向春天,努力说出/人世温润,踏歌徐行”。
诗人刚杰·索木东叫我“小姨”。在我的心目中,他还应该是一个孩子,但分明,中年的沧桑已悄然占据了他的眼角眉头。现在的他,是不是更柔软敏感了,要不怎么会常常在生活中遭遇到泪流满面的理由?现在的他,确实是更加地宽怀释然了,要不怎么会让“温润”这个美好的词走进他的诗歌,从此不愿舍去?
要经过多少成长的疼痛,多少峥嵘的离别,才能含泪吟哦人世的温润?从一个父亲的儿子到一个儿子的父亲,他收获的不仅是满怀的欣悦,更有悲怆的放手。他积极规整的日常里,依旧潜藏着无法触碰的心事。我那么切近地目睹了刚杰·索木东坚实前行的这一路,我如此欣慰地看到他在走过这一切后,让生活和诗歌都朝向了一个有更多阳光和露水的方向。“蛛网早已结满房梁,屋角和空着的仓廪”,已是注定要挥别的过去,而“绘上乌啼,绘上蛙鸣,再绘上狗吠”,让“漫长的日子,多出来温暖的色彩”这才是他在今天所做的事。
没错,刚杰·索木东一直是一个直面现实、努力超越的人。《故乡是甘南》,是一份沉甸甸的收获,足可告慰多年的怀乡之情,但他没有一劳永逸在这条“抒情”的路上,近些年的诗作中,与“甘南”一样频繁出现的是广阔的“北方”。他不再以一个纯然的羁旅者的身份激情地书写乡愁,而是把双脚深深地扎根于安身立命的这一片土地。他深切地关注身边平凡的生存,他温情地抚慰人世的苦难。人性的深情、隽永、熨帖,使得他的诗歌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博爱情怀和人文关怀。从远方回望“甘南”依然是必须的,但在“北方”的凡俗日夜,他开始常常低下头检视自己的内心:“这些年,我总是对万物奢求太多/这些年,我尚能对众生心存悲悯。”
我相信刚杰•索木东正在经历着一场深刻的蜕变。人世温润,这个一直在路上的诗人,正在使自己更善良,更广阔,更丰厚。
选自散文集《走出巴颜喀拉》《读他们,聆听藏地高原的声音》一文(青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4月)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现居兰州。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中,英)《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等,散文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走出巴颜喀拉》,和文学评论集《照亮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