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传承百年的现代教育意义上的小学为数不多。在青藏高原,具有百年历史的学校更是凤毛麟角。由革命烈士、卓尼第十九代土司杨积庆先生肇建于1921年的柳林小学,便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这所学校,自建校以来七更校名、四易校址,但始终伫立于洮水之畔,在杨柳依依的船城卓尼,崇文励教,学脉相承,在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筚路蓝缕,艰苦创业,育英才万余,为推动地方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在卓尼、甘南乃至甘肃教育事业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所先后荣获“全国优秀少先队集体”“甘肃省教育系统先进集体”“甘肃省语言文字规范化示范性学校”“甘肃省中小学德育示范性学校”“甘肃省健康校园”“甘肃省第七批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单位”等诸多荣誉称号的百年老校,曾是我儿时无限憧憬而始终未能受教于斯的教育殿堂。

        历史悠久的卓尼,是藏语“觉乃”在当地方言中的转音,意为“两颗马尾松”。卓尼县城关镇,却一直以“柳林”命名。这样雅致和文艺的名字,大概就是源自县城周遭那一棵棵古老高大的树木吧?!每年三月,洮河沿岸的冰雪开始融化了,自南向北蜿蜒而去的那条大道旁,一条条随风摇曳的柳枝,不由得让人想起“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美好景象。而柳林小学门口的那几株柳树,更是春天最早的使者,在琅琅书声中让人们开启又一年如沐春风的希望。

        我的家族世代居住在离卓尼县城近十里之遥的上卓村(藏语叫“卓尼普”),属城关镇辖区。但是,我自己并没能实现顺山谷而下、去著名的“柳小”就读的夙愿。而我的先辈家人中,却有多人毕业、任教于卓尼县柳林小学。可以说,作为几十年前就拥有一间简陋书屋、藏有几百册零散图书的农牧民家庭,柳林小学,对整个家族的文化启蒙和教育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

        我的曾祖父生于1908年,卒于1986年,幼年曾就读于柳林小学。那个时候的柳林小学,应该是叫“卓尼初级小学”吧?作为长子,他应该是每天就早早地从热炕上爬起,简单洗漱后,从大院深处叫醒几位更加年幼的兄弟,在浅浅的月色里,顺那条幽深的峡谷一路向南步行七八里,跑着跳着去心目中的教育殿堂,跟着先生们学习文化,启迪智慧。

        带他老人家走进那所学校的黎明有福了!琅琅书声,宛若醍醐灌顶的钟鼎之鸣,让一个个指缝里塞满泥土的农家子弟,在岁月幽深之处,打开了一扇通向文明的窗户。当他走出那所学校的时候,一定是艳阳高照的碧水蓝天!青藏高原的阳光,打在意气奋发的长衫少年背上,打在已经更名为“卓尼第一高等小学”的琉璃瓦片上,雪域一碧如洗的天空下,高大巍峨的阿乃日扎山顶,也一定有吉祥的旗云在欢快而轻盈地飘动!

        1930年,作为一名在村庄周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当他忐忐忑忑地捧着由乡贤们署名举荐的大红“门贴”,恭恭敬敬地拜访第十九代土司杨积庆先生时,他的母校应该已经更名为“卓尼县柳林高级小学”了吧?能成为闻名遐迩的开明土司门下,应该是他青年时代的“高光”时刻!而悬于门楣之上、由上一辈土司亲笔题写给他的伯父的“耕读传家”的匾额,也一定是四邻八乡最为艳羡的荣耀!

        后来,他在一匹劣马,或者一匹骡子的背上,辗转数个昼夜,来到省城深造。1933年,当他读完兰州师范学校,荣归故里的时候,恩师杨积庆亲笔题写的“青云得路”牌匾,更是让整个家族享誉邻里。后来,曾祖父辗转于家乡周遭任教、从政,并于1935年1月至12月间被委以母校校长之职。自此,家族的文脉,在岁月多舛中开启了一个新的传承。

        在这样的深远影响下,我的祖父后来也进入他父亲的母校修读学业。1940年代,他学成归来后任教的母校,应该又改名为“甘肃省立卓尼县柳林中心小学”了吧?据老人们讲,28岁英年早逝的那个青年才俊,能双手书写“梅花篆字”,清澈嘹亮的歌喉,时常在村庄的春天里回响。后来,长大后的我,曾在一位乡亲家中看到过他书写的一封地契,也曾精心收藏过好心人馈赠的他老人家誊写的一封经卷。残存于世的蝇头小楷,娟秀、刚劲、洒脱,依稀尚能看到一个文人的清隽背影。

        家伯和先父在县城读书的1950和1960年代,他们的母校先后叫“卓尼县柳林小学”“卓尼县永红小学”。在那个困荒的岁月里,27岁起就寡居的老祖母,是如何艰难地撑着一大家子人的生计,还让自己三个孩子中的两个顺利完成学业的呢?!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中学毕业后,家伯随亲戚远走迭部谋生,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取了张掖师专(今河西学院)。毕业返乡后和伯母一起毕生致力于家乡的基础教育事业,成为甘南教育的一面旗帜,1994年被甘南藏族自治州授予“教师世家”荣誉称号,2017年被评为首届“甘肃省文明家庭”。如今,颐养天年的两位古稀老人,依旧笔耕不辍,时时刻刻给儿孙们的血脉里,悉心注入着为人师者、为人长者的所有智慧、豁达和倔强、明亮。

        我的先父,那个一出生就失去父亲的男人,因家庭拖累初中辍学,用14岁的稚嫩臂膀撑起了支离破碎的家。“赤脚医生”出身的他,勤奋好学,后来考取公职成为一名乡亲们信任的好“曼巴”。正直倔强的他,几十年如一日,一步一个脚印,在城乡之间丈量着琐碎生活的所有艰难空旷和悬壶济世的所有感恩知足,磕磕绊绊走完了64年平凡而无憾的一生。

        回忆是美好而苦涩的。

        儿时的记忆中,我的曾祖父,那个胸中装着无限学问的老学究,踱着“宁叫湿了衣,不叫乱了步”的方步,在厘定的家训和涵育的家风里,用诗词歌赋、演义评书最早启蒙着兄弟姐们的人生。

        儿时的记忆中,我的老祖母,那个干净利落、乡亲们敬重有加的“老嫂子”,唠叨着“不要急着念玛尼,先做一些念玛尼的事情”的口头禅,永远奔走在村庄的每一条山路上,在起早贪黑的每一片农田里,带着全家人耕种着农家人最质朴的希望。

        儿时的记忆里,在家伯和先父的威严教导下,在他们刚正不阿的疾步如风里,兄弟姐妹们跟着一溜小跑,各自蹚出来一条略有小成、没辱没门风的坦途。

        记得那是1982年9月,我背着老祖母一针一线缝制的书包和一件重新裁制、半新不旧的棉布短衫走进了人生的第一个母校——建在村子中央、西山脚下的“卓尼县柳林镇中心小学”。那一年,“卓尼县城关第一小学”也改名为今天的“卓尼县柳林小学”了。作为最后一届五年制的小学生,我毕业后去卓尼一中就读,后来考上了西北师范大学数学系,开启了一段新的历程。

        而这一切,如果顺着学校教育的那一根脉络上溯,都会回到百年老校“卓尼县柳林小学”的浸润。

        迄今为止,渐知天命的我,每次回到家乡,偶尔路过柳林小学时,都会驻足羡慕地再望一眼青砖砌就的古老大门和雕梁画栋的礼堂,然后惭愧地匆匆离去。

        以至于后来,我在西北师范大学生活的近三十年里,偶尔出差路过清华、北大等著名学府的时候,也喜欢驻足远观一眼便匆匆离去,却不敢有登门窥览的勇气。

        也许,记忆中的有些憧憬和遗憾,会成为毕生的仰慕和敬畏。


2021年3月18日于流珠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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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收入数十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