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 拉萨 晴转多云再转晴
昨夜的睡眠很糟糕,一直恍恍惚惚,可能只睡着不到两个小时。总是觉得只用鼻子喘气不够,就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这样又使得喉咙干燥,疼痛。早晨起床后,感觉症状似乎好了一些,但情绪有些低落。这才是正式隔离的第一天啊,这才是六七十天征程中的第二天啊。
吃过早饭,又开始头晕,我逐个询问其他队员的情况,都出现了高原反应,不过也都有所好转。有专家的研究结果显示,三月是西藏含氧量最低的月份之一。有反应是正常的,我鼓励自己,也鼓励大家。
什么样的人容易出现高原反应?人在什么状态下容易出现高原反应?似乎并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我想,放松的心态,愉悦的心情,一颗对神秘自然的敬畏之心、感恩之心、朝圣之心,或许比红景天、高原安之类的药物更有效吧?无论如何,焦虑都不是好的办法。我干脆不再测量血氧饱和度了,该升上去的时候,自然会升上去的。
上午一直老老实实地半躺在床上看书,关于上次珠峰测量的纪实。吃过午饭,把手机调成静音,打算好好睡一觉,幸运的是我居然很快就睡着了,还睡得很香。一觉睡醒,不仅身体舒服多了,心情也变好了。
窗外的布达拉宫时而被阳光照耀,时而被云雾覆盖。在群山的怀抱中,它看上去并不高大,甚至还不如近处的吊车显得高大。但怎么看,它都不像是属于人间的宫殿。窗外的近处是一片居民区,有一条松柏簇拥的小河,几幢四层的黄色楼房被青灰色的山揽在怀里,山顶还有若隐若现的积雪。一个穿白色棉袄的小女孩正在居民区的空地上打羽毛球。她蹦跳着,喊着,笑着。她的笑声让眼前的一切充满活力,充满人间气息。由于视线被遮挡,我无法看见她对面的人。谁在那边接她打过去的球呢?她的爸爸或妈妈?
想起昨天早晨5点钟离家时,我和妻道别,儿子也醒了。他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地看着我,跟我说了声拜拜,然后转过身去。到了机场,妻发来信息,说我走后儿子一直在哭。可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和他告别啊。我尽可能地用更多的时间陪他读书、下棋、玩游戏。之前买了一本北岛主编的《给孩子的故事》,只给他读过两三篇,汪曾祺的《黄油烙饼》他很喜欢。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读一篇给他,读完就用铅笔在目录上画个勾。看他专注聆听的样子,看他不时露出的笑意,我感到幸福。可那本书还有好几篇没读完,我就要出发了。把书放回书架的时候,我想,我还有机会给他读完吗?
我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反而我总是愿意抱有希望。但我深深地相信人生无常。特别是母亲的患病离世,让我习惯于把每一次都当成最后一次。于是无论与谁相处,我都常常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拥抱,这或许是最后一句话。于是我把相处当成是告别的过程。我写过一首叫《生日》的诗:“妈妈,32年前的今天/我经过一条短短的通道/来见你第一面//紧接着,就用一生长长的时间/来与你告别。”如果一个人,你所有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够与他相聚,那么你所有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够与他告别。
如果我身体不出现意外,能够坚持到5月底这次测量任务结束,也不过两个半月的时间。比起那些我采访过的许多地质队员、测绘队员,动辄离家半年在野外工作,真的不算什么。人间太多离别,滋味各不相同。
现在已近晚上10点钟,隔离的第一天即将结束。安静极了,不知道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做些什么,有着怎样的心情。我乐观地认为,明天一觉睡醒,我肯定就满血复活了。嗯,明天开始把工作一项一项梳理,一项一项准备。毕竟,这次不是来旅游,而是带着任务。
3月20日 拉萨 阴转多云转晴间有雪
在拉萨住下之后,我已经习惯于早晨起来拉开窗帘,让眼睛沉醉在阳光里。新的一天在阳光中开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可今天,阳光被厚厚的积云遮住了。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今天阴,明天阴,后天雨夹雪。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言。
令我没想到的是,原本希望发生在早晨的一幕,发生在了午后。午觉睡醒,拉开窗帘,阳光刺眼。趁暖和去洗个澡吧。洗完澡正洗着衣服,我在卫生间里似乎听到风的呼啸,走到窗边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雪了,而且是大雪。这雪会下多久呢?当我把最后一件衣服洗完,走出来时,阳光刺眼。
你又能预言什么呢?今天上午9点左右,日喀则市定日县突发5.9级地震,幸好震中人烟稀少,目前还没有伤亡的报告。珠峰大本营就位于定日县曲当乡,本次震中距离珠峰不到100公里,她肯定也感受到了这震动,不知哪片冰雪因此而松动,哪块石头因此而滚落。
印度洋板块一直在固执地向北移动,与亚欧板块挤压造成了青藏高原隆起,并诞生了世界最年轻的山脉——喜马拉雅山。挤压也产生了巨大压力,在地质学里被称为地应力。当地应力到达临界点,就需要释放出来,发生地震。喜马拉雅地震带地震频发,2015年4月25日,尼泊尔大地震,引发珠峰雪崩。紧接着,5月12日,尼泊尔再发7.5级强震,震中就在珠峰南坡营地。尼泊尔地震在尼泊尔和中国境内都造成巨大破坏。樟木口岸一度关闭,如今虽恢复通车,或许再也无法重现往日繁华。尼泊尔地震对珠峰造成了哪些影响?珠峰变高了还是变矮了?我们的这次测量,会给所有的猜测一个标准答案。
我亲眼见过地震的巨大威力。2014年夏,云南鲁甸地震后,我去震区采访,跟随测绘队员到红石岩堰塞湖测量滑坡体规模。我们乘坐武警部队的冲锋舟,从堰塞湖一岸到另一岸,只见旁边山坡上所有的树木都齐刷刷地弯折向山体,树干树枝树叶上全是干泥,令人毛骨悚然。地震把对面的山震塌了,无数的山石滚落到河水里,产生巨大的冲击波,瞬间改变了这些树木的形状。只要再有一块大石头再落下来,我们的冲锋舟也会飞到对面山上去。在老北川县城,当你看到被山体滑坡掩埋的北川中学,看到挂在废墟上的“孩子,爸爸妈妈想你”,你会觉得,你的呼喊一发出来就会被群山吞没,你的眼泪一滴下来就会被泥土喝光,剩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虚无。那是2011年夏天,我在汶川地震3周年后来到震区,晚上住在漂亮的新北川宾馆。新北川县城建造的如同一个欧洲小镇,新学校的塑胶操场,那崭新的塑胶味你甚至都能看见。当地人说,死的人死了,活下来的活下来了。
你又能预言什么呢?今天某网站上原本用来发布中国新冠肺炎疫情统计数据的位置,变成了世界各国的统计数据。意大利、西班牙、德国、美国……当你看到那些惊人的确诊和死亡数字,你无法和一个个人、一个个生命联系起来,你会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新世纪以这样的方式欢迎人类的到来。那么,人类还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吗?
正写着写着,窗外竟然传来雷声。你又能预言什么呢?
3月24日 拉萨 晴
今天是我到拉萨后天气最晴好的一天。早晨拉开窗帘,雪已经停了,阳光把树上的雪照得晶莹,也让它们悄悄融化。云路过,光影在地面、在山峰和布达拉宫上演奏乐曲。下午,天空中几乎没有云朵的踪影,太阳的独角戏,她似乎心情很好,把我的床烤得暖暖的。
上午我正在整理资料,酒店经理发来信息,我瞄了一眼,看到“满7天”“无症状”“解除隔离”几个词,心里一激动。我们明天不就满7天了吗?我们要解除隔离了?激动了还没10秒钟,经理电话来了:“王老师啊,拉萨市调整了政策,从19个低风险省份来的,7天无症状就可以解除隔离了,你们是北京来的,北京不属于低风险省份……”哦,原来是这样,没关系,本来就做好14天的准备了。“你们队伍里有一位老师是从云南直接来拉萨的,他明天可以解除隔离了。”哦,对啊,澎湃新闻的同行是从云南来的,明天他将获得孤独的自由,但总归是自由。
今天我看到测量登山队员的详细行程,3月20日至4月2日,在羊八井登山训练基地隔离14天同时训练技能。4月3日启程前往珠峰大本营。接着他们将在大本营、前进营地、C1营地(北坳营地)经过反复的适应性训练和休整,计划5月10日第一次向顶峰突击。这比我之前看到的冲顶日期要早。不过行程最后也写着:珠峰地区气候变化无常,具体行程视现场天气情况确定,计划第二次突击顶峰时间为5月16日—5月23日,第三次突击顶峰时间为5月24日—5月30日。但愿一切顺利!
下午站在窗边望着阳光中的布达拉宫,突然走神,我到拉萨了,我看见布达拉宫了,我得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过去每次出差,我都要给妈妈打电话,还会把当地的环境、美景拍下来发给她。我立刻意识到妈妈已经不在了,那一瞬间巨大的悲哀袭击了我,眼泪已在眼眶里。
罗兰·巴特在母亲去世的翌日,开始在裁剪好的纸条上写“哀痛日记”,虽然大多数都是只言片语,但持续了近两年(母亲去世两年半后他也去世了)。他写对妈姆(他在日记中如此称呼母亲)的思念,写自己的哀痛,分析自己的哀痛。有一次他去商店买东西,听见售货员把商品递到顾客手中时说了一句“好了”,他就不能自已,跑回家痛哭了一场。因为他在照顾妈姆时,每当送给她一样东西时都会这样说。妈姆在弥留之际,有一次半清醒之中也回了他一声:“好了”。还有一次,他看一个乏味的电影,银幕上闪过一盏带褶皱灯罩的灯,这让他情绪激动,感觉妈姆整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他的妈姆过去也常做灯罩。
妈妈去世两年半了,在我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瞬间,但大多数时候不适宜哭泣,甚至不能表露出来。罗兰·巴特写道:哀痛就出现在爱的联系被重新撕开的地方,最强烈之点出现在最抽象之点上。当生活中的细节使我忆起妈妈还在的时候,然后马上意识到她的永远不在,于是爱的联系被一次次重新撕开,这种撕开夹杂着很多回忆和想象,是抽象的,但悲哀却那么具体。
三天前的夜晚,我梦见了母亲,她很虚弱,身上穿了很厚的衣服,她知道她要走了,我也知道她要走了,但我们很开心地说了好多话,就像久别重逢。我说妈妈,你等等,我要用手机拍下来。可手机里的摄像功能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知道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我,我焦急万分,即使在梦里,我也清醒地知道,我和妈妈相聚的时刻,就像天边的彩虹。果然,妈妈还是走了,我哭着醒来。
罗兰·巴特还写道:哀痛不是连续的,你也无法消除哀痛,你只能转化它,把它从静态(停滞、堵塞、同一性的重复出现)转化为动态。我认为哀痛是连续的,它已经和你的呼吸融为一体,有时你觉得它中断了,其实是因为有事情转移了你的注意力。当哀痛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它就不再是单纯的哀痛了,它是阳光、空气、水,它是对这世界深刻的体认,它是内心的财富。在这世上,我是妈妈最珍贵的遗物,她的生命也借由我的生命继续生长。
我给妈妈每周订的鲜花,因为疫情停送了。离京前一天,我去花店给她选了一束花,康乃馨、玫瑰、雏菊,摆着她的遗像前。她的遗像就摆在书柜的一格里,那是一种物化了的思念的寄托。我愿意相信,妈妈一直和我在一起。
此刻,我们看到了灯光灿烂的布达拉宫。
3月26日 拉萨 晴转多云
上午,酒店经理打来电话说,我们明天就可以解除隔离了,下午会让我们填写居家隔离留观册,明天去社区帮我们代办解除隔离通知书。我说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挂上电话,我马上在记者群里公布了这个喜讯,一片欢腾。
可我并没有曾设想的那样兴奋。特别到了下午,我甚至希望可以按照原定的14天继续隔离下去。人在禁锢中对自由的期盼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当自由突然来临,未必已经做好了准备。电影《海上钢琴师》里,在船上出生,在船上长大的1900曾盼望着下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自信地走下舷梯,可当还有最后一级就能踏上陆地时,看着满眼的高楼大厦,他迟疑了、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对这世上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要做什么,怎么与人交往?于是他转身回去,再也没动过下船的念头。当然,此时的我并非像1900那样惧怕外面的世界,只是这9天来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活规律,筹备这次报道事项、熟悉材料、读书、思考、写作,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我已经适应并且享受这份孤独。最近几年,我越来越喜欢和自己交流,越来越珍视独处的时间。隔离中,孤独是义务,孤独是正当的权利,孤独是有保障的。在我的生活中,这样天经地义的孤独多么难得。
居家隔离留观册,我填了5张表格,按了7个手印,加上来拉萨途中的,那些信息不知已经重复填写了多少遍。疫情期间,我看到不少批评这种重复填写表格低效行为的报道。信息互联互通这句口号喊了很多年,智慧城市也建了很多年,希望能借对这次疫情的反思真正有所改进。
今天从黄昏开始,我一直在读海子的诗。31年前的这个黄昏,海子躺在山海关附近的一处轨道上,让火车驶过了他的身体,那年他25岁。在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只要外出,就带一本海子的诗集,那些诗在我心中响过无数遍。海子最向往的地方,一个是青藏高原,一个是海南岛,因为都有热烈的阳光,因为被他看作是哥哥的梵高拥有阿尔的太阳。海子也像梵高那样,为了艺术炽烈地燃烧,将自己完成为一个太阳。海子曾两度来到高原,创作了许多抒情诗。因为他,高原成了我的梦想,从而使我和高原结下了特殊的缘分。
1988年8月,海子在拉萨写下“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还写下“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他写“西藏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海子关于青藏高原的诗里经常用到石头这个意象,“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他令人惊讶地从高原带回去几块沉重的大石头,如今安放在他的墓前。
海子的诗句有一种魔力,甚至像是一种咒语。汉语在他那里获得了自由,获得了凄美、高贵和神性的力量。他创造了一个诗歌世界,一个强大的语言场,在那里,他是绝对的王。他的诗如歌谣般优美,又那么令人心疼。他的诗与其说是献给农耕文明的挽歌,不如说是对永恒事物的召唤,唯有这永恒的事物才能为人类照亮黑暗。
我一直把海子当成兄弟,如今我已经比他大11岁了。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如他这般消瘦,也如他这般赤诚,也如他这般热烈,可惜我天生愚钝,那时还没找到诗歌之门。如今我在世俗中越来越顾虑重重、如履薄冰,在这样的状态下,语言的使用自然平庸粗鄙,自由从何说起。
也许是心态老了,我现在喜欢和年长的人交往,对于二十出头的年轻朋友不是很信赖。除非他说: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我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会说,兄弟,今天酒管够,咱们不醉不归。
4月4日 清明 拉萨 雪转晴
清明的凌晨,拉萨大雪纷飞。
早上起来,那些雪花都变成了阳光,仿佛根本没下过雪,仿佛那只是一场仪式。
早上起来,我洗漱干净,穿戴整齐,在窗台上点了三炷香。昨天我出门去买了香,那个牌子的藏香是妈妈生前我一直买给她的。妈妈在客厅的窗台上供奉了一尊陶瓷的观音菩萨像,每逢初一和十五早晨,都会点三炷香。不知她从哪里买的香,味道有些刺鼻,我说:我给你买质量好的藏香,味道好闻,还有安神的功效。妈妈生病期间,我利用一切机会回山东老家,每次陪她两三天,再回北京工作。每次临走时,收拾好背包,放在门口,我都要在菩萨前点三炷香,磕三个头,心里默念:请保佑妈妈平安。妈妈或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站在一边看着我,她知道我在拜什么。然后我们各自忍着泪水,强装欢笑地告别,妈妈送我到门口,我说快进去吧,坐上火车给你打电话。我必须快速转过身去,不能让她发现我的眼睛红了。
有一次点香时,妈妈走过来对我说,香头不要朝下,那是对菩萨的不尊敬。从那以后,每次点香我都会想起妈妈说那句话的神情,都会注意让香头朝上。爸爸和弟弟没有佛教信仰,妈妈走后,他们决定不再供奉那尊菩萨,但又不知该如何安置。我在北京的住所面积很小,左思右想,都找不出一个可以供奉菩萨的位置,又不能随意摆放,又不能关在柜子里。但我想,我可以送到寺庙。于是我把那尊菩萨用毛巾和塑料泡沫包好,背到了北京,又背到了单位附近的广济寺。我到大雄宝殿后面办理皈依登记和居士们开展佛教活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工作人员家里有尊菩萨暂时没条件供奉,可不可以放在这里流通?他接过了那尊菩萨,放在一张桌子上。我一边离去,一边不断地回头望。当我离开大概50米,再回头时,看到他把菩萨抱起来,往屋里走去。我目送他,目送那尊菩萨,当他和菩萨就要消失在我视线中,仿佛载着妈妈遗体去火化的灵车消失在路的拐角,那时我曾撕心裂肺地喊:妈妈,再见。而此时,我有强烈的冲动想跑过去,向他道歉,把菩萨要回来,但我紧攥拳头克制地站在原地,没有那样做。
昨天,定居济南的两个发小陈伟和石岩,开车回单县扫墓,石岩为他的妈妈,陈伟为他的奶奶。我们那个县城,已故之人大多安葬在城东的公墓里,很多人生前是邻居,死后还是邻居。下午5点,石岩给我打电话,说堵车异常严重,上午10点从济南出发,现在还没到家,说只记得我妈妈墓碑的大概位置,忘记哪一排了,他们要替我去祭扫一下。我很肯定地说永安区18排。快7点时,我估计他们应该祭扫完了,就给石岩打电话,谁知他们刚刚走进公墓。因为疫情,公墓暂停开放,他们托关系、求人,也只能等天要黑时,才被偷偷地放进去。快8点时,陈伟打来电话,他们几乎把公墓的第18排找了一遍,也没看见我妈妈的墓。我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不是第18排,而是永安区第27排18号。我竟然连妈妈墓的位置都记错了。
找到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把我妈妈的墓碑仔细地擦干净,献上一个花篮,烧了纸钱。我心里充满深深的感激。应我的请求,他们拍了照片发过来——我摆在妈妈墓碑前的小石头和贝壳都还在。那些小石头和贝壳是我在全国各地捡的,有漠河的,有吐鲁番的,有羊卓雍措的。妈妈去过的地方不多,我想把我去的地方都带到她墓前。自从上次之后,我又捡了许多地方的小石头,春节和清明都没回去,等完成这次任务,我会连同珠峰的石头一起献给她。如今,我每次都捡两块,其中一块留在北京的家里,我相信在同一个地方捡的石头即使分开,也一定会有神秘的联系。
这两天,在林廓路上转经的人成群结队。拉萨的转经路线,在大昭寺内环绕一周叫囊廓,绕大昭寺为中心的区域一周叫八廓,而绕整个拉萨老城区一周叫林廓。转经者中有青年男女,有和父母牵着手或跟在父母左右的幼童,有在婴儿车里的婴儿,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神态安详,目不旁顾,他们瞬间让我感觉回到了拉萨。有一段路,我不得不逆行经过他们身旁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一种冒犯,满心歉意,似乎在那一刻,他们朝向信仰的方向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用一段理所应当的时间,停下所有其他事情,转经或者回乡祭扫,从功用的角度看,都是无用的,似乎不会在现实中带来什么,只是指向内心和灵魂。而所做的事能够指向内心和灵魂,就是幸福和满足本身。
那些年,我清明回乡,火车驶过华北平原,窗外的麦田潮湿而青绿,麦田里有无数的坟丘。桃花、杏花和梨花都开了,还有更多的花朵在地平线那边,等着漂移过来。
4月14日 定日 晴
车停在海拔5198米的加吾拉山口这边,大家回头拍摄刚刚上山时驶过的连环发卡弯,而前方的景色还要再绕过一个弯才能看到。我迫不及待地爬上山口一侧的山坡,当我的视线高出山坡顶部的瞬间,看到必将令我终生难忘的画面——在大海一般的天空下,喜马拉雅诸神闪耀着洁白的光列队出现,云朵系在她们的腰上,她们仿佛在说:欢迎来到天之国度。我忍不住冲着同伴们大声叫喊:啊!美极了!
珠穆朗玛峰位于中间,她的左边是8463米的马卡鲁峰和8516米的洛子峰,她的右边是7543米的章子峰和8201米的卓奥友峰。她们的线条那么清晰秀丽,身姿那么娉婷动人,根本不需要化妆,不需要美颜。我想每一个看着她们的人,思想都会在刹那间脱离世俗,进入一个纯粹的领域,在那里陶醉,在那里涤荡。很多人称之为中国最美观景台,美这个字此时显得轻了点,我愿意称之为中国最神性的观景台。
而想要靠近神,必须经受考验。翻越加吾拉山,有著名的108拐,每一拐都是近乎180度的大转弯。从山顶望下去,公路就像是被稍稍拉开一点的弹簧,让人感到一种紧缩的力。我们坐在车里,身体不停地大幅度摇摆。司机小王说开一趟下来,打方向盘累得胳膊都疼。我开玩笑说,在加吾拉车神面前,秋名山车神根本不值一提。
一路上,我们停车接受检查4次。第一次是出发不久,在鲁鲁检查站,移民警察检查边境证。第二次是在珠穆朗玛峰国家公园大门口,工作人员检查车辆通行证。第三次是在距离珠峰大本营20几公里的曲布村清洁能源车辆换乘站,游客到这里必须换乘景区的电动大巴车前往绒布寺。执行珠峰测量任务的车辆都在当地政府提前报备,并且发有车证,我们得以通行。第四次是在绒布寺往上几百米的地方,那里竖立着珠峰高程测量纪念碑和珠峰大本营石碑,是游客所能达到的最高处,柏油路也在这里终结了,再往前,都是碎石路。剩下的七八公里道路险峻,旁边高大的山体多处崩塌,到处都是巨大的落石,再翻过一两座山坡,就看到了绒布河,沿着绒布河一直往上,就抵达了真正的珠峰大本营。
营地的帐篷在大山面前很不起眼,但我远远地望见,依然十分兴奋。来到测绘队员的营地,也是我们将要入驻的营地时,飘起了雪花,珠峰的峰顶也被云层笼罩。十几顶帐篷已经被搭建起来,有宿舍、有厨房、有食堂。帐篷里都铺着地毯,让人感觉不到脚下是乱石滩。每个宿舍帐篷里都摆着几张行军床,还有一张桌子。建营的收尾工作正在进行。中午我们就在营地的食堂用餐,三菜一汤,提供餐盘和碗筷,条件超出我的想象。大家围坐在一个长条桌四周,都吃得很香。
超出我想象的还有,珠峰大本营2017年就通上了国家电网的电,告别了用柴油发电机发电的时代,电力供应更加稳定、清洁,再也无需忍耐发电机巨大的噪音;用水是水管从山上引下的雪水,而不用再到下面的泉眼去打水;营地后面建起了4个铁皮的封闭式厕所,其中一个是坐便马桶,厕所里竟然还挂着一个小杂志栏,里面放着几本《西藏体育》。我想,等我住进来之后,肯定还会发现更多超出想象的事情。
大本营共有三个营地,商业登山队的营地最为豪华。两个高大的、马戏团般圆球形状的帐篷让我很是好奇。去参观过的人告诉我,其中一个圆球是高山向导休闲娱乐用的,另一个圆球是商业登山队员休闲娱乐用的——里面有按摩椅、台球桌、酒吧等。今年国家体育总局批准了20人左右的商业登山名额,圣山公司收取每人46万元的费用。嗯,46万元,是要奢华点。
测量登山队员的营地紧挨着商业登山队,为了提前适应更高海拔营地的生活,队员们都睡在低矮的单人帐篷里。旁边搭建了多顶大帐篷,有食堂、会议室、活动室等,据说还有电视可以看。
我们的营地看上去有些朴素,但各方面条件已经比15年前珠峰测量时好了太多。大本营所有的营地服务和保障都由西藏圣山登山探险服务有限公司负责。圣山公司由西藏登山学校创办,是我国唯一一家有资质组织攀登珠峰的公司,通过公司运营为登山学校提供办学经费,学员可以享受全免费的教育,毕业后走向高海拔商业探险的职业道路。
我的大本营初印象,除了营地,还有大风,那风实在是让人在外面站不住,风吹起来,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脸蒙起来,依然感到寒冷。还有石头,目之所及,天空之下全是石头,大的石头组成山峰、小的石头堆满地面,这是一个石头的世界。还有那些用石头垒起的玛尼堆和登山遇难者衣冠冢,还有那块石头刻成的珠峰高程测量纪念碑,石头,石头,在这里,石头是语言,也是意义。
4月19日 珠峰大本营 晴 大风
早晨8点半走出帐篷,正如我所期待的,珠穆朗玛完好地出现在眼前,只有峰顶旗帜一般的云朵,向东方飘扬而去。
昨夜,我确定自己睡着的时间大概是凌晨4点半到7点,其他时间都在恍恍惚惚的状态。狂风一夜,帐篷颤抖不停,篷顶像两扇翅膀,拼命地想要飞翔,在寂夜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仿佛被一百面飘扬的旗帜围拢。我这一侧的帐篷布,不停地撞击我的床,似乎有人在外面拍打我。
我在睡袋里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鼻子喘气,可依然感觉风在往我身上钻,冷啊。我头脑清醒地闭着眼睛平躺着,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发出磨牙的声音。睡袋像一个蚕茧把我包裹,我的两个胳膊紧紧贴着身子,难以动弹。就这样到了凌晨2点、3点,每次看表,时间只过去了十几分钟,我一直在期盼天亮,天亮了,大家都起床,我就可以尽情地伸展一下了。可是冷,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把睡袋往脖子里裹紧,把盖在睡袋上的羽绒服再往上盖一点。
天终于亮了,帐篷里零下5度,人又不愿从睡袋里出来。大家一个个躺在床上开始说话了,他们描述的这个夜晚,与我的感受大体相同。中午吃饭时,一个已经在大本营住了一段时间的测绘队员问我睡得怎样,他说能睡3个小时就是好的了。
10点钟,太阳从山顶露出来了,不一会儿,帐篷里的温度就变成10度,中午1点钟,升高到20度,下午4点,甚至达到了舒适的25度,8点多,太阳落山,帐篷里的温度又迅速落到0度。
狂风一直吹,愈发变本加厉了,今晚的感觉比昨天冷很多。下午,我们在会议室帐篷里采访,稍微离远一点儿,都很难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有一个瞬间,帐篷剧烈抖动,我甚至以为它要被风吹倒。
即使烈日高照,人在外面站一会儿,就会被风吹得头疼。因此大多数人都窝在帐篷里不出去,窝在帐篷里听风声。
从我们的营地往西大约1公里,有两个挨着的小山包。北边的山包上,立着8844.43米的珠穆朗玛高程测量纪念碑。纪念碑前,有一个国家二等水准点,也是珠峰高程测量大本营起算点。今天,测绘队员在上面架起了GNSS测量仪。上午11左右,我们走过去拍摄。
南边的小山包上是登山遇难者的墓地,或者说衣冠冢。20几个墓错落排列,所谓墓,就是垒起来的一堆石头簇拥着一块不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名字、生卒年月,有的还刻着一句悼念的话。我看着每一个名字,给每一个石堆都添上一块小石头。他们有的还很年轻,将生命付与了梦想,消逝在追寻梦想的路上。如今,他们在面对珠峰的地方长眠,与珠峰为伴。其中一个墓属于一对英国的双胞胎,他们的父母每年都来这里遥望珠峰,思念自己的孩子,直到再也走不动了。
登山者墓地旁边,还有一小块平台,上面立着一个玛尼堆。我在这里,用白色的石头摆了“妈妈”两个字,又一块块搬来大石头,把“妈妈”围了起来。不停地蹲下起身,搬运重物,让我头疼眩晕,气喘吁吁,当我终于垒好一圈,站在大风中注视着面前的珠穆朗玛,人称大地之母的神山,将我对妈妈的思念寄托给她。
营地里虽然通上了国家电网的电,但电压很不稳定,或许是用电量太大。昨天有人测试了电压,只有90多瓦。手机充电有时都很难充进去,更别说电暖气了,插上电,根本没有热度。
今晚,大家都早早地钻进了睡袋,实在是太冷了。本来和我们住一个帐篷的司机小王,抱起被子去车里睡了。明天一早,我们要步行前往海拔5300米的二本营。但愿明天风小一点。
4月22日 定日 晴转多云间有雪
天气很冷,虽然是晴天,中午出去吃面时,雪花在阳光里飘扬。
上午我在房间整理采访的素材,有人敲门,打开门是杨帆,他一进屋就靠在墙上,哭着说:“看见测量队员的手,我真受不了。”
原来他也在整理这几天拍摄的视频,看到前天在二本营拍摄的测量队员们操作仪器的手部特写,看着那些黑乎乎、皴裂的手,他心疼地不能自已。
其实我们的心情也很沉重,来定日后不久就听说一名叫谢敏的测量队员,父亲去世了,但他在山上手机没有信号,父亲遗体火化的那天中午他才接到母亲的电话,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一直在二本营和交汇点上坚守着。前天我上去,他在点上还没下来。昨天下撤前,张兆义悄悄地对我说:来,我带你去见一下谢敏。我们走出帐篷,张兆义对着远处一群小伙子喊:谢敏。谢敏走了过来,张兆义先给他一个拥抱,拍了拍他的肩膀。谢敏是测二代,他的父亲和张兆义也是同事,因此,张兆义就像他的叔叔一样。谢敏转过头去,擦了眼泪。我看到他的整张脸都布满小小的裂纹,已经黑得不像样子,裤子上、鞋上全是泥和污迹。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无法想象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在承受心理痛苦的同时,还能忍受如此的生理痛苦。我忍住了泪水,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咱们这次一起下撤,好好休息,兄弟。
今天是世界地球日,自从我工作以来,每年世界地球日的宣传都是一年中的大事。今年,由于珠峰测量宣传至今没有公开启动,这是我离地球日宣传最远的一年,但由于地球日的主题就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这又是我离大自然最近的一年。大自然啊,被我们称为荒蛮之地的所在,远离人类活动的所在,是多么真实,多么美丽。测量队员长年和大自然相处,他们身上有无比可贵的真诚、单纯、简单和坚定,因此他们也配得上这大自然。
前天去二本营的路上,我看到三个易拉罐瓶子,都捡起来装在背包里。返回时,周磊找到一个大垃圾袋,让我把易拉罐都装进垃圾袋,他提着,我们一路捡下去。到大本营时,垃圾袋装满了大半。
尼泊尔有个纪录片叫《珠峰清道夫》,画面触目惊心,在8000米以上的死亡地带,在洁白的冰雪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垃圾汇集珠峰,铝制罐头盒、饮料罐、鞋子、塑料包装袋,甚至暖水瓶、床垫。你可以想象天空堆满垃圾吗?你可以想象你的头顶堆满垃圾吗?正如纪录片里所说,如果珠峰死亡地带堆满垃圾,地球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死亡地带。
不仅如此,整个亚洲机动车和工厂里排放出来的碳,正在喜马拉雅山脉沉积,碳可以吸收大气中的热量,降低阳光反射,一旦在冰雪当中沉积,冰川就会快速融化,对人类生存已经造成重大威胁。
这次登山测量活动十分重视环保问题,大本营设有专门的垃圾回收站和环保厕所,各营地都有垃圾桶,厨余垃圾先是存放在营地旁的小坑里,让雪鸡、黄嘴山鸦等动物吃,最后再集中处理。二本营以上的队员们也被要求将自己产生的垃圾携带下来。
今天午饭时,大家的话题都是定日如何如何舒适,简直像天堂一般。你一句我一句,有人说房间真安静,有人说可以随便上厕所、随便喝水了,有人说在床上能肆意翻身了,有人说不用整天都戴着帽子挡风了。而刚到定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里天气条件和住宿条件都比拉萨差多了。
写着写着又停电了,不知这次会停多久。但大家肯定不会像上次一样抱怨。毕竟这里,比大本营舒适多了。
4月29日 珠峰大本营 晴转冰雹转大雪
昨天夜里到今天中午,我见识了珠峰大本营的好天气。天空没有一丝云,微风阵阵,帐篷甚至都不再摇晃,营地中央无时无刻不在猎猎招展的旗帜也仿佛休假了,只是偶尔懒洋洋地飘动一下。
中午时,帐篷里达到34度高温,不透气,大家直叫闷热,有人甚至脱得只剩一个短袖。这和昨天夜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依然瑟瑟发抖,形成鲜明对比。算了一下,温差有40多度。
吃过午饭,休息了不到一小时,只听帐篷噼里啪啦巨响,外面狂风大作。出去一看,整个天空密布乌云,冰雹正密密麻麻地砸下来。
测量登山队员们都下撤到定日休整,他们已经20多天没洗澡了,甚至连脸都没洗,这几天下去养足精神,然后等待时机冲顶。
计划明天在珠峰大本营举行开营仪式并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对外发布此次珠峰测量登山活动的消息。一整天,陈兰芹主任带领大家协调工作、布置会场,这是中国海拔最高的新闻发布厅。
今天凌晨,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美的星空。这次来西藏已经40多天了,天气往往都是白天晴好,到了夜晚就多云,所以很难看到璀璨的星空。10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乘车前往阿里途中,路过一个叫帕羊的小镇。我从昏睡中醒来,北斗七星正树立在前方山上,而我头顶的天空像是洒满了闪光的沙子,更亮一些的组成千变万化的图案,如宫殿,如动物,如海市蜃楼,一个闪亮的童话世界。那一幕深深烙进我的心里,它让我亲眼看到并相信宇宙的存在,它让我知道这世界并非只是日常所见,它让我相信神奇。
而今天凌晨的星空,比我10年前看到的更美,因为天空更蓝,因为有洁白的雪山。除了美,我还能用什么词语?星空,对我来说本就是一个形容词。那么这美呢?美得奢侈,美得惊人,美得残酷。四周一片黑暗,一片寂静。我仿佛站在洪荒年代,贪婪地指认那些星座,半人马和天蝎在雪山的上方,大熊和狮子在我的头顶,还有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它们与我一起呼吸,与我的眼睛一起闪烁。我突然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此刻,若我呼喊/谁会在天使的队列中听到我?”若我呼喊,它们能听到我吗?有一刹那,我甚至又怀疑宇宙的存在,我感到这星空只是一幅画,只是泪水和思念,只是祝福和安慰。我的脚下,是无数的石头,我的头顶,是更多更多的巨大的石头,如果光的意义是照亮黑暗,那么我的意义是看见这光,并使之映在心中吗?
再看珠穆朗玛,这个星球的最高点,她离星空那么近,闪亮的星星就像她头顶的皇冠。偶尔,一颗流星落向她的身后,偶尔,她的身后一阵蓝光闪现。
我,一个渺小的身影,早已冻得浑身打颤。我一边往营地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望,仿佛与我对望的是一双双晶莹的眼睛,而我不知道,何时能再次看到它们。星空,一次相遇与别离。
星空啊,这片星空看见过这里曾是一片汪洋,看见过青藏高原隆起、喜马拉雅耸立,这片星空看见过冰川的形成与消融,看见过动植物的诞生与灭亡,这片星空看着人类从石器时代进入信息时代,这片星空也曾与1975年和2005年的测量者们对视,此刻,它正默默注视着珠穆朗玛峰顶,注视着沿绒布冰川下行,在一片河谷中那灯光明灭的帐篷,有人安睡,有人难眠,它或许知道这是人类又一次试图了解这颗星球的举动,这是人类希望与这颗星球和谐相处的心愿。
5月1日 珠峰大本营 晴
四月的花香还未嗅到,就已到五月。没什么可遗憾的,我有四月的云和雪山,四月的领悟和感动。在我平淡的人生中,这段日子注定会像珠穆朗玛峰一样,让其他的日子仰望。
劳动节,珠峰大本营无人放假,珠峰周边的测绘队员们也无人放假。下午,任秀波带领大本营的兄弟们,在营地中央的旗帜前站成一排,一起对着镜头说:国测一大队在珠峰脚下,祝全国劳动者节日快乐!说完,他们一个比一个笑得灿烂。
今天,我又见到了谢敏,格外亲切。我说谢哥,你怎么上来了?他说上来送些物质,明天交会组的兄弟们都要上来,直接入驻二本营。交会组下山休整已经10天了。说是休整,其实一天也没闲着,整理前期测量数据,在定日周边开展GNSS测量,测试国产的超长距离测距仪。距离峰顶最远的交会点在大本营, 18.3公里。他们在定日周边找了个山头,树立起觇标,然后远离18公里外,反复测试仪器,确保峰顶交会万无一失。
谢敏的脸色好多了,皮肤也恢复了光泽,和我上次在大本营见到的他,变了个模样。可我知道,明天到二本营,之后再到交汇点,用不了几天,他的脸又会变黑,皴裂。
劳动节,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直播,虽然只有不到10分钟时间。4点正式开播,刚过3点,我就在后方同事的指挥下开始直播测试。风大,站在营地外,我带着降噪耳机,两个耳朵依然嗡嗡直响。从进入直播画面到开始说话那几分钟,我特别紧张,心里不断地想一会儿该说什么。今天直播的内容是探营,由我带领观众探访珠峰大本营。开播后,我也没心思想别的了,脑子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可是脑子里一会儿空白一下,一会儿又冒出太多东西,我又害怕冷场,所以语速特别快,步伐也不自觉地加快,于是就开始有些喘。本来打算播10-15分钟的,结果8分钟我就把话说完了。直播结束后,周星社长在工作群里鼓励我,说我播得很棒,其他同事也都给我打气。但我知道,我应该从容一些,节奏慢一些,但愿下次能做到。
劳动节,晚饭大家吃上了臊子面,不去餐厅,去厨房,每人一碗,吃完还能再去加。看着诱人的辣子和卤汤,我不禁默默咽下了口水。我知道这是大厨刘宏炜的作品,前几天他就想做面给兄弟们吃,因为机器故障没能成功,这让他不停地自责。刘宏炜今年54岁,早些年也是从事测绘业务的队员,因他做饭好吃,出外业时,兄弟们就请他做饭,久而久之,他就离开了测绘岗位,如今在大队人事科负责老干部工作。这次珠峰测量,他主动请缨来为兄弟们做饭,变着花样满足兄弟们的胃口。住到大本营后,他快一个月没下去了。我说,您下去洗个澡啊。他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国测一大队的队员们分不同的工种、不同的岗位,这次珠峰高程测量,也各有各的角色。但许多人都对我说过,队员们根本没什么高低之分,大家都是兄弟,互相关心帮助,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在自己的角色上默默付出。
劳动节,大本营的鸟儿似乎异常兴奋。午饭后在帐篷里休息,外面叽叽喳喳的叫声,让我仿佛回到了山东的乡村。黄嘴山鸦成群结队,雪鸡经常来营地参观,根本不怕人,下午我还看见两只鸽子在营地中央的碎石上休憩。营地旁的山坡上,不时有岩羊在“练习攀爬”。在登山遇难者墓地那边,我还看到过两只旱獭,一只没等我走进就十分警觉地窜到了山坡下面。另一只,站立在原地盯着我,等我往前迈几步,它飞快地钻进了珠峰清洁环保纪念碑下面的洞里,那里应该是它的家。不远处,绒布河里有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像一对鸳鸯,相依相偎,发出好听且响亮的叫声。最让我惊奇的,是昨天新闻发布会召开前,一只浑身金黄小精灵飞快地从营地帐篷间窜过,像是松鼠又不是松鼠,像是黄鼠狼又不是黄鼠狼,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清,它的体型十分匀称,那一闪而过,留在我的记忆里。
前天傍晚,我对着珠峰架好机器拍摄延时摄影,一队往上运输物质的牦牛从山沟里下来,一开始还有人在前面领路,到了登山营地,就没人管它们了。头牛带领着牛队朝我这边走来,或许是我穿的红色羽绒服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头牛走两步,停下来,牛队也走两步,停下来。它们身上都覆盖着白雪,有的挂着铃铛,声音十分悦耳。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又继续前行。看着他们远去,我很想知道它们去往哪里,它们应该认得回家的路吧。那时远处一片苍茫,夕阳的余晖在珠峰顶上映着浅浅的红光。我突然想起那句诗: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5月4日 珠峰大本营 晴转雪转晴
五四青年节。上午,2020珠峰测量现场总指挥李国鹏、副总指挥张庆涛和国家登山队副队长次洛带领测量登山队员们爬上了珠峰大本营旁的山坡,在冰雪上模拟练习峰顶觇标树立和仪器操作。
那是一块稍稍平缓的斜坡,大家在上面划出了约为3个珠峰峰顶面积大小的范围,轮流练习操作仪器。我第一次见到了测量觇标,铝合金的杆和三角支架,上部是一个倒立的圆锥形,缠满了红黄色的布带,6个光学棱镜闪着光亮,觇标顶部安装有GNSS接收天线。觇标的底座用冰锥固定在冰雪里,三角支架同样用冰锥固定,顶部还有3根固定绳,确保觇标在峰顶的大风中屹立不倒。我之前反复看过1975年珠峰高程测量和2005年珠峰高程复测觇标树立在峰顶的照片,它在我心中甚至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觇标象征着胜利,象征着欢呼。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眼前的这个觇标就会树立在珠峰之巅。
明亮的阳光照耀在珠峰大本营和队员们脚下的冰雪上,天空蓝,蓝得白云无处躲藏,藏在哪儿,哪儿就有一座大山。看着这些测量登山队员,这些朝气蓬勃的青年们,他们时而专注,时而欢笑,那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如天空般澄澈,我突然感到美好,突然觉得这场练习就像一次团日活动,海拔最高的团日活动,青春与激情、光荣与使命并存的团日活动,我多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啊。
下午,我又一次爬上那个山坡。今天直播的内容是介绍队员们在珠峰上怎样用水。我们要爬到山坡的上面寻找水源。直播时风特别大,我必须带上羽绒服的帽子,不然耳麦根本收不到我的声音。我和高悦从半坡开始沿着输水管道往上走,脚下是雪,雪下面是坚硬的厚厚的冰,终于找到了,冰雪之下,流水汩汩地涌出,一个底部剪开的矿泉水桶放在流水中,将水引入管道,继而引入营地。到了夜晚,为防止管道冻住,要把接水的矿泉水桶拿出来,相当于关闭了总阀门,早晨再放进去。
2005年,队员们饮用水,都要开车去3公里外的“绒布神泉”接,每次接满七八个25升的大桶,用完再开车去接。这次大本营的用水方便多了。但是在二本营和交汇点上,还是只能融化雪水,水,来之不易。
好几天前,高悦就想着今天是青年节,我们合作拍摄了青年测绘队员的短视频,他还为青年节写了篇青年测绘队员的人物通讯。中午吃过饭,我一进帐篷,就听他说:哎呀,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差点忘了。他赶紧给爸爸打电话,祝爸爸生日快乐,告诉爸爸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傍晚前一场狂风暴雪,傍晚时分,雪停了,云散了,阳光从西边斜照在珠穆朗玛峰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盼望已久的金顶。珠穆朗玛峰就像一座金字塔,树立在天边,在这星球的最高处。
今夜,我们6人帐篷里摆了7张床,一下热闹起来,可身体依旧感到寒冷。今天是我离开家第50天了,而明天立夏,在此刻的冰冷中,立夏这个词和家一样,离我遥远。
关于青年的标准,有不同的说法,后浪和前浪,你是哪一浪呢?人生就像大河,有很多支流,有一次,一条喜悦的河注入进来,将我命名为父亲,有一次,一条悲伤的河注入进来,将我命名为孤儿,这条河一直流动着,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它在流动。而我,有心中的方向,这方向不是支流所能改变的。前浪和后浪,你是哪一浪呢?我们需要其他人的命名吗?
原刊于《贡嘎山》2020年第四期
王少勇,中国自然资源报社首席记者,诗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文学作品收入多种年度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