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逖:唐丹鸿,不少人认为你是继翟永明后最优秀的女诗人,翟永明也在她的随笔里谈及与你的相识,你是怎样看待你们的联系、区别?

1986年夏天,当时我是一名大学生,我很想坏掉,一边与一个相对来说让父母称心的男孩交往,一边与一位看起来放浪形骸的校园诗人打得火热,因为他送给我一本地下诗歌刊物《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里面有翟永明、柏桦、莽汉主义等诗人的作品。我的父母可能到死都不会明白那些诗怎样摧毁了他们的期望并把我变成了让他们的更年期充满尖叫和失眠的女儿。我不知诗人们散布在哪个角落,我没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个的面孔,这让我焦急得心脏隐痛,唯有亲近我的诗人男友,唯有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闷热的或凉爽的傍晚,我与男友照例约会,他因事要找翟永明,把我也带上了。

她住在科分院西物所(我母亲也在那个单位)的一幢充满煤烟的旧楼里,踏上一级级散落着烂纸和饭粒菜汤的楼梯,经过杂七乱八堆着簸箕、扫帚、只容得下一个半人穿过的过道,敲开一扇遮着布帘的木门,我见到了她。

那是一种梦中的母马与她身旁孤独摇晃的幼苗的相见。她在屋里来回走动,递烟让座,同三个男人交谈,她客气地招呼我喝茶,叫我"小唐",她的眼睛确实像两道伤口,她的乳房大得像涨满了乳汁,她的骨节粗大的手脚与马蹄可以相互嬗变……我缩在屋角的板凳上,处于像看见眼皮内膜上游移的彩斑和金星的精神状态,只感到我之外的高大、温和与芳香。

我有一个嗡嗡响的在闷黑颠簸的子宫中的二十岁,我已经濒临憋死,否则上天怎会派出男友、《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和诗人降临世间,就像在肉厚腥臭的黑色天幕上撒出噼噼叭叭的焰火,焰火踮起脚尖跌落之处翻涌出怒放的花朵……从此我的生命有了一道裂缝,仿佛我是一个单细胞终于分裂了,在那之前我叫唐丹虹,在那之后我是唐丹鸿;从此,包裹我的那层腥臭密实的黑膜有了一道裂缝,一丝光使眼睛诞生,一丝氧气使肺存在。

那本《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中,有翟永明的组诗《女人》中的《预感》和《七月》,有普拉斯的《爱丽尔》。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为这册地下诗刊销魂蚀骨--就像童年时在严冬紧紧搂住自己的热水袋,用脸贴着热水袋,亲吻这个热水袋,爱着这个热水袋。

透过厨房油污的玻璃,有时是躲在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后面,有时就在她身旁,我注视一个女人:她梳理她乌黑的披肩发,她进了阳台侧面的洗手间,她切菜,她伏在水盆上洗脸,她的腿像吊桥升起又落下那样骑上自行车从我的视线消失……我常常猜测她的腹中有没有小孩?为她所爱的人是谁?

她就是翟永明,在我们成为邻居的那两年,我就处于这种状态,我为此感到痛苦和难为情,又感到快乐。我常装得跟她很随便,很轻松,甚至放肆……十几年过去了,她把我看成一个朋友,她有时搂着我照像,或抱着我跳舞,我同样要幸福得一塌糊涂。当我们把一杯杯酒咽下喉咙,在我趴下之前,我渐渐地忍不住对她提到了这种感受,看到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起来,我又憋回去了……现在我的年龄比她初见我时的年龄还大些,仍然依恋着她。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我知道有好几个女人早在我之前就对她开始了这种依恋。只要回顾与她交往的这些时光,我就会涌起感激和爱……有时我又觉得她很柔弱,就有强烈的想保护她的冲动,但我发现她事实上充满力量,那种柔弱只不过是涅磐的表面……我为她感到骄傲,她是最优秀的。总之,翟永明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象征。我们姑且称之为"联系"。

生活经历也造成了我们的区别,这当中有秘密而复杂的故事,难以在此陈述,但有些线索是明显的:比如她失眠,每个夜晚都使她恐惧,她老醒着,总想睡;而我,有太多的睡意,如她所说"婴儿般",我老睡着,总想醒……现在她更宽容,而我更粗鲁;她更能忍耐,而我更暴躁;她基本上表里如一,而我有时装模做样;你可以从诗里,特别是我们最近写的诗里,从现实中都能看到这种"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