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

进藏的路上,有看不完的风景。最常见的,是朝圣的旅人。他们在平坦宽阔的柏油大道,在曲折如绳的羊肠小路,在柔软似毡的草原,在坚实铁硬的石阶,一步一磕头地往前行走。
站起来,合着双手,默祷一下,向前跨一步,弯下腰,匍匐前倾,头、胸、膝贴紧生息之地,双臂划到头顶,撑起身子。然后再合掌,再跨步……
无论头顶烈日暴晒,不管空中大雨倾盆,哪怕是身边野狼窥视,即使脚下花蛇游过,也几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履。
沿着漫长的旅途,重复一个动作,心中唯有这样的信念,去拉萨朝圣。
在青海的塔尔寺,我曾与一位老人有过简短的交谈。
"现在生活好吗?"我问。
"好、好、有吃有喝。"他连连点头。
"靠什么挣钱?"
"放牧。"
"存下钱干什么?"
"去拉萨朝圣。"
他告诉我,他们家有羊群、牛群,还买了一辆大卡车。辛苦一年存下的钱,全部用于朝圣,第二年再干活,攒钱,朝圣;每年去一次拉萨,参拜佛祖,感谢他给了人们阳光、土地、水和食物。他们的生活目的很简单,就是劳动,朝圣。
在西藏的色拉寺,我为一个约十岁的机灵好看的小喇嘛照相,他要钱,当时我身上只有几元零票子,他拿到手里竟非常满足。我问他:"几岁出家?"他说:"六岁。"问他:"喜欢寺里吗?"他点头:"喜欢。" 问他:"当和尚好吗?"他答:"好。"问他:"磕头,朝圣好吗?"他仍然答:"好。"再问他:"为什么好呢?"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反正应该这样。大家都这样。"
是呀,朝圣的队伍中,有白发苍苍、迈步踉跄的老人,也有稚气未脱、活蹦乱跳的小孩;有脸色黝黑、肩宽腰粗的大哥,也有双目传神,体态秀气的小妹。
漫步于圣城拉萨,处处都是宗教的表现。那无数转经筒摇动着无数个希望,满天的经幡招摆着满天的吉祥,洁白的哈达奉献着洁白的祝福,浓浓的酥油香味儿弥散着浓浓的独特的生活气息。
嗡嘛呢叭咪哞
六字真言出自磕头人的众口一声。这声音回荡在你心头,给你震撼,让你沉思。但我明白,一种行为,目的十分简单,关键在于过程。
朝圣的路上需要体质,需要毅力,需要排除种种困难。
这纯粹是一种精神之旅。
其实,在生活中,我们不是人人都在朝圣吗?尽管行为不同,目的各异,但那种向往和倾注却是相同的。
走吧,往前走吧,朝圣者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长长转经路

神秘巍峨的布达拉宫脚下,有一条长长的转经路。几千米狭窄的巷道,几万只旋转的经桶,环绕着布达拉宫,为这座世界上离太阳最近的圣殿系上硕大的金色光环。
凡是来拉萨朝圣的藏民都要攀登布达拉宫,在那层层叠叠的经楼里浸淫佛意的气息,彻悟人世的玄机,获取解脱的力量和自立的信心,然后出旁门,下到这条转经路上来,口吟六字真言,一手轻摇铜质的小经筒,一手拨动墙边耸立的大经桶,缓缓往前走。多少年来,有多少只手在这些桶上留下印痕,又被太阳多少次照射凝固成永恒的纹路。在这条路上走一走,你会被那携带着千万人信念的气场所感染,不由地心胸爽净,虔诚至深。
在我的前边,有一对年逾七旬,服装整洁的老人相依相挟,转经前行,他们步履艰难,而手臂挥动有力。后来累了,他们就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夕阳的余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老大爷天庭饱满,面色红润,眉宇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老太婆清瘦秀朗,面目聪雅,双眼里透露出祥静的神气。
我拿着相机上前去询问能否为他们拍照一张。他们点头允许。老大爷能说汉话,他断续应答了我的提问。原来他们是昌都人,女儿现在拉萨工作,年年暑期接他们来住。老俩口没事儿,每天就来这儿转经一圈,让灵魂一次一次得到净化,让身体一次一次得到锻炼。
他们说,只要能行动,腿脚就离不开转经路。既便就是躺倒了,心灵还是在转经路上散步。
长长的转经路,是藏民的希望之路,是灵魂超越尘世进入天国之路。耳边响彻着那经桶"呼啦啦"的转动声,会把一切烦恼都抛在身后了。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来这儿走一走,于是他们就少一条解脱名利诱惑,尘世痛苦的通道。当然也有些人走过了就忘掉了,没有在心中为这样的路留下位置。
能够时常来这条路上转经的人,应该是自在的、幸福的。幸福的概念不在于贫贱富贵,不在于权势地位,而存在于每个人的意识里。


为灵魂盖房

来到西藏山南的泽当镇,听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墓地就在附近不远的琼结县,做为一个来自长安城的后代子孙,怎能不去朝拜先辈文成公主呢。尽管军分区领导说那儿路况不好,经常不通车,并且进去后如果下大雨就有可能堵在沟里出不来了,但我仍然坚持前行。
于是,军分区只好安排联络站长格桑亲自驾吉普车送我们上路。格桑是老西藏,跑遍了此地的沟沟洼洼,有他开车,人们就放心多了。
路是沿着雅砻河谷往深处去的。窄窄的路面由土铺石垫而成,仅够单车通过。路基原不好,又没人维修,凸石凹坑遍布,吉普车颠簸如跳舞,车上的人东侧西歪骨肉在随意变形。有一段,河水冲毁了路面,我们下来格桑开车硬闯,结果陷在了水里。不过格桑是藏族干部,他请过路的老乡挖泥推车,终于跃出险境。雅砻河谷是老藏区,松赞干布的家乡,谷地里散布着村落,庄稼,但两山紧逼,阴气颇重,让人感觉进入了一个怪异之地。
两个小时后,身上布满尘灰的我们,终于来到河源处的一块开阔地,这就是藏民聚集的琼结县。全县只有一万七千人寺庙却近三十座,汉人很少。藏王墓建在河谷中一个突起的小山包上。
墓地很高很大,顶上的庙里,供奉着松赞干布、文成公主、藏族文字神及到长安迎亲的机智神的塑像。我在像前静默片刻。想当年文成公主以一个弱柔的女流之身,骑马步行历时一年来到藏地,牵起了汉藏联姻的红线,一路之上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女性啊。
藏王墓很冷清,很安静,外地人恐怕极少来此处。不过我倒赞成藏王的选择,无论生前怎样轰轰烈烈,干出了多大的业绩,死后回到边远的家乡,求得灵魂的清静,摆脱尘世的干扰,亦是一种十分崇高和明智的选择。苦只苦了文成公主,她更难见到亲人了。所以我要代表长安老家的百姓,为她燃一炷香,告慰这安息在异地的卓越英魂。
庙后,有一个庞大的玛尼石堆,上边插着五彩的经幡。格桑说,凡是前来朝拜的人都要在这儿为自己盖一间小房子,死后你的灵魂就有了安息之处,你就不会变成游荡的孤魂野鬼。藏民族相信死后的结局,他们生前一切的努力,劳作、磕头、参拜、供奉,似乎都是为了求得精神的平衡和身后的圆满。
入乡随俗,同行的小刘用玛尼石为自己搭建了一座北京城外的小别墅,我也在庙后,用石块垒起了一个长安城外农家住的四合院。我想:许多年之后,文成公主的灵魂就不会孤单了。要说祭奠,其实这是一种最好的形式。
告别藏王墓,车从原路返回。不久,小刘惊呼她的一串珍贵的水晶石玉佛项链不见了。格桑认为丢失无疑,这么长的复杂的路程去哪里寻觅?我坚持还是返回去找一找,结果又回到藏王墓,竟然发现她的玉佛项链,躺在玛尼堆她盖的那小别墅前的不远处。小刘犹豫着说:"丢在佛这儿,好不好拿走呢?"我说:"既然佛意让你返回来找到,就拿走吧。这是文成公主在佑护我们。"
格桑扭过头笑了,他一定在想:这两个汉人也相信西藏的佛。其实我觉得相信不相信是另一回事儿,既入圣地,岂无圣意,心中对人对事的虔诚和澄静似乎更重要。
望着灵魂的房子,眼睛有点儿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