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张照片。照照片的时间大概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那时候照张照片是件很难的事情,也是件很奢侈的事情。记得每年都会有个戴眼镜的中年汉人胸口挂着个照相机在村子里转悠,找机会说服一些人照相留念。因为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钱,所以看到照相的来了,家长们都是能躲就尽量躲得远远的。他们怕不明事理的小孩在别人面前瞎闹而没面子。我想我能照这张照片肯定是因为我的爷爷。我爷爷坚信我是他的舅舅的转世。他的舅舅是个宁玛巴僧人,有很多经书,算是有学识的人。我爷爷说他能念一些经文,懂一点宁玛巴的仪轨就是因为他的舅舅,算是有恩于他了。据说我很小的时候说一些跟爷爷的舅舅有关的事情,所以爷爷就认定我是他的舅舅的转世。我爷爷那时候在家里掌握着大权,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来决定。所以,我觉得我能照上这张照片是跟我爷爷对我的偏爱有关的。照片上的我穿的是那时候只有在过年时才能拿出来穿的衣服。尤其是那双靴子,我穿了好多年。我记得第一次穿靴子时靴子很大,只能拖着走,而且也容易磨破脚,只好在里面垫很多东西才勉强能穿。随着年龄的增长,靴子越来越合我的脚了,穿着很舒服,直到破得不能再穿了,还不想脱下来。稍长大一点才明白那时候给我买大号的靴子就是为了让我多穿几年。我头上戴的那顶棉帽也是那样,陪着我度过了好几个寒冷的冬天。
照相其实就是一瞬间的快感,“咔嚓”一声之后就结束了,但是觉得很不过瘾,总是懒在相机前面不愿离开,被别人强行拉开了才不得已挪开。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了。那时候要等上最少两三个月才能等到那个照相的人把照片装到一个用旧报纸做的纸袋里送到你家。从此,那张照片就在你家客厅墙上某个显眼的位置了,直到照片渐渐泛黄。
照片上的背景是我家的一间木屋。我在里面度过了很多时光,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可惜后来拆掉了,盖了砖木结构的房子。
我后面是一辆自行车,我记得是飞鸽牌的,算是那时候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当了。有一次我趁着家里人不在推到打谷场上骑,结果人仰马翻,摔得我鼻青眼肿,好几天都身上疼。
照这张照片时我大概上三年级。那时候学校的教室都很破旧,而且很少。有一年夏天我们是在村里寺院的二楼露台上上的课,一边上课一边看外面的风景,也是件很惬意的事。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来了电影放映队,在寺院大堂里放了一场电影,叫《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很长,上下集,是个爱情片。那时候不知道爱情是什么,那部电影带给了我很多美妙的遐想。后来我还经常记起这部电影。
照完这张照片大概两年后,我小学毕业,离开村子去了县城上初中。这算是第一次走出了家门。那时候,我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了,家里人把自行车也给了我。
第二张照片是我初中毕业考到我们那个州上的中等师范专科学校后大概快毕业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照照片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很随便很容易的事情。有时候和很要好的朋友才去照上那么一张做留念。
照片上左边的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比我低一个年级。他现在是一名人民警察,我们还有联系,回老家能经常见到,还会托他办一些身份证护照什么的事情。
我也不记得具体是为了什么去照了这张照片的。可能是因为有了这身新西服。那时候流行一种叫作巴拿马的布料,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买不起现成的西服,大家都去裁缝店定做,我这身西服就是那样去定做的。看这张照片我还系了领带,我想应该是借的照相馆的。
那时候,喜欢一些新潮的东西。我的这身装束也是当时喜欢新潮的一个表现。比如说,喜欢听流行歌曲。我有一个卡带的录音机,跟一块煤砖的大小差不多,所以叫“煤砖”,算是很奢侈的东西。也是我爷爷给我买的。那时候买不起磁带,就买一些空白带,去卖盒带的小店里复制,一盘一块钱。那时候开始流行邓丽君的歌曲。老师说那是靡靡之音,我不知道“靡靡之音”是什么意思,反而觉得很好听。
那时候,州上还有电影院,电影院里还在放电影。我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叫《人生》,觉得里面的宋巧珍是个很美的姑娘。
从州上的那个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之后,我回到家乡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我记得第一次领到工资的情景,有99块钱,当时还想,差一块就一百了,很多的钱啊。我拿着这些钱去县城买了一些书,还给爷爷买了一些东西。我记得我买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红楼梦》,很精致。我就是在那时候把《红楼梦》给看完的。很吸引我,很喜欢,是我认为很好的小说。那套书至今还保留着,只是有点破旧了。
那时候的小学老师什么都得教,汉语文、藏语文、数学、思想品德、音乐……学生们也很可爱,他们的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比我小时候好得多。
就这样当了三年小学老师之后,我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我分配到这里的时候跟教育局签了一个六年内不准离开岗位的合同。当我提出要报考大学时,还让我写了一个如果考不上就愿意自动放弃公职的保证书。这件事在当时还是挺轰动的,都说我不考虑后果,做事轻率。那时有个“铁饭碗”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很多人觉得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这一生就无忧无虑了。
之后,我顺利地考到西北民族大学,读的是藏语言文学专业。我的大学在甘肃兰州,是一所美丽的学校,学校里有一些苏联建筑师设计的建筑,很有特色。
第三张照片就是我上了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冬天照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很冷,背景是我们学校的礼堂。那时候学校在每个周末都放电影,我在这个礼堂看了很多电影。我们的入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也是在这里举行的。
照片上跟我在一起的是来自同一个州的同班同学。班上来自我们那个州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然就有一种亲近的感觉。那时候,大家都意气风发,喜欢文学。我在上大学的第一学期发表了我的处女作小说《人与狗》,发表在省级文学刊物《西藏文学》杂志,当时在系里很轰动,自己也有一种成就感。我的这位同学喜欢写诗,喜欢喝酒,偶尔也打架,属于激情有余的那种。他后来写了一首长诗,是献给一个女孩的,打动了很多人。现在他已经不再写诗了,做生意,是一个公司的董事长。
照片上的我穿的是一件空军皮夹克。那时候流行这个。这件皮夹克是我一个表哥送给我的。他是我们那儿歌舞团的歌唱演员,男中音,声音很浑厚,我们都很羡慕。他有很多衣服,这件皮夹克应该是他穿了两三年的。我考上大学后,他就当作礼物送给我了。我又翻新加工了一番,然后在大学期间穿了两年。两年后被我的一个同学看上,希望处理给他,我就处理给他了。之后他又穿了两年,直到毕业。
拍《塔洛》时,我又想到了那件空军皮夹克。我想让塔洛在最后也穿上那样的皮夹克,就四处打听,也问了我那个同学,他说早就给老家的人了。我又让他问他老家的人,他说早就破了,找不到了。后来,我还是从其他地方找到这样的皮夹克,让塔洛试,但是感觉不是很对,就放弃了。
很多往事就那样不知不觉地在我们的记忆中烟消云散了,幸好有一些老照片还能让我们记住一些美好的往事。
原刊于《光明日报》(2016年12月09日14版)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双语作家,文学翻译者。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藏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中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死亡的颜色》《塔洛》,翻译作品集《说不完的故事》《人生歌谣》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秀奖”、“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文学艺术创作奖”、“青海湖年度文学奖”、“章恰尔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以拍摄藏语母语电影为主。代表作品: 《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作品获第二十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第九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最佳导演奖等多项国内外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