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真的记不起自己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但她清楚地记得他叫自己“小姑娘”,在他的面前自己确实是个小姑娘,前脚才踏入社会大门,后脚还不情愿迈出校门,自是天真烂漫;而自己称他“老师”,在自己的面前,他确实是前辈,四十出头,轮廓刚毅,项目点评恰入重点,话语中透着稳重和城府。

        “老师,”项目一审完毕,卓玉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递上签到册,等着老师签字。他大笔一挥,签上大名,可惜手中的笔不太听使唤,缺墨了,深一笔浅一笔的。

        “这样恐怕不行吧?”他说:“不过字倒是可以看清楚。”

        “老师,请您在上面再描一下,”卓玉恭恭敬敬地递上了笔。

        “好的。”虽说二次描多少对字体有些影响,但总的说来,他确实写得一手好字,刚劲有力,挺拔雄浑,一看,便觉得是个成熟的大男人写的。

        卓玉记住了这个老师的名字:洛旦。她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作为项目课题的联系人,以后恐怕要经常往他这里跑,刚才他提出的那几点建议,一一做了修改完善之后,是要做情况说明的。想到之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卓玉就有些头疼,她刚刚工作,很多东西都是一头雾水,她便只能时刻提醒自己,要多问、要谦虚、要恭敬、要满脸笑容……好在,她真的是个很喜欢微笑的人,亲和温柔------是大学时同学和老师对她一致的评价。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过一两个月才要再去拜会这些专家,可没想到第二天,就又要和这些专家见面了。这一次,是向这些专家要身份证的复印件,发放咨询费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了,手续也繁琐,昨天大家忙得有些乱了手脚,这些琐碎的事情都给忘了。

        第一次进专家老师的办公室,和她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虽说简单的两个书架上满是书,但也排放的整齐,办公桌上很干净,除了必须的电脑和电话之外,几乎就没有放任何东西,茶杯在茶几上,旁边还有一个糖盒,窗户前放着几盘花,打理得很好,舒展绽放,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恍惚间会觉得更像是一个女人的房间,而且还是一个很爱干净爱美的女人。

        想到这些,卓玉不禁想看看书架上都是些什么书?会有张爱玲和简•奥斯丁的书吗?她不由撇过头往书架上看,却突然听到专家老师的声音:“你对我的书架有兴趣?”

        “我就是瞎看。”卓玉有些尴尬。

        “那至少说明你还是喜欢读书”老师接着说:“现在读书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大家忙着都玩电脑和手机。”

        “我也总是玩手机。”被专家夸奖,卓玉觉得有些羞愧。

        “这些咨询费,你们项目有预算吗?如果没有,或是不方便,我那份就不用给了。”

        “老师,我们的专家咨询费都是很合理的,您不用担心,就是财务上审核相对严一些,要身份证的复印件,还需要您名下的银行卡号。”卓玉之前去找的两位专家也对咨询费有一些疑问,十八大之后,经费使用管理很严格,难怪专家们有顾虑。

        “老师,钱打卡的时候,我短信告诉您。”卓玉已经走到门口,却被老师叫住:“小姑娘,过来,我这有一套西藏的文化丛书,多余的,送给你,也许你有兴趣看。”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卓玉腼腆地一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有相同的两套,真是多余的。”老师边说边打开书架,取出书:“放在书架上纯粹就是浪费,写书的人辛辛苦苦,就是希望有人看,我也不乱送人,就是觉得你会看,所以才送给你。”

        抱着满怀的书,卓玉甚是欢喜,她真是喜欢看书的,总觉得纸质的文字,看着比屏幕上的舒服,心中踏实,甚至连看书时的感情和感悟也是有区别的,纸上的文字让她倍感稳当!

        这之后的两年,因为项目的原因,卓玉去找过老师很多次,在所有的专家里,她觉得他说话最有条理,提出的建议最中肯,也很和蔼,并不在小问题上拘小节……总之,她觉得他好,很好,值得敬仰。

        最后一次去送验收文件,卓玉特地带了一盆小小的多肉,这是现在最流行的盆栽。老师特别的喜欢:“这种植物好养吗?早就听说过,说是拉萨的郊区有一个净土的花圃,里面就有很多不同种类的多肉,你拿来的这盆真的很可爱。”

        “我养了好几盆多肉,根据自己的经验,多肉要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室内窗前的温度应该刚刚好,大冬天的自然不能放在外面,浇水时间最好是阳光充足的时候,喷雾浇水效果会比较理想,拉萨比较干燥,需要注意多浇水,我基本上一天浇一次,量不是很多,总之很好养的!”卓玉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说完才觉得有些唐突,便连忙又加了一句:“其实,这些也都是别人教我的。”

        “你养了很多盆?”老师说:“那你送我的这个是你最喜欢的?还是最不喜欢的?”

        老师的这个问题确实让她觉得很突然,也很奇怪,她说了实话:“不是我最喜欢的,也不是我最不喜欢的,我只是挑了一盆觉得老师会喜欢的。”

        “小姑娘真会说话。”

        “这真的是大实话。”

        “为了感谢你的多肉,今天请你吃饭吧?”老师说:“小姑娘可以赏光吗?”

        “应该是我请老师,这个项目幸亏老师帮忙,总算是顺利结束了。”

        “行,就你请客,”老师说:“但单我来买,我一个大男人,这点面子还是不能丢的。”

        之前两人只是项目上的交往,但那天以后,项目结束,他们却开始聊天了,聊电视剧、名著、气候变化、新餐厅……全都和项目无关,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交往,不牵扯任何利益关系,反倒很舒服惬意。虽然他依旧叫她“小姑娘”,而她也依然叫他“老师”,但在心灵上,他们绝对是平等的,没有任何高度差。

        微信自然是最顺畅和流行的聊天方式。渐渐地他俩竟然习惯天天在微信里聊天了,分享着新闻、养生常识、历史秘闻、笑话……渐渐每日问候,开始分享老照片。

        他的年龄大,自然老照片更多,那些曾经青葱的时光一一摆在她的面前,她便觉得原来他也这样年轻过,也曾经是个毛头小伙,也曾经很幼稚,愣头愣脑的,那深邃的眼光和成熟的气质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如此一想,她便觉得他更加亲近了。

        虽然不是常常见面,但微信里,他们每天总是要聊几句,渐渐习惯了,不聊聊就觉得好像少做了一件事情,心里空落落的。而于她而言,碰到了不明白的、想不通的、棘手的事情,甚至连身体的一些不舒服,她也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问他,而他也总是会给出很合理可行的解决方式,会建议她吃某一种药,名字拗口的中药他都知道,真让卓玉万分的佩服。

        这一来一去,她渐渐很是依赖他,觉得和他在一起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感觉,特别踏实;而他,也习惯为这个小姑娘担当了,觉得理所当然,义不容辞。

        即便如此,他们之间却真的严守着“三八”线,从没有越过雷池半步,不是刻意的回避,是很自然的就没有这样的想法,相处得光明磊落。

        可是某一天,卓玉发了好几条微信,老师都没有回复,她当他是在开会,也没有特别在意,但这样的情况竟然持续了好几天,卓玉不免就有些疑惑了,恰好出去办事,路过他的单位,跑到办公室一瞧,才知道他陪着母亲去内地看病了,病发突然,他也走的匆匆,也许正忙着,根本无暇关注微信的消息,或是是没有心情关注。

        卓玉好几次想拨他的电话,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毕竟,重病人是有忌讳的,不能被外人打搅,唯恐病情有反复。那些日子,卓玉真的觉得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把手机放在旁边,就担心自己错过了老师的电话,还疑神疑鬼地担心电话被放在静音上,甚至还自己拨自己的电话,看看电话是否是通的。

        这一天,卓玉竟然梦到了老师,梦中的他显的有些疲惫,坐在自己的对面喝着咖啡,却并没有说话。从梦中醒来,卓玉觉得自己心跳的又快又重,仿佛是要从胸口蹦出来,而且全身大汗淋淋,甚是难受。惊醒的那一刻,她看了旁边的手机,是半夜2点57分,从那一刻开始,她一晚上都没有闭眼,眼睁睁地熬到了天亮,这几个小时,她一直为一个可怕的问题挣扎着,她恐惧地发现自己对老师的感情似乎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明显超越了应有底线。

        其实,这种恐惧一直以来都隐藏在她的心底,她总是试着忽略它,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但那个梦却将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她已经无法视而不见。

        老师四十出头,事业有成,成熟稳重,一定是有妻子的,应该还有孩子,所以仅凭这一点,自己如此的感情就定是错误和卑鄙的。卓玉万分苦恼!

        好在,老天有眼,这次老师陪母亲治病,一时断了联系,也许就是为了给他们俩提个醒,好自为之,让平静的生活继续,别有冲动鲁莽之举。

        那段时间,虽说很难熬,但想到摆在眼前的事实,卓玉便鼓励自己,坚持,再坚持,别打电话,别胡思乱想……虽然做不到心如止水,但她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和渴望,已经算是个理性严肃的姑娘了。

        可是,这个晚上,她却突然收到了他的微信:一切可好?挂念!

        卓玉已经写了回复:很好,你呢?却又删除了,她打定主意不再和他有任何的联系。

        几个问号,接着几个感叹号,又接着几个问号……纵有强烈的冲动,但她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任何回复。

        终于,他的电话打过来,她接了,不止心跳,连手好像也在颤抖

        “方便说话吗?”他的语调很平稳,应该是一个很城府的男人的正常情绪。

        “方便。”

        “一直没回微信,我很担心。”可这样的话又好像不应该他说出来

        “抱歉,没看到。”卓玉说:“我这里一切都很好。”

        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

        “前阵子,老母亲身体很不好,没空和你联系,今天开始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所以就给你打电话,”他说:“就是想知道你是否一切都好。”

        “我一切都是老样子,很好的。”

        “可你说话的语气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是吗?也许是因为有点困了,”卓玉说:“老师,你也早点休息吧。”

        “过了最困难的日子,我最想的就是你了。”老师突然冒出的话让卓玉心里即慌张又有些甜蜜,他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即便有悖道德的规范,让心灵受到敲打,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幸福了一下。

        可这幸福还是没能战胜她的罪恶感。转瞬之间,卓玉还是挂了电话。

        没有再打过来,毕竟他本质上是个成熟又城府的大男人。

        这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彼此真的杳无音信。

        卓玉不免感叹,原来人生也有这样的遭遇,原本和谐亲近的两个人,会变得如此遥远,即便是在同一个城市里,也再也没有一丁点的联系,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时间长了,竟然变的越来越缥缈,好像只是一个梦境,或是想象中的一个情节,不真实,越来越不真实……

        可是,有一天,却突然峰回路转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左不右,不前不后,刚刚好,俩个人竟然迎面相遇了,彼此看到时,已经近在咫尺,根本无法躲避。

        卓玉本就是个小女子,她只觉得自己突然就全身发烫,血往上冲,双颊红红的。而他,自然要平静的多,面不改色,打招呼的声调甚是平稳:“很久不见。”

        卓玉“唔”了一下,算是回复,她实在说不出话来。

        “难得一见,去附近坐坐吧?”老师说:“我知道不远就有一个咖啡厅,里面的薯条味道不错,你之前一直很喜欢的。”

        除了点头,卓玉还是说不出话。好在也不用她说什么,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咖啡厅确实很近,环境很好,沙发也很舒适,这确实是适合他的风格,给人稳重踏实的感觉。至于薯条的味道,卓玉根本就失去了味觉,嚼之如蜡。

        “小姑娘的气色不错。”

        “谢谢。”

        “没有我这个老头子打扰,气色自然越来越好,对不对?”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不再和我联系了?”他紧追着问。

        “我是怕自己打扰老师,”卓玉迟疑了一下说:“怕让老师的家人不愉快。”

        “家人?”老师问:“你指的是我的母亲?”

        “我主要是怕打扰老师的妻子,”卓玉停顿了一下:“当然还有老师的孩子。”

        “就这些吗?”

        “就这些。”

        坐在对面的老师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我说,你介意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你相信吗?”

        卓玉不免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妻子和孩子。”原来老师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这十多年他也没有再娶,并不是刻意回避,却真是没有遇到心灵相通的人。好不容易见到了卓玉,可年龄的差距也曾让他顾虑重重,但这次见到,他便有一种一定要倾述的冲动,不论结果如何,他打定主意要有话直说。

        “还有别的顾虑吗?”老师很认真的问。

        “什么意思?”卓玉反问。

        “比如说年龄,我大你整整15岁。”

        “做普通的朋友,还有年龄的限制吗?”卓玉再次反问,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福笑容。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小姑娘,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笨很多。”

        “老师,你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城府很多。”

        话虽这么说,但卓玉还是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上,被紧紧握住的那一刻她真的觉得特踏实特稳当。

        也许这就是缘分,纵然有误会,有差距,有分离……但最终还是跨过了棱棱沟壑,走在一起!

        有缘总是千里也能相会的!

        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气象局决策气象首席专家,高级工程师。1996年至1997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和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