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第一个问题,描述一下你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常态。
索南才让:九月初羊群从夏牧场下来了,对羊群照例进行了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做的防疫工作,修补秋牧场的网围栏。我一个人在牧场,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喝热水,喝咖啡,然后写作。我在写一部中篇小说。八点钟吃早饭,通常我会吃点蒙古族传统早餐,或者是牛奶和蛋糕。然后去打开羊圈门,数羊、给它们饮水,赶进牧场里。十点左右我骑着摩托车背着背包去牧场。背包里装有修补网围栏用的钳子、扎丝等工具,还有水壶,一罐啤酒。还有口袋笔记本和自来水笔。干活累了我会躺一会儿,写点构思小说的片段。到下午两点过后就回家,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午餐,睡一会儿。晚上十点睡觉。近半月的生活,大概如此。
吴越:咖啡和蛋糕是在城市生活是养成的习惯吗?你怎么定义自己身上的纯粹性和杂糅性?
索南才让:我喝咖啡已经有十年时间了,那会儿晚上写作时用来提神,现在已经有了严重的依赖。蛋糕只在有条件时吃点。游牧生活到了今天,已经不存在真正的纯粹性了,我们这一代人也许就是最后的游牧人。时代发展太快,游牧方式一直以来都在变化,我们必须跟紧了才不至于太落后。
吴越:很多人觉得你一边放牧一边写小说很奇特。我倒是好奇,你的发小、牧人朋友怎么看待你的身份。你们聊小说吗?
索南才让:在一帮不识几个字的朋友中,我居然在写小说,这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可思议。因为我也只读过几年书,他们不明白我怎么会写出几十万字。当我们一起喝酒时,我会给他们讲讲我写的故事。我也会用到他们一些人的名字,或者某人的一个故事,他们通常认为言不符实,并且还没有故事本身精彩。
吴越:你把自己归为哪一类(种)作家?哪些作家或许和你精神相通?
索南才让:我觉得自己是先锋作家,我愿意在写作中去挑战,去尝试,去变化。福克纳、海明威、余华,我热爱阅读他们,能感受他们给予我的力量。但在最初,还是路遥影响启发了我。
吴越:路遥和福克纳并不矛盾。你觉得呢?
索南才让:读路遥我感动于那种深沉博大的情怀,读福克纳我更迷恋于他随心所欲的叙述技巧。
吴越:现在聊聊《荒原上》。2018年你在鲁院学习,不久交给我这篇稿件。它又经历了一年多的修改和沉淀,成为现在的样子。与它展露的语言才华相比,你作为一名作者的的沉着与慧性(耐性也包括在慧性里,我认为)同样令我印象深刻。你还能回忆起《荒原上》写作与修改的一些关坎吗?
索南才让:《荒原上》是我修改次数最多的一部作品,但在这种反复的修改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对于我来说更重要。我记得当这部作品第十一次修改的时候,我几乎改不动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刻意不去想它,不去碰它,我知道了问题所在,但我不知道怎么解决。那种感觉很痛苦,因为你总会在不经意间想到它,它不会放过你。
吴越:你意识到的问题是什么?最后怎么通过了修改的瓶颈?
索南才让:最大的问题在于结局。我写不好,怎么着都差了点意思。你也提出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我试过好几次,都失败了。很受打击。后来我过一个垭口时想到一些往事,想起我和朋友一起喝醉酒唱着歌赶着牛群也翻过这个垭口,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个结局。其实并没有多少联系,但当时就是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
吴越:《荒原上》的爱情主线和叙事视角是“我”卡尔诺,但我觉得金噶似乎更接近于你本人:从空中获得了魔幻般的才赋,一个新的人格从自我意识中诞生。这篇小说的修改和诞生也见证了这一类似的过程。我看到作为小说家的“金嘎”追赶上了自己的才能。它证明了在任何题材里,只要有了“人”的视角,文学就在世界的中心。
索南才让:金嘎的原型是我的一个朋友,除了名字外,其他相去甚远。但金嘎这个人物的塑造我确是挺满意的。小说写作一旦脱离了人物便不是小说了,哪怕动物小说不是也得拟人化书写吗。
吴越:我指的人的视角是作家真正在关注人自身的行为和感受。我问下一个问题吧。但这个问题其实和上一个是有关系的。我向万玛才旦老师约稿的时候,还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但他一听到我说青海有一个小说作者,就很自然也很有把握地说,是索南才让吧?他还不认识你,但很早就在青海的文学刊物上看到了你的小说,留意到了你。这让我意识到:无论在草原的帐篷里写作,还是在城市的咖啡馆里写作,写作者其实都同时居于世界的中心。所以,对于你而言,你目前为止总去处理的是什么问题?或者说,什么事情会纠缠你让你不得不去写下来?
索南才让: 要处理的问题太多了,小说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这其实是最重要的。但往细里说是结构的问题,叙述的问题、思想深度的问题,另外还有生活和写作之间的冲突问题,这些每一次面对写作的时候,我都要面对,都要找到准确的角度,做到一个平衡,都要小心翼翼地去处理。但每一次都好像是在全新地面对新的问题,所以我在开始写新作品时其实都是一次新的开始,因为我不能复制上一次写作的经验。上一次的写作经验,对于新的作品,有时候会形成阻碍。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让我纠结于写作的话,那我想就是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每一个作品在构思或者在开始写的时候,我都是自信满满的,有的时候很激动,觉得自己可以写出一个好作品,但现实和梦想往往是差距巨大的,我写出来的东西和我想象的作品相距太遥远,这有时候令我特别沮丧,也会丧失信心,没有了接着写下去的动力,但每一次我都会重新在写作中找到自信。而且我觉得写作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了,是没有办法分割的。
我想表达什么?我想传递什么?这些在写作之初,我是不考虑的,因为我觉得在你写作的时候,在你写作之前,考虑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写作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稍微一个小小的念头,一个想法就有可能改变写作的初衷,会改变整体思想,当作品脱离了掌控的时候,是听之任之的写下去呢,还是果断的制止?我从来不会要求自己在既定的条条框框之内写作。
吴越:是不是到了你午睡的时候了?我们聊天这几个小时没发生什么事吧,今天天气如何?
索南才让:今天早上有东风,有点冷,我今天一直在牧场上和你聊天,一边修补网围栏。还在听书,石黑一雄的《无可慰籍》。这会儿变成西风了,羊群就在我右侧的山包上,我的对面是一个家族敖包。
吴越:我问了你九个问题,第十个问题留给你,你有什么想问我(我们)吗?
索南才让:有一个。你们编辑看那么多作者的稿子,有时候会不会感到很绝望,会不会替作者着急,着急的抓耳挠腮,着急到想自己动手来写?
吴越:编辑干编辑的活,编辑如果想替作者写那就不是合格的编辑。我所理解编辑干的活,是站在作者身边帮他看到他的前后左右,有时候是以一定的经验来判断作品中令人激动的一部分,类似在晴空下捕捉蝴蝶翅斑的一颤;有时候是提醒他子弹从后面来;有时候是推动他从潜意识、甚至是从作品中已隐现的局部来更好地完成整体。当然这种“更好”只是一厢情愿,所以往往仅供参考。出色的小说作者其实既混沌又清醒,你只需要只言片语就能让他摸到下一关的门锁。对我这个资浅编辑来说,每每看到一个完成了的、钻石般又坚固又漂亮的作品,来自内心的快乐难以言喻。只要每过一些时间能有这么一个快乐的瞬间,就足以抵挡失望,足以让我怀着期待着打开下一个陌生的文档。这个回答你觉得还行吗?
索南才让:答得好。混沌又清醒,的确如此。
原刊于收获微信公众号
索南才让,蒙古族,1985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收获》《十月》《小说月报》《青年作家》《山花》《民族文学》《作品》《红豆》《雨花》等杂志报刊发表作品。曾获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奖。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以及多种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存在的丰饶》《我是牧马人》,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小牧马人》《巡山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