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期间,有一次与日本友人讨论了我的小说《洞中有朵盛开的雪莲花》。
她是一位日本资深的文学评论家,是日本一年一度外国文学翻译大奖的终审评委之一,我原本期待她对我的小说作出一些具有理论高度的评价。然而,随着话题的展开,我发现她讲的更多的是属于一个读者的视角,给我分享的是她阅读的一些感受,所谓的理论和流派、技巧等话题始终没有出现。我发现她变得很感性,聊天完全没有了文学评论家的冷峻与理性。她很动情地告诉我她真喜欢我的这篇小说,小说主人公的那种恐惧感长久以来也伴随着自己,生活中经常充斥着一种失去安全感的迷茫和彷惶。她一边抿着咖啡,然后用手握着瓷质咖啡杯,用日本人那种独有的不容置疑的诚恳态度告我:谢谢你通过小说告诉我黑暗中有朵盛开的雪莲花,这个立意真美妙,让我一下子充满了希望。我问她:您去过青藏高原吗?她说没去过,但看了我的小说以后很想去,去看看那些山洞。她继续抿了一口咖啡,很好奇地说:日本好像没有你小说描述的那种山洞,也没有那种有趣的关于山洞里盘踞着一条龙的传说,我很想去看看你们那边的山洞,这会很有意思吧!
和这位日本友人见面后,我乘坐电车回了住处。一路上,我在想一个话题,就是陌生的熟悉。 就像这位日本友人一样,对她而言,我小说里展现的生活和事情本身是很陌生的,甚至她很难通过我文字的描述想象出契合实际状态的情景,但这一切似乎在我们的交流里变得不重要了,反而她谈到的小说给予的那份感动、那份启发和那份希望,在我们的聊天中凸显出来,变成了很熟悉的话题。我俩因为这样的熟悉而变得更加地亲近,聊天也始终在坦诚而愉快的氛围中自然展开了。电车在我的思索中急速前行,就像眼前日本电车里表情冷峻的人们,就像车窗外日本东京的拥挤而有序的城市街道与建筑,就像我耳边响起来的电车报站的她国语言,就像我对面的座椅上的那位肤色黝黑的非裔男子,我身处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乍一看,都和我以往所经历的人和物、事完全不一样,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但我再细品时发现,这些陌生的表层下面,有很多熟悉的事物。这些陌生感,其实就像一个画在同一底色的画布上画出来的千姿百态的花朵,再怎么有差异性,但基调是一致的,底色是一样的。我观察到了对面那位非裔男子脸上流露出的好奇的表情、旁边那位日本男子脸上的疲惫的神态,听到了广播里日语声音的抑扬顿挫,以及领略到了车窗外的灯红酒绿与熙熙攘攘,这一切人间的气息是多么地熟悉啊!我似乎不用通过任何阐释和解读,很轻易地能够抵达他们的深处,触摸到同质化的生存状态和共情化的生活经验、心灵感受。
这几年,我有幸去过很多地方,见到过各种人。初接触时,我常常会因为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陌生而感到很新奇,它们的状态、情景、形式、表现、举动、方式等是那么地让我感到匪夷所思、不敢认同、不可接受,虽然更多的可能没有这么严重,但至少给我带来了很多不适感。我是一个喜欢观察的人,更喜欢观察之后作出一些总结和归纳。这几年,面对那些陌生的人和事,同时又面对这些陌生背后的熟悉的感觉,我得出了一些属于自己的认识。那么作为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作为宇宙间同一种生命,我们彼此间为什么出现陌生感呢?其实答案可能也没有那么复杂。人类对自我的认识一般建立在两个不同属性的基础上,即人类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不同的自然环境下,人类呈现出了不同的外在特征,比如不同肤色、不同体态、不同毛发,甚至我们的各种外在器官的形状出现了相应的自然界刻画出来的不同特征;同时,不同的社会环境下,人类群体之间出现了不同的审美情趣、价值观念、行为举止、个性差异,这些因我们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差异而呈现来的陌生感,造就了这个世界、人类社会的丰富多彩,激发了了我们探究彼此的好奇心,萌生了我们人与人之间相互接触和了解的最原始的动力。
那么,究竟什么让我们透过这些不同带来的陌生感而感到熟悉呢?我想也可以从作为人类的自然属性属性和社会属性中找到答案的。没错,人类首先是自然的产物,自然界的多姿多彩造就了人类的多姿多彩,但自然界的多姿多彩只是个表象,这些所有表象中蕴含着可以抽离出来的一个共性,那就是一切存在都显得那么有秩序,一切秩序都显得那么具有智慧,其核心均指向着一个意义,就是和谐共存。我们可以拿一棵树来阐释这种暗意,一棵树与一颗树之间总会留存彼此足够的空间生长,一般情况下不会成为彼此茁壮成长的障碍,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本能的对秩序的尊重,树叶也如此,为了足够吸取阳光,或为了躲避寒冷,树自然会选择一种适应自然条件的树叶形状,体现其智慧。这种对他者不具备破坏,同时也能选择自身成长有利的方式,佛教称之为方便和智慧的集合体,其本质以慈悲来概括的。同时,作为社会的产物,人类社会纷纷扰扰,历史发展涤荡起伏,前进的车轮走走停停,不管如何,我们人类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公平公正的相处模式,捍卫作为人的自由,实现作为人的梦想,普世价值层面对这个概括为真善美。我想,佛家概括的智慧与方便也好,普世价值的真善美也好,这就是我们超越人类各自群体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局限,能够建立起彼此之间的友好,促成彼此之间的理解的最基本的东西,也是人类在彼此的各种陌生中找到彼此间最熟悉的那个共性的基础所在。
话题回到我的小说《洞中有朵盛开的雪莲花》,我可能也不经意间写了大家最熟悉的一个话题,即作为人类,在自然的法则和社会的制度中,其一生伴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和莫名的恐惧感,这种感觉是超越地域、国度、种族而作为共性存在的,大家对这种感觉的体验是熟悉的,不用过多去渲染的。我常常在想,文学作品的威力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文学对于人类如此重要呢?后来,我发现今天写的这个题目——《陌生的熟悉》可能就是最好的答案。每一篇文学作品,呈现出来的样子是千姿百态的,但每一篇作品表达的主题可能都是一样的,文学通过描述读者陌生的人与事,给他们传递一种大家最熟悉的思想,而这种即描摹色彩斑斓,又保留底色格调,才是人类最基本的精神需求,也是人类能够和平共处的内在需求。
所以,我喜欢陌生的熟悉,也喜欢熟悉的陌生,更喜欢文学来表达这一切。
拉先加,藏族,生于70年代末,民族学博士,现供职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大学开始藏语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五十余篇(首),出版文学作品7部。2019年,短篇小说集《睡觉水》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先后五次获得“章恰尔文学奖”,是此奖项历史上获奖次数最多的作家。作品多被收录于藏族当代文学的各种文集,并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文字,其中短篇小说集《路上的阳光》、长篇小说《西藏的孩子》由日本星泉女士译为日文出版,该长篇小说2021年还被译为法文在法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