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大约都喜欢跟外地朋友说:七月,来草原转转吧,我带你去看开得正好的格桑花……那口气里,必是带了十二分的自豪与骄傲。是的,七月流火,草原上的格桑却正是花期。其时,大大小小的各色花儿比赛似的怒放,夺目惊艳的色彩铺满了草原,繁华得让人发呆。
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贫瘠的甘南草原,真有一朵格桑花不只开在七月。年年四季,无论阴晴雨雪,她就那么始终不谢地散发着芬芳,淡雅而执著,为寂寞而苍凉的高原增添了一丝暖意。
这朵“花”就是《格桑花》。由甘南州文联“栽植”于1981年,一开就是30年。
完玛央金老师守着这朵花,一守也守了30年。
30年来,只要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就有格桑花如期盛开。可只有倾心于文字的人,才能读懂这样的盛开,对清贫、辽阔的草原有着怎样的意义。
30年来,很多在写作中蹒跚学步的孩子一天天成长了起来。完玛央金老师的身后,常常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那是学步的我们一脚一脚给踩出来的。泥泞落尽时,格桑花开得像五月的阳光一样明媚。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寄给《格桑花》的那首诗:布满心事的黄昏/你一任诗情喷涌而出/枝繁叶茂的心事/在夕阳的发尖上跚跚而行/不经意间/踩碎片片愁绪/足音响成飞旋的诗行……那诗,现在读来稚拙得相当可以。可当时却被《格桑花》给发了出来。收到杂志时,我大约怔了有半刻钟左右。看着大大的牛皮纸信封印着“格桑花编辑部”字样,我半天都不敢拆封。待翻开杂志,我真的看到了我变成铅字的诗,一行一行,温顺乖巧地躺在那里。
质朴淡雅的“格桑花”,给了我一个自信向上的台阶,让我有了直面文字的勇气。
后来陆续再投,依旧会接到杂志和零星的稿费。再后来,得知完玛央金老师就是那个辛苦栽花儿的人。还知《格桑花》因经费等诸多因素的制约,只能是季刊。而完玛央金老师在约稿、编辑、出版的间隙,还得四处奔波筹集费用。于是有了想见她的念头,只因为心底的那份敬意和感动。
岁月仓促,人生如梦。现在,已想不起和完玛央金老师的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情形了。我只记得第一次和王力、彭世华受邀去她家吃饭的情景。那时我跟她还不大熟悉。去了,但是很拘谨,也不敢多说话,只管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听她和王力、彭世华神聊。那晚,她做了西红柿鸡蛋面,还炒了菜。当时唯一能让我感觉放松的是,桌上的饭菜很有家常味儿的亲切,吃起来不会让人有做客的僵硬。
我向来嘴笨,又总是怯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敬仰或者喜欢某一个人,从不会用语言表达出来让对方知道,只会悄悄地用自己的方式喜欢并敬仰着。因此后来的几次小坐中,依然少跟完玛央金老师有交流。我喜欢就那么坐着,听她和别人说话,看她掩嘴而笑时的样子。我总在想,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那么艰难地让《格桑花》一直撑到了今天?
她的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出版后送了我一本。扉页上,她赫然写着“小说家王朝霞留存”。老实说,那八个字当时真让我有汗流浃背、如坐针毡之感。我一直都认为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而已,可她却大笔一挥,就赏给我那么沉的一顶帽子,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了。忐忑一阵日子后,忽想起我的第一篇小说《紫蝴蝶》不久前在《格桑花》上刊载过,许是完玛央金老师有意为之吧。那么,她的这个定位里一定是对我有期许和厚望了。想到此,不免更加惶恐不安。
“文学甘南”研讨会在兰州召开后,我从博里看到完玛央金老师在会议上的照片。她穿了一件草绿色的上衣,很好看,像格桑花发芽时的颜色。我给她留言,说她适合那样的绿。隔几天一起吃饭,她穿了一件黑白花的衬衫。我还没说什么,她自己竟不自在起来,问我:是不是特难看?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脸上竟有一丝少女般的羞涩。那一刻,我心底生出暖暖的感动:我只说绿色适合她,她竟记住并那么在意我的看法,不端架子,也不掩饰自己,简单而真实。
我一直都喜欢这样的人。
今天六月去舟曲采风,返回途中夜宿迭部,原本有一单间房是给完玛央金老师住的,可她执意不肯,说要跟我住一起。于是,在那个雨洒虎头的夜里,我们俩窝在床上就着窗外的细雨,聊天一直聊至凌晨。就像八辈子没见过面或没说过话似的,生活、梦想、文字,絮絮叨叨聊了一大堆。
越熟悉,就能清晰地感受到完玛央金老师貌似柔弱的骨子里渗出来的那股韧劲儿。不是坚强,是柔韧和包容——对俗人俗世的包容。我想,或许正是这种包容让她笑着坚持到了今天。
生活面前,一个人为自己的梦想能够坚持多久?毕竟,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诱惑让我们迷茫,稍有不慎,就能在物欲横流中丢了自己。毕竟,生活是琐碎而具体的,任多少激情也能被它消磨殆尽。可是,完玛央金老师守住了自己的梦想并一路走了下来。当不计其数的梦想之船还没启航就被浪花搁浅时,她以她的柔韧让自己抵达了彼岸,也收获了风景。
也许她跟我一样,只有躲进文字里,才能让自己活得相对从容自在一些。
她喜欢老歌,我喜欢听她唱老歌。老歌里漂满了岁月沧桑的味道。我知道,她一定是怀念自己走过的那些旧岁月,怀念她和格桑花结伴而行的那份艰辛和温暖。30年的点点滴滴,辛酸或者快乐,只有她才能有刻骨铭心的体会吧?
在她面前,
我们只是一群骄傲而任性的孩子
一群习惯用文字包扎伤口用笔尖表述爱情的人
她之外
再也不会有第二朵花
肯俯下身子静静听我们诉说 或是哭泣
她就那么微笑着 包容着我们的自以为是
……
这是我专门写给《格桑花》杂志创刊三十周年的一首诗《有一朵花,始终温暖着我们的来路》。就摘其中的一段,当做这篇文字的结尾吧。在某种意义上,《格桑花》和完玛央金老师差不多已经融为一体、相依而存了。
祝愿,完玛央金老师和《格桑花》能够“人面格桑相映红”,长久地盛开在我们的草原。
*该文系《格桑花》杂志创刊三十周年主题作品
王朝霞,女,70后,媒体记者。甘肃省作协会员。甘南州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散文》《思维与智慧》《山东文学》《西藏文学》等期刊。2018年出版散文集《因为风的缘故》。
完玛央金,女,藏族,甘肃卓尼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甘南州文联。 1982年起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诗刊》《飞天》《朔方》等刊物上发表多首(篇)诗歌、散文作品,撰写电视专题片《写意洮河》解说词,先后入选《她们的抒情诗》《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西部的抒情》《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等专集,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洮河岸上》等,曾获多种省级以上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