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友中,有几位少数民族诗人,我们因为诗而交好。这里先说说我的几位藏族诗友。
丹真贡布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诗人。1996年,忽然听说他罹血液病,从甘南来兰州住院,我们几个写诗的去看他。他被严格隔离。我只是透过窗玻璃,看见他背对窗子坐着。他的儿子,青年作家道吉坚赞正给他擦脸梳头。听医生说病情还算稳定,当前是要紧关头。既然这样,我们只能久久地望着他。但他始终没有把脸转向我们。此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好。记得他是那年8月去世的。他走得很平静,没有任何的夸饰和渲染,却也很深长,很符合他的人生境界。“淡淡的,苦苦的,涩涩的,细细的,在空气一样的水中,融着三月的绿雪”(《绿雪》)。这种境界,是在曲折跌宕的生活道路上长期历练的结果。
丹真贡布出生在甘南夏河,那里有著名的拉卜楞寺和桑科草原。他曾在西北民族学院教书,在那里涵蓄了丰厚的学养。后来又回到家乡,命运又把他引领到另一条路上,不知不觉走上了“仕途”,最后的头衔是自治州人大副主任。不论走到哪里,他的心始终是一颗诗人的心,流溢着良知、幻想和美。在沉默的时候,在不写诗的时候,他依然是个诗人。几次去甘南,到他的“官邸”看他,始终没有听到他一句官话,只是说,就那么几首诗,算不算数都不要紧。1994年秋天在甘南合作开他的诗歌研讨会,静静地听完大家的发言,淡淡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开会是个形式,就这样。大家凑在一起,图个一时的热闹也好。”他领着老伴和孩子们,在郊外草原上,搭起了帐篷,支起了锅灶,亲自屠宰,亲自烹调,全家人整整忙了一天一夜,准备了近百人的“草原盛宴”。与会者一边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一边高声诵诗,纵情唱歌、跳舞,无所禁忌地说笑。他却悄悄地站在一旁,像个旁观者。我从他的眼神读到这样的话:多么高兴的今天,明天大家又要走散;一切正在进行,一切都会过去。细心的人偶或还会察觉,在他眉宇间掠过一丝的忧悒。
丹真贡布不是那种一天不写诗就觉得自己不是诗人的人。他并不把写诗作为生活的目的,而只是作为表达自己情怀的一种形式。诗就好像一部电话,有话要说的时候,才用它。他写得很少,一生只印过薄薄两本诗集和散见于报刊的诗作,也没有看见他的“诗见”、“诗观”之类。他十多年以前的诗集《羚之街》至今被人们称誉,“奖杯”、“口碑”都不错。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大家读了也感觉到它真正的好。他后期的作品更散发着质朴而睿智的气韵。1994年发表的组诗《三月的绿雪》留给我的印象最深。有一首《袖珍伽兰甘培贡》是写自己儿时的记忆:受到一伙举着“汉阳造”的强盗的惊扰,他和家人躲进了小小的甘培寺。那寺院“就像我掏过的鸟巢”,“它的佛堂小僧舍小厨灶里的火苗也小/它是巨人国的玩具小人国的全图/墙圈外的白塔必是矮匠建造/咯咯咯咯——我失声地大笑/扶着塔基笑躺在枯草中笑/咯咯咯咯,就像一只老啄木鸟”。强盗没有敢来寺院骚扰,“隐约看得出他们在策马疾驰/还一齐向这小伽兰脱下了大皮帽”,远远地膜拜哩。遥远的故事,诙谐的趣味,每次都能读出新的东西,真有意思。还有一首《怪友》,是写自己的一位朋友。此君当过皮船工,忽然又当了“可敬又那么血腥”的屠宰工,忽然又成了瓦工,在布达拉宫的工程中“倏现真身”,他“不断地改变生计”,现在又要读书,“我乐意借给你/要赠送我说对不起”。真正的幽默是宽厚的,甚至是辛酸的。丹真贡布的诗和他的人格完全能以相互印证。读着他的诗,我就会想起他的人,他那颗因智慧而静寂的心。
伊丹才让是新近才远行的。刚刚还和他一起当黄河文学奖的评委,一起谈这谈那,说开心话。接着他去了外地,回来不日,一夜醒来,说已经不在了。谁想念至今觉得他要么又去什么地方出差,要么是去走廊,随便透透气,抽支烟,很快就会再来,继续高谈阔论或者静坐着抽烟喝茶,什么也别说。
我和伊丹才让的交情,除了诗的缘故,还有就是打呼噜。我们打呼噜都是“重量级”的,冠以“著名”二字只嫌不足。出外和别人住一房,对人家都会造成巨大威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我们俩总是自动凑一屋,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情同手足。每当又一次凑在一屋,我们总会你一句我一句大声吆喝:“你有原子弹,我有原子弹,大家都有原子弹,不怕原子弹!”然后哈哈大笑,会意地说,陈老总这诗的确太好了。这时候,我们就开始畅所欲言。不过,或许话刚刚说了一半,就各自进入梦乡。第二天,别人说,嗨,势均力敌,整整对着干了一夜。我们却相视而笑,咱们怎么什么都没有听见?
伊丹是天生就具有诗人气质的人,心里总有过多的不平,往往因激情而激动,因执著而执拗,因偏爱而偏执,奔放无羁,要他沉默似乎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在,就不会冷场。他大多都是为发展民族文学的事鼓与呼。他不断风尘仆仆在西藏、四川、青海和甘肃的草原雪域奔波,也是为发展民族文学的事鼓与呼。由于在文艺团体呆过多年,当过舞蹈演员,他小段子很多,又幽默,善于搞笑,和他在一起,每每乐得大家前仰后合,气都喘不过来。他的人比他的诗更精彩。伊丹也是以激情写诗的,就是写那些格言式的哲理诗,也是出自激情。他常以鹰隼,牦牛,雄狮等作为象征,或以为自况,或表现藏人和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他是直抒胸臆。他的“产量”相当高,出过《雪山集》、《雪狮集》、《雪域集》、《雪韵集》、《喀瓦冈琼》等好几本厚厚的诗集,几乎都是歌唱民族精神和雪域风情的。鲁迅先生说,应在激情过后写诗。在激情中写诗,就会忽视或破坏诗美。先生的话定然是经验之谈。但为了诗美而绝对地排斥激情甚至任何感情色彩,那又肯定会从根子上铲除诗。伊丹和我在这一点上看法是一致的。他虽然以激情写诗,但始终在力戒直白和粗糙。雪山,草原,藏地的原野风光,宗教典籍,神话传说,使他的笔左右逢源。有一段时间,他还致力于“七行诗”的写作,想创制一种新的“格律”。《绿骏载日的神采》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他的人忽然不在了,声音忽然喑哑了,谁相信!
总之 不见不散
我还愿意和你一起
住在一个房间
以免你我的鼾声
搅得别人无法入眠
我们却不曾介意
从青青年华
到步履蹒珊
(摘自《说给伊丹》)
藏族诗人中,女性属凤毛麟角。完玛央金无疑是最出色的一位。最初的印象,她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和灰姑娘的姐妹,善良,敏感,怯懦,总是用最少最谦和的语言跟人说话,总是悄悄坐在最不惹眼的角落。只有从她的诗里才会发现,她的心中竟有那么美丽的幻想和才思燃烧着。从学西北民族学院后,她回到甘南,在《格桑兰》当编辑。总有机会见面,一起谈谈诗,即使话不多,却没有废话。那些年,她写了不少诗,也出了诗集,透露着草原的辽阔和内心的恬适,诗风淡远而隽永。她人在草原、蓝天、雪山之间,诗的根须却更多地延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充溢着动人的爱情、亲情和友情。她的《粗陋的摇篮曲》至今萦绕在我的耳畔。那是神圣而绵密的母爱,完嘛央金初为人母的心迹。她对自己的小宝贝说:“你笑的时候/天很黑很暗/雨丝飘得很远/睡了许多年头的紫罗兰/被打湿/鲜嫩鲜嫩的抬起头/绽开粉嘟嘟的花瓣//你还不会行走/我这样躲着/手臂伸进你的幼年和童年/梳理你逐渐乌黑漂亮的头发/填满肺腑的岩石/一块块愉快地碎裂散落……我已经这样躺了好几个时辰/软软地 每一部分身体/都萌动你新鲜的生命/四周的一切/在你笑的时候/悄然化作云烟”(《你笑的时候》)。在《关于摇篮曲》里,她又是这么写的:“孩子,我怕唱起这支曲子/你便睁大眼睛盯着我/直到那眼睛老得浑浊/看不见人/仍然把我记成这副模样/我怕唱起这支曲子/你便安静安静交出自己/一部分一部分/只剩下一片空白/而我远不能伸开双臂/始终将你搂抱成我的力柱。”我们难以用别的话阐释她的心声,只能从诗的字里行间细细去领会。也许,那种情感,没有做过母亲的人是很难理解的。做过母亲而没有幻想的人也是很难理解的。
几年前,看到《甘南青年诗选二十人》,没有收完玛央金的诗,我才忽然想到,时间过得真快,完玛央金莫非已经步人中年。这些年来,她有恋爱结婚生子的幸福,也经历了丧夫的撕心裂肺之痛。很难想象她那样善良敏感怯懦的人怎样承受得住那么巨大的打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读到她的诗,等再从《民族文学》、《飞天》等刊物上读到她的诗时,那诗的色彩,已然蒙上了凄楚的情调。我知道,甘南的诗友都对她很尊重,喊她大姐,常常找她说话,玩,她的心情一定会慢慢得到调整。一个忠实于生活的人,才会是一个忠实的诗人。诗会是她永远的伴侣。
我在前面说到的《甘南青年诗选二十人》里所展示的,是甘南的年轻一些诗人的风貌。为这本诗选写前言的扎西才让,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他说:“精神总是以遗产的形式呈现的。整理这本集子时,我们更深地感到了这点。它还不是时间彻底淘洗过的事物。当我们整理它的同时,我们也感到了我们是在向它告别。”从这些话就可以看出他远非一个弄潮儿,也不是只有翅膀而没有趾爪的鸟。他首先脚踏实地,然后才说翱翔天空。在激荡的浪花和泡沫下,他真实,坚定,是一颗沉在最底层的沙粒。
1994年他从西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回到甘南在师范学校当教师。我隐隐觉得,他在气质上和丹真贡布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在他来说,诗并不是唯一的或首要的,生存和生活才是第一位的。现在有些写诗的人给人的感觉是一团虚幻的影子,而他却是一个真实的人,实实在在的儿子、丈夫、父亲、朋友和教师,然后才是诗人。在我们的交往中,谈诗的时间并不多。如果有说话的机会,一定更多的是交流对人生的探讨和感悟。当然,这种探讨和感悟,也借助于各自的诗。他从来不说那些谁和谁关系好,谁比谁会来事,谁比谁发得多,谁发在谁的前面一类“务诗在诗外”的话。他不是庸碌之辈。他的精神境界是高尚的、超迈的。他有一首《河流》,就是他精神境界的象征:“我不知道河流象征着什么,/但我明白了/容忍 宽厚 寂寞 反抗/汹涌着 咆哮着。挣扎着/这都是我在河西和甘南的/想象。想象的河流,/使我显得格外渺小。”其实,河流折射出来的,正是作者精神的图象:宽厚的容忍,挣扎和抗拒,汹涌着,咆哮着。
扎西才让上大学时就开始写诗,也涉猎散文、小说。他在作品中自然地流露着他的精神和才华,从不故弄玄虚。《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甘南》、《诗人》、《碎片》和长诗《一天》等都被读者赏识。组诗《生命的乐章》尤其令人难忘。“阳光不可能催醒万物,/但它运载着光明和爱。/我热爱高悬于我们头硕的/人类的父亲/那给予我们以信仰的火炉。/我热爱那在大痛苦里的芸芸众生。/我热爱光明的另一半:黑暗/因而睁开黑黑的眼睛”(《热爱》)。他已经发表了不少有分量的作品,出一两本诗集绰绰有余,他却至今没有出书。我窃计,道理无非是:拿钱出诗集,就应该精益求精才合算;拿钱出不象样的东西,等于把钱往垃圾堆里扔,又坏了诗的“行情”,何苦来哉?
和扎西才让一样年轻的藏族诗友,有才旺瑙乳、旺秀才丹兄弟和刚杰•索木东他们。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是网络世界的虫子,地道的现代人。才旺瑙乳、旺秀才丹兄弟办的《藏人文化网》影响颇大,访问者不少。我也算是那里的常客,还被誉为“藏人的朋友”。那里简直是另一座诗歌的森林公园,流连其间,说不定会同哪位诗友不期而遇,欣赏欣赏他们的新作。最近,在黄河文学奖的评审中,旺秀才丹的诗集《梦幻之旅》评委们都认为好。我觉得,作为青年一代藏族诗人,他的心路历程,是其传统意识与现代观念碰撞、融和的过程。《梦幻之旅》艺术地展示了作者的内心经验。艺术上,在接受民族文化的同时,大胆借鉴现代诗歌的表现形式,显示出新锐、真率、晓畅的诗风。其实,这又何尝不是才旺瑙乳、索木东们共同的特征呢?
诗歌的未来属于青年。
我羡慕他们,但不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