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近照 刚杰·索木东摄
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收获,就是女作家群的涌现。她们敏锐的感受,细腻的表达,她们特有的水似的柔软灵动,在很大程度上,补充了、平衡了、甚至矫正了我们这个老大国家里长期男权主宰,过于现实也过于功利的文学。娜夜正是她们中一位引人注目的代表。我们注意到,歧见纷呈、流派各异的诸多诗选,都不敢或不愿怠慢这位偏居西北内陆一隅的、内向的、安静的、甚至有些腼腆的女诗人。
与那些具有更大雄心或者野心的诗人不同,在这个急剧扩张和抢占的时代,娜夜选择的,是逆向的、后撤的,但也许是最适合自己天性的道路,一直到不能再退的地方———内心生活。从一般人止步的地方开始,也就是从生命中最隐秘的深处出发,娜夜相信:“抓住一朵浪花/就抓住了一个大海抓住了/波澜的翅膀。”她的诗,或可称为一种心理现象学,一种情感研究。正如眼睛往往看不见睫毛,我们其实多半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盲人。在娜夜的诗里,我们惊讶地发现,内心这块陌生的领域,原来竟也如此浩瀚和深邃!
在很多读者的印象里,娜夜似乎是一位爱情诗人。的确,这是她习惯和擅长的角度。
但我们不应忘记布罗茨基在谈论阿赫马托娃时说过的话,“在人的一生中,时间与人的对话借助了不同的语言,如天真、爱情、信仰、经验、犬儒哲学等。在这一切之中,爱情语言显然是一种混合的语言,它从其他所有的语言中汲取词汇,它的声音能使无生气的对象感到满足。”“爱情就本质而言,就是无穷对有穷的一种态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把娜夜的诗看作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隐喻式书写,这里面当然有爱情,但它实际上还涵盖了更多和更广的方面。它不只是认识论的,也是关乎生存的本体论的,与其说它是关涉他人的,莫如说它更是狄金森而不是惠特曼式的一种女性的自我之歌。在娜夜近20年的三本诗集中,有两个有点冲突的形象一直交织在一起,一个更接近于少女时代,像聪明而追求完美的人那样,带有洁癖和极端倾向,抱着隐约的戒心和敌意,趋向怀疑、挑剔和冷嘲:“我用口红吻你/你云遮雾罩的语言从来/击不中我的要害。”这时候她往往是矜持的、有所保留和注意风度的:“我不能向这世界过多地/坦白了/我得留点秘密。”而另一个则主要出现于晚近时分,好像是由于年龄、阅历、成熟心境,她同世界,同自己和解了,她的包容力扩大了,她赞美中隐含祈祷,热爱里深藏感激:“有一种燃烧没有灰烬/只有火光/当你把爱斟入我的生命/用思念把我拥紧你/是最好的。”“一个人的到来/和整个春天的即将降临/是温暖的两种方式。”这里面可能意味着更为明达的智慧:“寒冷点燃什么/什么就是篝火”,“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记得蒲宁有一篇小说谈到贵族小姐的诸多要素,最重要的是“轻轻的呼吸”。在这个女作家要是不来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内衣外穿的噱头就很难被注意的年代,呼吸粗重的人太多了。而娜夜却是一个例外,在喧嚣中,她的声音轻微、柔和、干净。“一朵花/当一股风就要吹开你的瞬间/突然停止/这股风具有/经验”。她坦言,要“将一种晦暗不明不可解释的力量,推向极致,到达一根锥子的顶尖。”她的诗,让人想起沈从文先生讲过的抽象的抒情:“我的思念伸出手来/摘到水中月镜中花。”“是蜜蜂落到/花蕊的一瞬/它有一个惊人的动作。”这说明她深谙瓦雷里所谓“舞蹈”的艺术,她懂得省略、转折和沉默的力量。她的语气浅易,词汇表意不复杂,但通过她的专有意像、她的行进速度、她的奇特组接,在貌似平滑如镜的诗歌冰面,我们却不时被绊倒,被闪空,被硌疼,感到迷失的危险,这正是优秀的诗人魅力之所在。
近期娜夜的句式逐渐由陡峭趋向平缓,语气由跳跃转而娓娓如私话,境界也从品味向更为开阔的感悟展开,这是一个悠久的已为无数大师和经典照耀过的传统,娜夜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娜夜自承:“被称之为女人。在这世上,除了写诗和担忧红颜易老;其他,草木一样,顺从。”但在我们,却应该把女诗人看作是一种文化现象。一方面,她是自然的女儿,“一朵花能开/你就尽量地开,”另一方面,她也是文明的女儿:“它高耸的尖顶/并不传递来自天堂的许多消息/只传达顶尖上的一点。”所以,她和她们,也是一种文明的尺度,是我们自己内心良知、趣味和教养的尺度。也许,只有我们充满感念之情地意识到这一点,她们,才会像歌德说的那样,成为引导我们上升的“永恒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