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长云”、“文心雕龙”,这是作家、翻译家龙仁青最喜欢的两个词,表明了他在文学追求上的两个关键——故乡和心灵。

  那么,这个刚毅耿直、谦逊内敛的高原汉子,在他虔诚修行的文学之路上,究竟遇到了什么?

  仓央嘉措的诗歌,已经成为青藏高原乃至整个人类倾吐衷肠的一种途径或者模式,它对西藏的政治、宗教和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拉萨的八廓街头

  捡到了木德佛珠

  莫非这人群之中

  就走着仓央嘉措

  这是龙仁青、梅朵合著的《仓央嘉措诗歌地理》一书封面上引用的康巴民歌。该书2011年9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收录了龙仁青翻译的仓央嘉措诗歌124首。它是目前流传的译本中,最忠实于原文的译本。而之前于2008年出版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及秘史》一书,收录了龙仁青编著的《仓央嘉措秘史》和《仓央嘉措知识问答》、《仓央嘉措大事年表》。

  作为才华横溢的浪漫主义诗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正因越传越多的“情歌”,而被扭曲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情圣”。尽管,这个“情圣”的形象很人性化,更能赢得世俗的欢心,却远离了大师的真实。

  “仓央嘉措的诗歌,藏文典籍中称为‘古鲁’,意即可以咏诵的宗教唱词。从内容上看,其中蕴含着对男女情爱的赞美,表现出对故乡的深深眷念。爱情、故乡和信仰,互相纠缠在仓央嘉措的诗歌意象之中,成就了他诗歌的生命和意义。”作为一个阅读、翻译藏文作品,研究仓央嘉措及其诗歌的作家,龙仁青认为,“仓央嘉措的诗歌,已经成为青藏高原乃至整个人类倾吐衷肠的一种途径或者模式,它对西藏的政治、宗教和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提及和仓央嘉措诗歌的初次相遇,龙仁青依旧心潮澎湃。那时,仓央嘉措的名字和他的诗歌,只有藏学界或者藏传佛教界的少数人知道,而龙仁青有幸读到了仓央嘉措诗歌的藏文原文。干净、简约的表述,与他当时接触到的藏文诗律学和词藻学对装饰性的强调大相径庭。于是,龙仁青开始痴迷、流连于仓央嘉措的诗歌。

  “那些直白得一如出自质朴的牧民之口的语言,表达着诗人内心极端的纠结,使得书写着他诗歌的那些纸页,似乎浸泡在一种心绪之中,散发着一种隐忍的、悲苦的光泽。”龙仁青说。

  仓央嘉措的作品,有道歌,也有情歌,综合起来,“歌谣”一词比较中肯

  仓央嘉措的诗歌,传世的究竟有多少呢?

  据藏族文学研究者佟锦华统计,仓央嘉措的诗歌,集录成册的有解放前即已流传的拉萨藏式长条木刻本57首,还有一本440多首的藏文手抄本。现在,仓央嘉措诗歌的中文译本,海内外有十多种,国外有英、法、日、俄等文字译本。译本中,于道泉教授1930年翻译的藏、汉、英对照本有66节62首。新中国成立后,西藏自治区文化局编著的版本有66首,青海民族出版社1980年本有74首,民族出版社1981年本有124首。而近年来派生的诸多图书,琳琅满目,鱼目混杂。

  仓央嘉措的作品究竟是道歌还是情歌呢?

  翻阅史料可以发现,仅有与仓央嘉措同时期的文献《隆德喇嘛著作集》中,提到仓央嘉措写有“歌曲”,但并没有说明,这些“歌曲”究竟是情歌还是道歌。之后的藏文文献中,提到的都是“古鲁”,也就是道歌。很多专家认为,仓央嘉措的诗歌是以或暗示或譬喻或指代的手法,表达佛学中的某些观念,隐晦地表达了他本人的处境,以及由于当时的历史原因所导致的许多难以言明的苦衷,而并非儿女情长。

  比如,仓央嘉措在一首诗中提到的“玛吉阿妈”(也译为“玛吉阿米”),蒙古族学者贾拉森认为,其藏语本意是“未生身的母亲”,后面又用了“脸”的敬语“面容”,指的是菩萨面容。因此,这首诗就不是思念恋人的情歌,而是观想本尊的道歌。而中文译本的“情歌”,始于于道全1930年翻译的藏、汉、英对照本。

  关于此,龙仁青认为,仓央嘉措的作品中,大部分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内容,应该是道歌;但也有一部分确实写到了爱情,是情歌。综合起来,“歌谣”一词比较中肯。

  针对越传越多的仓央嘉措诗歌,龙仁青从翻译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仓央嘉措的诗歌,语言朴素无华,善用形象比喻,完全按照他的故乡西藏门隅一带的民歌格式书写,运用了四句六音节的‘谐体’格律。”在龙仁青看来,这种仿民间写作,使得他的诗歌很难与民歌区分。因为仿民间写作,易于传播宗教教义,也是雪域诸多高僧大德专著中常见的一种创作形式。

  提到判断仓央嘉措诗歌真伪的基本标准,龙仁青说:“他的诗歌一般为四句,藏文原文每句为六个字,这种格式在翻译的时侯丢失了。偶见六句诗,但极少。十几行甚至更多行的诗歌,绝对不可能是仓央嘉措的。”

  “由于认知局限和个人好恶,大多数翻译者都没有考虑宗教、政治等当时的社会因素,去挖掘作者的人文背景,更没人下功夫了解、研究藏传佛教和藏族传统文化。他们把仓央嘉措想象成一个浪迹江湖的情郎,以此去翻译、改编仓央嘉措的诗歌。这使得仓央嘉措及其诗歌不断地被改头换面,产生了不该产生的负面影响!”龙仁青忧心忡忡地说。

  作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净化和洗涤自己,使自己变得纯净、纯粹,甚至透明

  龙仁青是一个扎根青海、漫游大地的乡土作家,是一个用藏、汉两种文字创作的作家,也是一个满怀赤诚、感恩文字的翻译家。谈及对文字的敬畏和自己的创作时,他露出发自内心的肃穆表情:“每当看到一本喜欢的书,读到一些经典的文字,我就会把它们拿起来,轻轻放在额头,以表示对它们的崇敬,这个习惯来自我出生的那片草原。”

  “那里的牧人大多目不识丁,但对文字的尊重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从来不会把写有文字的东西踩在脚下或者坐在屁股下,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对文字的大不敬,是要遭到报应的;他们总会把写有文字的东西放在高处,放在帐篷里最神圣的地方——佛龛里;以额头碰触书籍,是他们对文字表示崇敬的一种习惯。”龙仁青说。

  这种对文字的敬畏,使龙仁青等一大批来自雪域大地的作家们,始终恪守着一种创作上的“洁癖”。在他们的作品中,读不到时下流行的写作中对丑恶的随意放大和肆意宣泄。

  “文字一如上帝、佛祖,或者上天,是令人敬畏和膜拜的!”龙仁青说,“也许是缘于这样一种朴素的认识,我深信,作家是从众多阅读和书写文字的人群中,谨慎、细致、严格地遴选出来的。作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净化和洗涤自己,使自己变得纯净、纯粹,甚至透明!”

  龙仁青固执地认为,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故乡的赞美。“我深信,离开了故乡的写作,一如空中楼阁,那是无以为继的。”他说,作家有责任描摹客体的故乡,以及独属于个人的故乡,“我们可以把故乡理解为根,理解为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和母亲。”

  在龙仁青的内心,文学其实也是自己的神灵。“文学之所以占据心灵最温暖、最柔软的所在,令我们不舍的一个原因是,它是对我们业已失去和错过的美好与快乐的一种虚拟的补偿。也许,我更应该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平庸的人。当作家,那永远是内心里的一个奢望,一个梦!”关于文学,关于自己,龙仁青这样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