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样一个从未踏足青海这片土地、从未见过一个藏人、从未遇到一个藏汉译者的人来说,龙仁青身上的异质性太显而易见了。“下个月有个龙仁青的作品研讨会,你到时一起来?”不久之后,我就收到了龙仁青的三本译著,并背上它们踏上了去青海的航班。

        我很难否认,自己在飞机上打开龙仁青作品集的时候,没有怀着一丝猎奇心理。没错,龙仁青当然写到了他栖身的那方土地,写到了这地域独特的自然和人文景致。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龙仁青的文字有一种安详的气息,他以出入于汉藏两种文化的独特身份,在汉语世界里构造出一个既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不毛之域的藏地。

        由于中途转机,我到达西宁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太阳还好好地悬挂在西天边。等到跟龙仁青见上面,已经是九点多了。

        第二天,我们一行坐车去某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因为没看出龙仁青外露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我便也掏出他的书,继续读了起来。每当车经过一个地方停下来,龙仁青就拿出手机拍照,并跟我们讨论此地的景致,比较照片的优劣。在经过一片大湖的时候,龙仁青讲起了他等待青海湖开湖的故事。他们几个摄影爱好者,在开湖前好几天就驻扎在那里,每日熬夜等待,没想到,青海湖却在他们某个不经意的打盹间一朝开湖,他们没有看到那壮观的景致,好几个日夜算是白白等待了。我很奇怪地看着龙仁青,见他并没有懊丧的表现,只平静地说着,他还没缘分看到开湖,那就等待来日。

        我差不多由此明白,为什么龙仁青笔下的藏地,并未被过度美化,也没有被抽象化为某种可资谈论的符号,而是置身在这个人类共同的星球上,不卑不亢,有自己生动鲜活的山川、河流、草木和鸟虫。这个藏地并没有不食人间烟火,也没有妖魅丛生,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喜悦也有情绪的一个所在。即使承认前述神化或边地化的藏地有其在想象中的位置,也可以肯定地表示,龙仁青的作品丰富了我对藏地的认识,拓宽了我们被自己的大胆谈论操纵得过于狭窄的异质视野。

        晚上到达目的地之后,经过一天的车马劳顿,大家都有些疲倦,连晚饭也懒得再吃的样子。忙活了一天的龙仁青应该更累吧,何况他还怀着一个让人不安的心事。不想,他却安安静静地为大家张罗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并在席间唱起了藏族小曲。埋头吃饭的人渐次被这曲子吸引住了,那迷人的韵律和声音,有一种经过沧桑的柔媚委婉,慢慢洗去了我们身上覆盖的客尘,大家变得兴奋起来,劳累似乎一扫而光。

        那天的晚餐结束后,我躺在宾馆的床上,耳边一直回荡着龙仁青所唱小曲的节奏,忽然就想到了他小说那从容的叙事风致。大概对龙仁青来说,已经习惯于在一块独特土地上两种不同族群文化间的转换,也过惯了信仰与日常之间不停出入的生活,因而他笔下长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有着从容自若的情感和跟这块土地生长在一起的呼吸。他已经习惯了那些明显的或微妙的差异,并在这差异中形成了自己处变不惊的沉稳风格。就像《转湖》中的那对夫妻,凶险的命运即将在面前展开,而他们却幸运地恰好知道——

        自从多杰退休,措果忽然发现,比起年轻的时候,他们变得宽容、大度,懂得体贴对方。而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有时候甚至几天里相互不搭理,在一个屋檐下,形同陌路。想起这些,措果心里就会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没有好好去在乎这个人,她心里也明白,多杰也一定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

        或许不妨这样说,龙仁青很像是一个独特的说书人,用自己经岁月而来的宽容大度和周到体贴,不停地告诉人们,即便再怎样的差异和不同,总有一些最日常最平凡的部分需要去注意,去怀想。他小说一直关心的,是人与人、人与世界的相处,那些看起来闲话似的唠唠叨叨里,深蕴着人世的深情厚谊——这是世界给一个与世界从容相处者的报偿,也是我们有幸能够收到的一份美好的礼物。

 

        龙仁青,1967年生于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 出版、发表有多部原创、翻译作品。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