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甘南藏族作家王小忠的散文和小说近些年引起了不少读者的关注,曾荣获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还入选了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有意思的是,他的文学表达是从诗歌开始的,而诗歌则从他的家乡甘南草原出发。诗歌和甘南草原在小忠的文学创作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而,从诗歌进入小忠的文学世界,不失为一个有效理解小忠创作的路径。2008年,小忠把已在《诗刊》《诗选刊》《绿风》《散文诗》《民族文学》《飞天》等知名诗刊上发表过的诗歌合集成一部诗集,取名《甘南草原》由沈阳出版社出版。《甘南草原》所选之诗语言优美,感情细腻,体察着人世的情思,感受着自然的荣光,在洞察幽微处彰显着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和深深的对生命终极的忧思。时间意识是《甘南草原》的重要艺术和观念,有着集中的表现。通过时间意识,小忠诗意地表达了他对生命时空的恐惧感。人生苦短,面对自然界所呈现的非生命时空的永恒性,是选择生命的轰轰烈烈,还是人生的平庸虚度,是每一个有生命自觉意识的个体无法逃避的命题。时间表达使得诗集《甘南草原》既具有现世主义精神,也有了来世主义精神。“人如何占有宇宙的永恒”成为小忠诗歌的核心主旨。


一、时间主题


肖驰说:“时间忧患本身正是社会现实忧患富于哲思意味的表达,是现实忧患向人生和宇宙意识的升华。”通过艺术,表达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古已有之,这在中国诗歌中表现十分突出。古人往往通过伤春、悲秋、流水、花草等物态的变化世界来抒发对时间流逝的嗟叹、恐惧和伤感。时间意识的有力表达,使得诗歌极大可能地接近了终极意义上的世界。因此,某种意义上,越优秀的作品,时间意识就会越强。收入小忠《甘南草原》中的诗作,大多完成于2003年到2008年这五年间。此时的诗人二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怀抱梦想的年纪,然而他却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西部偏远小镇教书。教书的意义和价值自是不言而喻,但对时光荏苒,事业难成的担忧却时刻困扰着诗人。诗人就以诗歌来挽留时间,对抗恐惧。小忠诗歌中的时间主题主要有以下三类:

第一类是直写对时间流逝的慨叹。我们先来了解诗人在2003至2008年教书的小镇-甘肃省甘南州临潭县冶力关镇。冶力关,因历史上长期是古冶利部落游牧狩猎的领地而得名,曾是连结东西、通衢南北的重要关口,也是古时进入藏区的重要门户。这里不仅在历史上地理位置极其显赫,而且风景秀美,山川如画,有著名的天池冶海、赤壁幽谷、石林风光、莲花山等。然而,2000年后的中国已是行进在高速发展的快车道上,冶力关拥有的历史荣光和秀美风景,对比外面世界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进程,就好比一个个过去的历史故事和一幅幅静止的水墨画,似乎反而更易激起诗人对时间流逝的敏感。小忠的诗歌总体而言是在线性时间观(现代时间观)和传统时间观的交叉指导下创作的。线性时间观是一种进步时间观,不同于宗教时间观和乡土时间观,指向未来世界,从而更易形成诗人对时间流逝的焦虑和恐慌感。在《甘南草原》中有大量的诗句感叹时光的流逝。例如,在诗歌《劳作》中诗人直抒无法留住时间的奔跑:“这样的日子真是感动。可我不能长久的站立——”又如,在诗歌《远行》中,以一只鸟的坠落为视角,书写了“时间”的一个容易被人忘记的瞬间。在小忠笔下,“时间”被充分的人格化、形象化。“时间”被塑造成了深不可测,掌握着某种神秘力量和人类密码的形象。例如,小忠在《早晨》中写道:“我看尽顶端的树枝挂满露珠/一夜幸福地开张,一直围绕时间/喊出纯洁的成熟。”这里的“时间”,被“我”和“露珠”崇拜、羡滟。又如诗歌《黄昏》:“时间在时间处逗留/一截空树干/面对河水逐渐变红的脸色/它开始缅怀/一段往昔的风华岁月/看着像巨石像翅膀的云团。”这里的“时间”高居所有事物之上,冷漠而无情。“时间”人格化的处理艺术更好地表达了诗人对时间的恐惧心情。

小忠的时间书写,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被滚滚红尘忽略掩盖了的无数个“时间点”,对这些无数个莫名“时间点”的艺术化处理,发现了人的生活处处充满着艺术性的情趣和意义。马克思认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直接把人和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分开来。 然而,快速地工业化、城市化,异化了人类的存在,丢失了生活中许多的乐趣和意义。小忠通过诗歌,试图不断发现不一样的时间点中的意义和价值。他在诗歌《雪还在路上》中为自己出生的“冬天”赋予深刻的哲学涵义:“我的降临是在冬天,一个大雪飞舞的黎明。无法改变对彻骨寒意的体味,让我在构建一座春天的花园,可谁能吹尽我思想中沉积的雪片?” 出生日的哲学赋意,是对每一个来到人间生命的尊重,也是对每一个生命之沉重和艰辛的人文主义关怀。再如《回信》中的时间点“月底”。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时间,即使朋友老马计划在这个时间点来看望诗人。但“三月里的一场雪/让门前的杏树丢了所有的孩子”,于是热情好客的诗人“画了一堆果实想好好款待老马”。诗人的这一番操作使得时间点“月底”充满了情趣和意义,其实是诗人为自己平庸无奇的生活寻找到了诗情画意,当然更是对时间流逝的一种艺术抵抗。

第二类是时序意识及现代情绪表达。"时间从本质上讲就是人生存的体验"。小忠的时间观虽在理性上是线性的,但在感性上却是自然循环的,因此诗创在底层逻辑上深受古代文化美学范式的影响。《甘南草原》中不少诗歌有着一个共同的结构模式:先是描写四时景物的变化,然后写出自己内心的情绪。如,诗歌《思念》,先写“阳光悄无声息地滑落/风轻轻那么一吹”,然后说自己“开始躁动不安”。又如诗歌《秋后》,首先描写深秋叶片飞转,然后“落出我内心的空白和火焰”。很显然,这是传统诗学中非常流行的触景生情的写法。李贽在《焚书·杂说》中云:“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当然,此处诗人小忠的情主要是一种情绪,具体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是顾影自怜,伤春悲秋。如在诗歌《隐痛》中,诗人看到“草地上平铺着野花/它们的叶片上沾满欢快的光焰”后,因为自己踩着草地,又发出“谁曾洞察它们内心的痛苦”的慨叹。在《红楼梦》的诗歌《葬花吟》里,林黛玉同样是因为落花之伤引起了自己的身世之悲。其实,追根究底,诗歌《隐痛》和《葬花吟》一样,都是诗人对时间害怕的一种反应,害怕宇宙,害怕渺小感,害怕消失,害怕窒息,害怕失去“我”现在所珍视的一切美好事物。

二是焦虑不安,不甘寂寞。如诗歌《思念》表达是躁动不安,《秋后》表达的是沉重忧虑,《醒来》表达的是强烈的伤感,《经历》表达的是孤独折磨,《十四行》表达的是寂寞寒冷。诗人的寂寞孤独自是来自草原时间的静谧和青春生命的热烈之间的纠扯冲突。恰如著名诗人昌耀表达孤独的感受,在诗歌《斯人》中有这样一句话:“静极——谁的叹嘘? ”人本孤独,无处逃遁,但对当时才二十几岁的小忠来说,又是如此的不甘,“眼底潜藏的泪水谁能看清(《十四行》)”。

三是自我救赎,泰然自然。小忠在诗歌《隐喻》中写道:“提前到来的春天多么温暖/我怎能捂住苦难的伤口。”诗人面对非生命时空的永恒,一想到生命有限,就十分恐惧,但诗人同时又是勇敢的,他试图通过诗歌征服有限而未知的人类命运,进而探索生命存在的意义,所以诗人又写道:“我就可以折根柳条把四周尘埃扫净/安然等待秋天到来(《隐喻》)。”诗人试图拥抱非生命时空的永恒,从而有可能超越死亡达到永恒,他要皈依“生生不息的大地”(《写意叶子》),他独自静坐在温暖的“冬日的阳光”(《静坐》),他相信“春天终会要来”(《速度》),即使是一片荒凉的旧地,也被诗人“寄放众多幸福和感动”(《旧地》)。

第三类是时间意识烛照下的生命哲思。小忠的时间观感性上是古代的,理性上是现代的,因而他的诗歌除了表达对时间流逝的感叹之外,还表现出一种哲理性的思辨特点。前面论及直写时间的流逝时提到了小忠对时间的人格化、形象化处理,这是一种为时间赋形的诗意冲动。西部诗人昌耀是为时间赋形的诗歌大师。他的散文诗《时间客店》就把时间看做审美客体来写。小忠笔下的时间作为审美客体,大部分停留在直叹生命时间的流逝层面,但也有一部分表现出了较为深刻的生命哲思。请看他的诗歌《劳作》:

……

当大地收回温情的翅膀,我发觉自己的存活仅是投向荒野感动的一瞥。唯有这生生不息的大地和劳作者留下的身影,才是尘世明亮的灯盏和久远的怀念。

这首诗因有哲学的顿悟因子而称得上是有冲击力的好诗。诗人在追寻永恒的路上有一种豁然开悟的认识:大地和劳作者就是最近最实的永恒者。小忠是藏人,藏文化本就有一种大地信仰的美学资源。藏族的自然信仰中就有山水崇拜。藏区有不少著名的山神,例如雅拉香波、库拉卡日、诺吉康拉、念青唐拉等。藏族有祭水的仪式,认为很多江河湖泊都有神灵。藏族的民歌中往往歌颂劳动者的智慧和诉求。山水崇拜演绎而来的大地信仰使得藏族诗歌喜好对大地的歌咏。大地美学使得小忠的诗歌有了某种本体论的价值。

再如诗歌《我们的天空》,感悟的是丝丝美好时间涂抹着我们人生的美好,最后一句这么写:“那带有丝丝微笑的湛蓝/无声地涂改着我们的天空。”藏族汉语诗歌的哲思深受佛教思辨艺术的影响。佛教有云:生命它是为了受报和还愿而存在的。这句话某种程度上以人与人的关系辩证地论述了人的存在意义。诗歌《我们的天空》有一对我和你的关系,“我捕捉你明眸闪动下的那片海”,“我们的天空”必然少不了我和你共同的丝丝微笑。很显然,诗歌表达了一种人与人相互成就,相互依托的生存哲理。小忠善于在自然万物的变化和简单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并暗示他的哲思,佛教中的因果说、和生万物论、戒律说等成为他诗歌哲思的骨干。《我们的天空》的哲思就来自和生万物论,因为有了“我”和“你”的和气,所以才有了“我们的天空”。戒律说认为,放下我,完成自我向无我的转变,“狂性顿歇,歇即菩提”。小忠的不少诗歌最后几句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无我”和“歇即菩提”的顿悟。《雪还在路上》中最后写道:“我慢慢安稳下来,慢慢看着时光从杯盏中溢出。”《野菊》中最后这样写:“它们一一返回民间/歌唱并注视生生不息的大地。”《隐喻》最后一句是:“安然等待秋天到来。”《深刻的光芒》这样结尾:“我将永远沉醉在这美好天地里/感受它们所带来的深刻光芒。”类似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小忠似乎在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对时间的恐慌和迷茫之后,诗情超脱了时间流逝在肉体上的疼痛,抵达了一片祥和、宁静、泰然的自由之地。


二、时间意象


小忠诗歌的时间主要还是一种自然表征系统。他虽有把时间客观化、人格化、形象化的做法,但在潜意识中仍然采用的是传统的时间观念。因此,他的诗歌中时间意象主要承继自传统的时间意象,比如季节、时辰等,不过,小忠对这些传统时间意象赋予了他个人的生命体验内涵,并没有完全停留在伤春悲秋的层面。

季节意象的细化。小忠诗歌中有较多的季节描写。他的美学立场基本与古代诗歌维持了一致,主要嗟叹时间的流逝,唏嘘生命的庸常,但他对季节意象进行了细化,写出了独特的生命韵致。比如诗歌《怀念》,有“秋风”和“春天”两个季节意象,虽也是抒发了对时间流逝之快的无奈和伤感,但时间叙事的加入,抓住了流逝时间之美——“你在众人思索的瞬间/出落成一个少女清纯的模样”。再如诗歌《早晨》,更是对一次深秋的“秋风”体悟出了别致的韵味:“那些声音可以打造多少金银”。甚至颠覆了悲秋的审美习惯,出人意料地这样写:“我看见顶端的树枝挂满露珠/一夜幸福地开张,一直围绕时间/喊出纯洁的成熟(《早晨》)。”这首诗完全摆脱了“悲秋”的审美惯性,虽主调仍是感叹生机的逝去,年华的消散,但又辩证地看到了时间流逝带来的另一幅生机。再比如诗歌《冬雪》,在古人对冬季感怀的基础之上,重点抒发了自己人生的荒凉空旷。通过写冬季草原的苍凉,有了一种时间终极追问的意味。

时辰意象的隐喻。黄昏、鸡鸣、人定等是古诗中常见到的时辰意象,在几千年的诗歌实践中已经沉淀了固定的文化意蕴和情感底色。十二个时辰对农业时期的中国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实用价值和文化意义。现代诗描写现代人的生活,不可能还完全沿用鸡鸣、人定这样的时间表述,所以小忠诗中出现了正午、晨露、早晨、黄昏这些古今通用的时辰意象。散文诗《此刻,我深情为谁》中有正午、晨露两个时辰意象。太阳运行到中天,光线最强烈,称作正午时辰,也就是十一点至十三点,此时烈日当头。正午又称日中,古诗多使用“日中”强调一天之中最热烈的时候。小忠在《此刻,我深情为谁》中承继了古诗中“日中”热烈的属性,写小草、苍鹰,乃至地上的蚁虫它们此刻生命的旺盛,这么写其实是在隐喻抒情主体也正处于人生中最旺盛的阶段,从而更加突出了对功业的渴求力度。晨露是早晨的一个意象,古诗中非常喜欢用,又称朝露,是一种在清晨的草木上常见的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晨露给人一种朝气、一种生命、一种清新之感。陆游在《春晓东郊送客》一诗中就使用了晨露:“初旭敛花房,晨露流桐枝。南山卷湿翠,更觉光景奇。”“晨露”意象的使用,非常好地展示了早晨空气清新,诗人感觉舒畅的美好画面,充分表达了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小忠在《此刻,我深情为谁》中既表达了对大自然的喜爱,还进一步衍生到生命的激情,从而隐喻了自己对时光虚度、生命苍白的恐慌。

“黑夜”意象的丰富呈现。“夜晚”作为意象是在新诗中重新获得新生的。在古代诗歌中,夜晚的内涵相对简单,除了与夜晚有关的月亮有丰富的审美意蕴外,夜晚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客体,在一定程度上,缺少时间感知的深度和厚度。这当然与古代相对落后的社会经济生活有关。古代,基本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夜生活,所以古人写夜晚,意义相对单一同质。例如清代查慎行的《舟夜书所见》:“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又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两首诗中的“夜”都只是一个时间点而已,并没有作为独立的审美客体来详细书写。到了新诗时代,“夜”往往被作为一个独立的审美客体来对待,甚至是一首诗的主题意象,如小忠的诗歌《经历》,把“6月25日的夜晚”作为客观对应物,写出了这个夜晚带给诗人的感动、孤单、温暖、爱等一系列复杂的感受。再如小忠的诗歌《十四行》,“夜晚”作为主体意象抒发了一个现代人典型的现代情绪——孤独、庸常、恐惧而缺少理解。这时候的“夜”再也不是简单的一个时间点了,而是浸透着审美主体复杂的时间体验。

客观地说,小忠诗歌的时间主体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诗学中的现代时间。无论是较为精确的“三月”、“九月”、“10月”,还是更为具体的“6月25日”、“冬日”等时间,都没有从自然化意象体系中彻底解脱出来,他的表达方式还是以伤春悲秋为主。作为一名现代诗人,他的线性时间观在理性中当然存在,例如他在诗歌《寂静》中写道:“钟表的脚步和时间在一分一秒里进行竞走”,但他在有意无意中更愿意采用传统时间观来书写他的诗歌。这当然有利有弊。好处是小忠诗歌的心理时间和传统文化时间保持了大致相同,因此整首诗读起来有一种熟悉的审美习惯,顺畅和谐,温暖而治愈性强。缺点的是新鲜感欠缺,现代感不强,有种迷失在农业文化时空中难以自拔的感觉。


三、文化渊源


小忠诗歌里的时间意识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他对时间的处理方式深受这些文化的影响。

首先是受到了草原文化的影响。甘南草原近四千万亩,有着藏族和蒙古族的传统风俗和习惯,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草原文化。草原文化时间有别于现代时间和农业文化时间。以典型的游牧民族蒙古族为例,蒙古族牧民利用蒙古包上的天窗来观察时间。他们根据从蒙古包上的天窗射进蒙古包内的阳光落下的角度,能够准确的断定时间。同时,他们也根据动植物的生长变化来判断时间。蒙古人把草青一次看作是一年,宋人赵琪撰《蒙糙备录》所记:“其俗每以草青为一岁。人有问其岁则曰几草矣,亦尝问彼生月日,笑而答曰,初不知之,亦不能记其春与秋也。”太阳计时和草青计时形成了游牧民族和自然万物运转密不可分的时间思维。这种计时习惯也培养了游牧民族对“天”的信仰。上天眷顾,天恩浩荡,苍天为父等精神理念深入了游牧民族的内心世界。这些或许可以解释小忠诗歌中对“暮色”“阳光”“天空”以及天的色彩情有独钟的原因。也可以追溯为什么随着这些与“天”有关的意象的变化促使小忠产生了对时间流逝的各种复杂感受。例如诗人在诗歌《阴翳》中写道:“不知道你让我到底要飞多远/才能抵达蓝天的明净/抵达幸福和温暖的彼岸。”“蓝天”意象显然有了终极世界的意义,抵达蓝天就象征着诗人对永恒的追求。草原文化也有对大地的崇拜。藏族文化中有天神信仰,也有地母崇拜。藏族可以说是与山水为伍的民族。山神水神的传说遍布整个青藏高原。山水是一种非生命时空,带有很强的永恒性。对神山圣水的崇拜,可以说也是人类对生命永恒的一种向往。正因如此,在藏族诗人笔下,形成了一种对大地坚定赞美的美学范式。藏族新诗有很多以藏地山水命名。如,小忠的诗歌《草原》写出了草原巨大的生命力,让人类望而生畏,肃然起敬。

其次是乡土文化时间的浸透。《周易·说卦传》中说:“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世间自然万物有它的价值和意义,有它的象征和暗示。风雨雷电、山川河水按照自然规律发展变化。这些发展变化蕴藏着道理,预示着未来。小忠的故乡甘肃临潭县地处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相接处,是一个半牧半农的地方,既盛行草原文化,也积淀了农业文明。农业文化时间强调四季运行、节气变化,反映了农业民族的生存智慧:顺应天命、顺应天时、顺应生命。节气是农业时间,也是文化时间。在小忠的诗歌中,风雨雷电、山川河水和节气紧密的结合在一起,给小忠一种通天地万物灵气的一种特殊感受。如诗歌《青草》强调“一个季节”,《声音》突出“这个深秋”,《怀念》指出“这些年的春天”,等等。在特别的季节或节气里,青草地(《青草》)、草地(《声音》)、山岗(《怀念》)也相应地起了变化。在这些诗歌中,小忠的时间思维是一种农业文化时间思维。他通过节气里的自然万物化育、启迪着自己,比如在《声音》里:“唯有我站在草地上/听着它们开始燃烧的声音/我没有感到疲惫/直到夕阳送我走下这炽烈的山坡”;在《青草》中:“当我闻到青草彻底撕碎深秋的味道/接着它们就一片一片倒了下去/我的目光却越过遥远的空明”;在《怀念》中写道:“这些年的春天我什么也没干/马莲花又开败了”。在小忠的诗歌中,乡土时间文化对他的最深刻影响是“顺应生命”。正是如此,他就有效地化解了时间焦虑。所以,读小忠的诗歌,一方面感受到了诗人的时间焦虑,另一方面又显得平和而自然。

第三,还应考察佛道文化时间的渗透。佛教文化是甘南草原的主流传统文化之一。佛教有一套很独特的时间体系,简单来说就是寿命有八万大劫。这种观念,使人在面对人世间时,容易产生一种落、空、亡的消极意识,这在小忠的诗歌中表现十分抢眼。试读小忠的诗歌《吟唱》:

……

我便在一个足够纯净的地方安度晚年

……

我将体味活着的艰辛和深邃

而众多事实则需要认真掩饰,精心谋划

我不会倾慕那些顶端的鲜花

让我轻声吟唱那些平静而淡然的生活

 

发出安度晚年、生活艰辛以及淡然生活声音的诗人不像一个才刚刚二十出头年纪的年青人,而更像一个耄耋老人快走完一生后的唏嘘。佛教对于世界生灭变化的基本观点是“四劫”:成、住、坏、空。成劫是山川草木生成期。住劫是众生世间稳定、持续期。坏劫是火、水、风三灾毁灭世间。空劫是世界被毁灭后的空虚。在小忠的诗歌中,从佛教时间观角度考察,确实又是风、火、水与山川草木以及抒情主体的关系。或许正是佛教把人生看做劫数的观念,诗人在体验风、火、水与山川草木的变化之后,总会发出疼痛的呻吟。又如诗歌《隐痛》:“阳光稠密——/草地上平铺着野花/它们的叶片上沾满欢快的光焰/谁曾洞察它们内心的痛苦/我踩着它们稍感劳顿/张开嘴欲言又止/这比阳光更浓的思想和倾吐/生出我内心深处深深的隐痛。”诗人杨远宏评价小忠平静、忧伤,堆雪说小忠有一种忧郁的情怀。众人把小忠的疼痛归结为清苦单调的生活所致。或许,清苦单调的草原生活让小忠更易体悟到了佛教时间观所主张的人生的落、空、亡,否则以他年轻的生命,怎么总是发出疼痛的声音。但同时,我们又看到小忠也没有过于放大疼痛,他的诗歌总体上还是平静平和。小忠在2005年12月《散文诗》杂志的“笔会专辑”中,曾说过:“不考虑其他因素,自然生长,自然死亡。”这说明诗人又受到了道教时间观的影响。道教时间观强调自然循环和变化,认为人类应该遵循自然规律,保持内心的平和平静,强调人的修行和境界。在这个意义上,小忠的诗歌既可以看做是一种时间的哲思,同时也是心境达到的一种新的领域。


结 语


小忠诗歌的时间意识,本质就是“时间与命运的抗争(《状态》)”。恰如他在诗歌《春天》里的诗句:“乙儿,我的孩子,我被生活逼迫到角落里/说不出一句话。40年后我就老成一把骨头/那时候你一定懂得我一直放不下这个世界的理由”,诗人对时间流逝,生命虚度的恐惧可见一斑。他怀念一片叶子,因为叶子像他一样缄默不语。他看到了这片叶子的生命轨迹,就会联想到自己漂泊的生命理想。他的诗歌《状态》中有一句很能表达他的生命理想:“一朵花冒风雨开放且落英缤纷。”这就如同小忠对自己的生命设定:与其默默无闻,庸常一生,不如涉险绽放自己的生命之花,即使最后坠落地上杂乱无章,自己也无怨无悔,别无他求。时间是无形的,所以诗歌中的时间是具象化、情感化、想象化了的艺术世界的时间。小忠对时间的处理方式是把绵绵无期的时间化作大雪、野花、青草、蓝天、马匹、鸟雀、月光、大风等,所以小忠在诗歌中的情绪时而张扬,时而谨慎,时而高远,时而局促。这也对应了他对生命理想的态度,时而积极,时而消极。


注释:

1.肖驰:《中国诗歌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版,第241页。

2.参见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版。

3.蒋寅:《中国诗学的思路与实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6页。

4.参见《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卷4:「佛言:「妙覺明圓、本圓明妙,既稱為妄,云何有因?若有所因,云何名妄?自諸妄想展轉相因,從迷積迷以歷塵劫;雖佛發明,猶不能返。如是迷因,因迷自有。識迷無因,妄無所依;尚無有生,欲何為滅?得菩提者,如寤時人、說夢中事;心縱精明,欲何因緣取夢中物?況復無因本無所有。如彼城中演若達多,豈有因緣自怖頭走?忽然狂歇,頭非外得。縱未歇狂,亦何遺失?富樓那!妄性如是,因何為在?汝但不隨分別世間、業果、眾生、三種相續,三緣斷故,三因不生;則汝心中演若達多狂性自歇。歇即菩提,勝淨明心本周法界,不從人得;何藉劬勞肯綮修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21页,中)

5.欧军:《古代蒙古族的时间观念》,《黑龙江民族丛刊》,1995年第2期。

6.王小忠:《甘南草原》,沈阳出版社2008(06):1,138

7.堆雪.风吹草低见诗情——甘南诗人王小忠及其诗歌印象[J]//王小忠.甘南草原[M],沈阳出版社.2008(06):1,138

7.李杰:《中国诗歌里的时间意识》,《学术探索》,2004年第10期。

1721388960851576.jpg

王四四,西藏大学文学博士,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民族文学、中国新诗等。